如何评价百年新诗的成就
2017-10-15向卫国
向卫国
随着新诗百岁大寿的到来,关于新诗百年的评价早已成为众多诗人和诗歌评论家关注的重要话题,相关研讨会也时有召开。两种相反的声音貌似都很高调,一是高度肯定新诗的成就,认为中国新诗,名家辈出,尤其是近30年來,已有相当一批诗人可以跻身国际一流诗人行列;另一种声音持完全相反的论调,论为中国新诗并未形成有效的传统,既无诗人大家,也无足以传世的作品,是一场完全失败的语言实验。另一些声音当然就处于中间或中庸状态,强调一种所谓一分为二的态度。各种声音的代表人物,关心诗歌的人士都是熟知的,在此不一一列举。
笔者认为,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新诗的各方,往往出于经验主义的印象甚至某种情绪化的义愤者多,在立论的时候,大多忽视了一个基本前提,即新诗的发明者发明新诗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胡适《谈新诗》)一言以蔽之,发明新诗的理由主要就是一条:旧诗的语言形式空间不足以容纳日益现代化的国人生活“材料”和“复杂的感情”。尤其是对于革命时代前后,瞬息万变的生活状态而言。
这是一个关涉语言本体的大问题,因而也是汉语书写整体上白话化或口语化的同一个逻辑前提。实际上,此问题并非产生于近代,而是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在历史遭遇和发展中长期累积起来的,适之先生早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就已指出:“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可见,语言与文化的一体化存在方式,使得语言和文学的更“新”成为文化变革的唯一有效形态,同时也是社会变革的必需。至于胡适之谈到的文学的“自然进化”之论反倒不一定可靠,文学走向“新”,不一定就意味着所谓的进化,它不过是生活方式本身的变化所致。
既然如此,我们评价新诗百年的成就,就要先问第一个问题:新诗发明者发明新诗的目标是否达到了?目的是否实现了?换句话说,新诗是否在效地参与呈现出中国人百年新生活的发展和基本状态?当然这里头还潜藏着一个相关问题:如果用旧诗是否同样能够表现此新生活?
答案在我这里是清楚而明晰的。新诗实际上正是由于在多方面表现出旧诗所无法表现的内容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与之同一进程的更大成就,则在于以最积极和先锋的姿态参与了与古代汉语表现力完全不同的现代汉语的再发明。
我们先说后一方面,因为语言是诗歌的本体,有什么样的语言才有什么样的诗。之所以说现代汉语的“再发明”,是因为汉语的白话化早在佛经翻译过程中就已开始了,后来历来文学都有贡献,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对此有系统之论,而“五四”白话文运动不过是对文言文的最后致命一击。显然,中国叙事性文学的成长,从唐传奇、宋话本、元杂剧到明清小说,如果不是因为语言的相对白话化,是完全不能想象的。汉语诗歌的白话化则不过是汉语白话运动的最后纵身一跃,反过来说就是,汉语的彻底白话化是在诗歌这里最后实现的。这一语言的转型关系重大,如果没有它,我们将完全不能想象这个古老民族和国家的现代化转型,因为所谓“现代”的最重要标志就是思维、文化乃至生活方式的“科学”化。而所有现代科学的研究及其成果的表达,如果依然放到一个文言文的系统中,将会是何种不堪的面貌?有人可能会举台湾和香港为反例,但我们应该知道台湾和香港用的都是白话文,只不过保留了文字书写方面的繁体形式而已,其语言性质与大陆是一致的。总之,新诗的发明是汉语现代化的完成性标志。之后百年,中国诗歌便重新以最活跃的姿态和最有广度及深度的探索走在现代汉语自身“符号-意义”空间拓展的最前沿,充分显示出中华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歌国度的传统力量,其中虽有上世纪四十至七十年代的曲折和跌宕,但也有最富于建设意义的二十至四十年代和最近的三十年。
那么,新诗百年究竟主要在哪些方面有效地拓展了汉语的“符号-意义”空间(主要与古代汉语相比,在生活世界的哪些方面实现了古代汉语不能有效实现的诗化表现)?我个人认为新诗的表现优势主要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现代哲学思想和理性思维系统的诗化处理。随着现代理性主义的世界性传播,中国思想在西方影响下,必然地从古代的感悟性、碎片化走向理性化、系统化,同时它已在诗歌中有所反映。个人认为新诗最早从沈尹默的《月夜》开篇,到胡适的《梦与诗》、卞之琳的《断章》《鱼化石》、戴望舒的《秋蝇》、冯至的《十四行集》、穆旦的《我歌颂肉体》、郑敏的《金黄的稻束》,再到当代张枣的《镜中》、陈先发的《丹青见》《从达摩到慧能的逻辑学研究》《秩序的顶点》、梦亦非的《儿女英雄传》等等名作,其内容都是古典诗歌形式所无法传达的。
二、当代复杂的社会心理和隐微的个体生命经验的诗化处理。现代人的个体生命体验呈现出极端复杂的态势,既有全球化和同质化的普遍趋势,又有个体化和私人化的差异性的加剧,每个人都是十分矛盾的综合体,其生命经验的细微之处,很难像古代那样被固化在稳定的形式之中。比如郭沫若与废名对现代生活的体验竟是如此的不同,李金发与艾青对生命的体验又何止相差千里,他们之间很难有古典式的同代诗人之间那种大同小异的生活追求与人生趣味,其诗歌的表现形式自然也难以趋同。置身于中国近30多年改革浪潮中的诗人,内在的生命感受更加复杂难言,我们无法想象臧棣的诗和伊沙的诗如果放在同一种诗歌格律中会成什么样子?雷平阳的《杀狗的过程》、李少君的《神降临的小站》中的那种多次递进、层层深入的诗歌思维,如果改用文言文还会有现在的效果和味道吗?
三、在人类文化学关照下的各种独特的地域性文化和生命状态的诗化。古典诗尽管也有类似边塞诗、军旅诗等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空间差异的诗歌类型,但总体生命体验和美学趣味与其它类型并无大的差别,形式上也完全趋同。新诗在表现不同的地域、文化、生活状态等方面具有强大的能力,这种能力就在于对差异性的呈现和保留。我们知道昌耀的西部(青海)诗篇绝不会混同于潘维的江南;雷平阳的云南和沈苇的新疆、发星的彝族神话和梦亦非的水族史诗、张执浩笔下真实的岩子河与东荡子幻想的阿斯加又岂能混淆?
四、对现代生活方式和城市文化的诗意呈现。此类题材及其诗歌对象决定了它完全异于古典诗的趣味,因为它们都具有非自然性:高楼、马路、汽车、商场、电影、咖啡馆、酒吧、股票交易、网络游戏……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是以自然美为圭臬的古典诗歌的诗意追求所拒绝的对象,但在当代新诗中,它们都得到了表达,成为汉语诗歌的重要部分。这方面除了早期的城市诗外,近年湖南诗人谭克修的《县城规划》和系列组诗《万国城》等是典范之作。
五、长篇历史神话和文化史诗的出现完全有赖于诗歌的白话化。早期新诗中的郭沫若、冯至、穆旦、艾青都有长诗的经典之作,当代诗歌更是多不胜数,杨炼、江河、欧阳江河、宋渠宋炜、昌耀、海子、吕德安、梦亦非、高世现等等。他们各自的长诗作品既有空间的巨大体量,也展现了时间的超长经验,其宏大的视野和总体性历史呈现方式,绝对是汉语古典诗所不及。
六、语言修辞的不断发明和当代写作中自觉的元诗经验。古典诗中偶有超越常规的修辞便会成为人们数百年、上千年津津乐道的了不起的发明,比如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便被人们惊奇至今,可是此类修辞在当代新诗中早已成为常态,比如臧棣的诗歌修辞之繁复多变、出人意料,可以说前无古人、后也难见来者。这种创作中的修辞意识的自觉通常导致另一个结果,就是诗人对写作本身的自觉。这种自觉性表现在语言形式上,就是所谓的元诗意识。中国古代虽有“以诗论诗”之说,由杜甫开篇,司空图、元好问等发扬光大,但是他们的“以诗论诗”并非今日之元诗,因为他们多半是针对具体对象的评论性作品,而不是针对自我的诗歌写作意识本身的议论,这里面应该说有重大的区别。
上述所举,不可能是新诗成绩的全部。但只要我们把这些思考的内容放到一起来看,新诗百年是否有所成就、成就的大小,也许并不难作出判断。我还想重复提醒的是,新诗的成就绝不止是诗歌本身的创作问题,新诗的发展意味着汉语本体的发展,新诗的成就也是汉语文化的成就,反过来说,一个现代汉语的中国也就是一个新诗的中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