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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的美与绝对的美

2017-10-14谭文旗

牡丹 2017年27期
关键词:审美观念本源古典

谭文旗

从中国古典审美观念看来,美既不是一种外在于人的、实体化的美,也不是一种内在固有的、主观意念性的美,而是作为个体的“我”与天地万物共存状态下不断纯粹化而呈现出来的一种境地。这是一种纯粹的美。从西方古典审美观念看来,美是一种先在的、永恒的存在,它是不生不灭、自存自在的,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源泉。这是一种绝对的美。

审美是人类情感世界的凝聚体现。在人类思想文化发展过程中,因为地理空间的分隔,审美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不同族群虽然不断地交流、融合,但是在几千年的历史沉积下,还是分化构成了不同形态的审美观念。本文主要选取中国古典审美观念和西方古典审美观念来言说审美的两种主要范式——纯粹的美和绝对的美,并展望这两种审美观念的进一步发展,从而给予全球化语境中的个体生存以审美启示。

一、纯粹的美

从中国古典审美观念看来,审美不是认知世界,也不是意志世界,而是“我”与世界无目的、无功利却有理趣的情感相通、呈现;审美视域中的世界既不是客体、物质性的对象存在,也不是主观、精神性的意志表达,而是“天人合一”的充满人类原初情状的生存样态。这是一种纯粹的美,它具有以下特征。

(一)没有一种独立的、客体对象性的美

纯粹的美,不是一种外在于人的、实体化的美。中国古人一般不推崇独立于“我”的客体对象,所谓“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认为这样的境地不高、韵味不足。所以,中国古典审美观念反对一味地对外在客体事物的摹写,认为对物体“形”的摹写最重要的是去显示“神”,艺术创作的“技”最主要的是要去通达“道”,如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中的這种“神”不是柏拉图所说的先在的、绝对的、永恒的,独立于“我”的“理念”,而是“我”与天地万物息息相通,在相通中呈现出来的一种“韵”“味”“妙”“趣”,是一种通达天地万物的“觉”和“悟”。

(二)美是“我”“心”的敞开展现

中国古人的世界总是一种“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宋·陆九渊),“天下没有心外之理”“天下没有心外之物”(明·王阳明)的状态。宇宙(时间与空间)的呈现与“我心”总是息息相关的。这类似于海德格尔的“我在世界中”。这种“在……中”不是书在抽屉中、桌椅在屋子中似的物理状态,而是主客无隔、“一气流通”的生存关联性,是一种共在相通状态。于是,美的世界呈现总是以“我”为窗口绽放出来。“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唐·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国文化思想一方面总是在消解实体性的、客观无我、绝对永恒的本体世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另一方面又总是从“我”“心”的视角去言说“道”的通达、“仁”的实现、佛义的觉悟:庄子的“心游”“心斋”,孔子的“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禅宗的“即心即佛”“明心见性”。于是,审美总是关乎“我”的情意,“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艺术创作过程总是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然后才是“笔下之竹”。

(三)审美的过程,或者说美的世界呈现过程是一个自我不断纯粹化的过程

“纯粹”就是去除经验、不杂经验。“我”,总是在世界中,总会被世俗生活、功利杂尘所缠绕,操心、操劳,烦心、烦神,所以,审美就需要“涤除玄鉴”“澄怀味象”。这是一种摆脱知识、意愿、欲念,自我不断“心斋”“坐忘”“味无味,事无事,为无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自我不断抛开个人偏狭的视角、自我固有的心理,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相看不厌”的境地,所以这种境地一方面是最自然本真的,另一方面又是新颖别样的。苏轼说的“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就是自我纯粹化的一种审美情态。

(四)纯粹化的审美过程最终通达的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天地之境、宇宙之本

当把自我单一固有的视角消除,摆脱世俗欲念的困扰纠缠时,在纯粹化世界中,“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这是一种天地万物在“我”心中,而“我”又在万物天地间的完全消融状态。“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一切喧嚣和躁动都荡去时,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本真、原初的世界,就是一个至静至深、地老天荒的宇宙本体。中国古典审美活动追寻的就是这样一个个体的“我”与天地共在状态下不断纯粹化从而自如其是、纯然同一、永恒自在的宇宙本体世界。

二、绝对的美

人人都能感受到美的存在,但是,什么是美?是什么使得人、物、山林、天空成其为美?或者说在那美的事物里面是否有一种美的本源?这些问题促进了人们以“绝对”的方式来言说美的存在。

(一)作为本源性的绝对美

古希腊哲人认为,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有一个不变的本源,万事万物就是从这个本源而来。例如,泰勒斯的“水”,毕达哥拉斯的“数”,赫拉克利特的“火”,德谟克里特的“原子”。“美”也不例外。在柏拉图看来,美不是作为人们能够直接感知到的现象呈现,如漂亮的小姐、美的汤罐、美的竖琴,也不是恰当就是美,和谐就是美,而是漂亮的小姐、美的汤罐、美的竖琴背后起决定作用的美之为美的“理念”。这种美的理念使“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也不是随人而异,对某些人美,对另一些人就丑”。这种先在的、永恒的,不随人而异的“美”被人称为“绝对的美”。西方审美艺术中的模仿说——现实世界是对本源的理念世界的模仿,而艺术又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一直占主导,这和他们认为存在一种本源性的绝对美是紧密相关的。

(二)作为神性的绝对美

古希腊七贤之一的哲学家泰利斯·封·米勒特曾经说过:“神充斥一切!”他指出,古希腊人几乎都认为世界是神祇创造并由神祇统治的。其实,对大多数民族来说,没有神祇的世界是不可理喻的。神经常以神谕的方式启示凡人,而凡人从中获得觉解与力量。所以,作为超越凡人、永恒自在的“神”就是人类“绝对的美”,审美就是对这些绝对、永在的神的传达与表现。可以说古希腊艺术和神都有关联,除了直接的神话、神庙,其他的悲剧、史诗、雕刻都主要表现神的存在,乃至以后西方的许多艺术作品都是从这些“神”中得到灵感。在后来的西方世界中,源于古希伯来的基督教文化占据主导位置,世界的本源集中体现在宗教世界里,审美就是对宗教故事、人物所寓含的绝对、永恒、无限的追寻与表现。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艺术家与宗教关联密切,对他们来说,上帝、圣母和耶稣是一种绝对的存在,是美的源泉,是美本身。endprint

(三)作为理性的绝对美

西方近现代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开始,主体性粉墨登场,高歌猛进,人们开始摆脱宗教独断而展现出人的理性之光。笛卡尔的“我思”是一个绝对不可质疑的起点,理性成为绝对的法则。康德的“哥白尼似的革命”进一步论证、强调了主体在认识中的地位和作用,推断出人的理性所具有的一种先天综合判断能力;黑格尔通过严密的“精神现象学”演绎,展现出人类最后也是最高的阶段——绝对精神。缘于此,西方近现代文学艺术创作主要展现人的理性光辉。虽然1750年鲍姆嘉通就建立感性学(Aesthetics,翻译为“美学”),以期与哲学的理性相区分,但是西方近现代主流的审美观念是黑格尔的“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四)不断“延异”的绝对美

西方现当代时期,哲学思想界一方面猛烈地反理性、反主体,反逻各斯,反人类中心主义,另一方面又不断提出更本源的“绝对”存在。尼采喊出了作为绝对的“上帝死了”,要“重估一切道德价值”,相应地又提出另一个绝对存在——“超人(The Superperson)”。弗洛伊德一方面大力批判绝对理性,另一方面又揭示出非理性的“無意识”。海德格尔批判旧的形而上学,提出了作为世界敞开的窗口——“此在”,又提出了比“此在”更原本的“存在”。而各种审美观念总是关联于这些新的绝对者。20世纪下半叶在解构主义思潮下,他异性呈现。列维-斯特劳斯对原始文化的关注,拉康对无意识话语的解读,福柯关于理性与非理性关系的论述,德里达对逻各斯中心论的解构,针对的都是他者和他性问题,都表现为对绝对他性的承认。而审美观念就从这些他异性中寻找源泉根基。物(Thing,或Das Ding),也被称为不可能之物,是齐泽克哲学和美学理论的核心概念。在物的概念烛照下,齐泽克思考了崇高美的本质、崇高化、崇高对象和崇高艺术等一系列问题,实际上已经建构了一个以不可能之物为核心的崇高美学理论。西方现当代在如此“延异”中展示出一种异质性的绝对美来。

三、在后现代状况下中国古典审美方式与西方古典审美方式的发展路向

(一)中国古典审美方式的发展路向

中国古典审美观念对绝对的美——绝对的理念、绝对的神、绝对的物自体、绝对的他者等关注不够。中国古典审美对“绝对”的呈现不管怎么说都显得薄弱,因为纯粹美总是与“我”关联在一起的,是以“我”的“澄怀”来“味象”,那种完全区别于“我”、完全绝对状态的美是不被认可的。中国审美观念一直讲究的是神、韵、意、趣,对完全以绝对他性的面貌呈现的事物以模仿,对某个事先就存在的理式进行展现,是贬斥的。这造成中国艺术过多地以简单的色彩、简化的线条去展现自我空灵的存在情形,而对纷繁的物象、思辨的时空缺少深入的探索和细致的表达。这种“大道至简”的“空无”观念使得中国古典艺术持续发展不够,表达方式不多。另外,在后现代时空压缩下,绝对他者的存在不可回避,自我的纯粹其实是无法摆脱他性的纠缠的。因此,中国现代审美不能以自我的纯粹来忽略乃至抹除他者之在,只有真正思考如何与他者的共存才能切实解决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建构中国的现代审美体系。

(二)西方古典审美方式的发展路向

从几千年西方审美观念的发展路向上看,虽然西方古典审美方式——对绝对美的不断探寻,实质上是一种向人、向心不断回归溯源的过程,但是这种内宇宙总是作为一种客体存在,总是与个体偶然的“我”有区别。对这种“绝对理念”浮士德式的审美追求有时会把人们弄得不知所措,如当代的波普艺术、行为艺术、观念艺术、抽象艺术以及艺术终结论等。对此,中国古典审美方式——自我的纯粹化,或许能够带来“他者”的启示。面对拉康的不可捉摸的实在界、福柯的异托邦空间、德里达不断“延异”而无最终所指的能指链,或许“道法自然”——天地自然而然地变易,万物如其所是地生长,是探寻绝对美的现代方式。“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自我内心的宁静与纯粹就在通达绝对的美,或者说,对绝对美的探寻须得回归到自我纯粹的一切如其所是的“道法自然”状态。

面对天地万物、人事纷繁,审美的人生一面是不断自我纯粹化的过程,一面是不断探寻绝对他者的过程。表面看起来这好像是矛盾对立的,实质却是一种“道者反之动”——不断行进的过程中转化、生成、提升和超越。这或许就是中西几千年的审美观念带给后现代时空压缩下的人们最简明的启示。

(阿坝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基金项目:四川省教育厅2014年度重点项目:“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与西方古典美学思想对比性研究及其应用”(14SA0177)。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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