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孤独
2017-10-13吴呈杰
吴呈杰
来自全球各地的动物学家们开展了一场联合营救行动,对象是这颗星球上最后的斑鳖。
10年来,专家组的种种尝试均宣告失败,在庞大的自然界面前,那条“人定胜天”的法则似乎失效了。
幸存者
在那个凉爽的初秋,40多位来自全球各地的动物学家们齐聚在苏州西园寺,他们环绕在西园寺放生池的斑鳖铜像前,两位身着黄袍的僧人分立两端,一名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蹲下来,似乎想要弄清楚斑鳖的尾部结构,白发苍苍的著名爬行动物专家John Thorbjarnarson于4年后去世,但当时,他还精神饱满地笑着听大家辩论。
那是2006年9月,苏州正在举行中国第一届 “斑鳖保护合作交流研讨会”。学者们热切关注着的斑鳖看上去并不稀奇。人们更熟悉的是它的近亲中华鳖(在民间被通俗地称为“王八”),相较中华鳖,斑鳖的头部散布着黄绿色斑纹,瞧着更大一些,也更笨拙一些。解焱是这次研讨会的发起人,她当时担任WCS(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的中国项目主任,挨个登门,把农业部、中国动物园协会、TSA(国际龟鳖联盟)都请了过来。尽管斑鳖早在古籍中就时有记载,并被视为传说中龙之九子的老六“赑屃”的瑞兽,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斑鳖似乎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在第一次研讨会召开的15年前,人们还将斑鳖和另一种大型鳖类——鼋混为一谈,直到苏州科技学院的赵肯堂教授对两只“癞头鼋”标本做了仔细研究,才为斑鳖正了名。
库克林在马堵山水库的渔船上
不过就是种“大型王八”,到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动物学家们可不这么想。两亿年前,斑鳖沿着古地中海的北岸分布,和恐龙共同生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随着印度次大陆的北移楔入,青藏高原隆起,形成了一条天然的隔离带。斑鳖偏安红河一隅,血缘最近的亲戚是青藏高原另一头的幼发拉底河斑鳖,两者在此后的数百万年间遥遥相望。在400万到140万年前,金沙江改道,扬子江上游袭夺,江水裹着泥沙冲进长江,居无定所的斑鳖又在长江流域繁衍了起来。生命的韧性让斑鳖躲过了覆灭恐龙的白垩纪灾难,但在这次人类一手炮制的“第六次生物大灭绝”中,斑鳖很有可能会和其余的15000种物种一起,彻底消失。
会议做了一次统计,清点了中国现存的已知斑鳖——数字是可怜的“4”。动物学家们意识到,他们必须要开始做点什么了。
但紧接着,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上海动物园的雌性斑鳖没有熬过2006年的冬天,传言寿命超过了200岁;清朝和民国都有在寺庙放生龟鳖的风俗,苏州西园寺因此本有一对名为“方方”和“圆圆”的“夫妻”,但在2007年雄鳖“方方”死亡后,人们再也没能看到“圆圆”的身影。
“4”在不到一年间,又急剧地降为了“1”。这个“1”,是苏州动物园一只110岁的年迈雄鳖。苏州动物园的前身是昌善局(清道光年间创立的官办救济院),在当地的民间传说里,这只雄鳖是在光绪年间和数十个同伴一同在此被放生的。
整个物种只剩下一个雄性了,还能怎么繁衍生息?
黄山学院生命与环境科学学院院长吕顺清曾任WCS两栖爬行动物项目协调员,他参与了2007年举行的第二次斑鳖研讨会,并接过了斑鳖繁育专家组中方负责人的重任。在此之前,中国动物园协会已向下属的所有动物园发文,要求拍摄并传来园中“鼋”的照片。在会议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照片在专家们手中传阅着,突然,一张来自长沙动物园的照片吸引住了吕顺清:看这头部的斑纹,看这吻突的形状,明明是只斑鳖,不是鼋啊!
尽管在心里认定了是斑鳖,但做科研的,“光看照片不严谨”,吕顺清没敢妄下定论。会议结束,他临时买了机票,第二天就和来自TSA的专家组外方负责人杰拉德·库克林(Gerald Kuchling)一同飞往长沙。
斑鳖的生存策略是“R选择”,即产生的后代多,但存活率低,人工干预则可以迅速提升存活率。如果是雄鳖的话,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是雌鳖的话……这个物种岂不是有救了?与会的专家们都期待着,几小时后,从长沙前线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这的确是一只斑鳖,还是一只90岁左右、正在产卵的雌性斑鳖!
让吕顺清、库克林以及所有的专家组成员没有想到的是,在此后的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们的命运会和这种动物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婚礼
那是一场举世瞩目的“婚礼”。在此之前的15个月间,专家们一致同意将两只斑鳖放到一块进行交配,但两家动物园对到底谁该将斑鳖拱手让人争执不休。最后是苏州动物园提出“雄鳖岁数太大,身体状况差”,中国动物园协会介入后才一锤定音,定于2008年的5月5日,将雌鳖从长沙送至苏州。
解焱向《人物》记者回忆,那时候他们的目标是“拿这个物种来做一个特别大的宣传”,“弄得全球都很那个”。
上图: 库克林、吕顺清等人一起搬运斑鳖
长沙动物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上一回还得追溯到20年前一只会刷牙的黑猩猩的入住。居民们从全城各地赶来,操着方言大声交谈着:“王八”、“海龟”、“大乌龟”,有抱在怀中的婴儿被这种怪异的动物吓得噙满泪水。十几家媒体的记者们持着长枪短炮,為了拍到一个更清楚的画面,踩着池壁边缘紧紧趴在防护玻璃窗上。在小小的水池中,雌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它用蹼膜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发出一阵微弱的呼救。
纪录片《最孤独的动物》记录下了将长沙动物园的斑鳖运往苏州动物园的全过程。导演道格·舒尔茨(Doug Shultz)向《人物》回忆第一次见到雌鳖的场景,他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慑住了:它躲在背壳下安静地等候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它的身上将承担起振兴种族的重任。
中午1点钟,在做过最后一次生殖系统的检查后,“斑鳖新娘”在10多辆汽车组成的车队护送下启程了,此次旅途给它购买的保险额度是4.4万美金。除了吕顺清和库克林外,斑鳖所在的那辆面包车还有3名外籍乘客—专家一人,保险公司代表一人,摄影师一人。每个都是人高马大,拥挤着几乎不能动弹,只好蜷缩起身子挤在一起。保持着这种滑稽而又严谨的姿势,他们在第二天的清晨抵达了苏州。
库克林在回复《人物》记者的邮件中写道,两只斑鳖的历史性会面是他印象最深的时刻。雌鳖已经有超过70年没有见过同伴,雄鳖也经历了多年的独居生活,谁也说不准它俩的初次见面会发生些什么。为了防止意外,雄鳖的水池与雌鳖的用栅栏隔开。隔着栅栏,两只斑鳖来回地泅游,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第二天,一场暴雨席卷了苏州。库克林认为,打开通道闸门的时机到了。雷声轰鸣中,吕顺清撑着伞给动物园管理层打电话,园方为此亮了绿灯。
终于,
雄鳖跨过了闸门,迅速地游向雌鳖,两只庞然大物
很快消失在了水面的泡沫旋涡
之下。
这是漫长的5个小时。10余位专家和工作人员紧张地观察着,时刻准备在突发情况下拆散它们。也许是感受到了雌鳖的气息,雄鳖有些蠢蠢欲动,慢慢游到了门口,但又对这个闸门存在着顾虑和警觉。终于,雄鳖跨过了闸门,迅速地游向雌鳖,两只庞然大物很快消失在了水面的泡沫旋涡之下。库克林调皮地说了一句:“池塘中正发生着什么。”从长沙到苏州,他已经几个晚上没睡上好觉,此刻难得松了口气,开始用笔在本子上“刷刷”地记录下交配过程。
那时候还不能确认交配是否成功,但整个专家组都仿佛被婚礼上欢快的情绪感染了。按照常理推断,只要坐等雌鳖产卵、孵出小斑鳖就大功告成。“想想看,那时候是2008年,觉得这个事情都太顺利了。”吕顺清笑着回忆。
但是一切并没有想象中容易。在“婚礼”举行后的7年里,两只斑鳖每年都有交配行为,雌鳖每年也会产卵,但用手电筒照射乒乓球大小的卵时,始终没能观测到胚胎发育的迹象。
专家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整个野生动物保护界都屏住了呼吸,从那以后就一直失望。”TSA会长里克·赫德森(Rick Hudson)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
没办法,只能孤注一掷了。
在刚开展繁育工作时,专家组曾经达成过一个人工授精的协议,但遭到了库克林的坚决反对。人工授精需要用电动震动仪刺激雄性的阴茎进而取精,对动物多少都会产生伤害。另外,这种手段也从未在任何龟鳖类动物的身上实施过。
事到如今,曾经被库克林否决的人工授精只能重新被提上日程。
在2015年春节,第一次人工授精在惶惶然的氛围中开始了。这时候,专家们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雄鳖的阴茎没了。更确切地说,龟鳖的阴茎像章鱼的爪子,有五六个触手,但这只雄鳖只拥有一个不完整的触手。专家们猜测这可能是由于早年间他和另一只雄鳖打斗时负的伤。
2015年和2016年的三次人工授精均宣告失败。从雄鳖身上取到的精液极少,通过显微镜观察,蝌蚪状的精子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极个别的还在勉力游动。这意味着,雄鳖的精子活性不到20%。
今年4月中旬,专家组再一次发起了尝试。用库克林的话来说,他“召集了当前世界顶级水平的队伍和设备”。来自柏林Leibniz动物园的两名学者加入了团队,他们带来了可伸缩、可弯曲的便携式内窥镜,通过镀金头导线定位,能够在雌鳖的泄殖腔中找到输卵管的管口,再伸到输卵管的更深处、离卵巢更近的位置进行人工授精。
这一次的结果不能说更糟,但至少没好到哪里去——专家们甚至没能找到雌鳖产下的卵。有两个可能的原因,雌鳖没产卵,或者是由于换了个地儿,雌鳖把卵产到了监控以外的地方。吕顺清倾向于后者:“我们那个时候通过B超检查发现它的卵已经挺大了,按说像这么大的卵,应该是不会再被吸收的。”
但结果就摆在那里,这条缓慢行驶了10年的大船,又搁浅了。
Plan B
吕顺清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物种的有害是相对的,有益是绝对的。”有害是针对人类,有益则是对整个生态系统。即便是苍蝇、蚊子也不该赶尽杀绝,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它们体内携带的遗传信息都是无价之宝。
斑鳖的保护还多了一层特殊意义。作为旗舰物种(keystone species),斑鱉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一旦灭绝,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生态系统都会岌岌可危。
一个眼前的教训是我国大型猫科动物的消失。华南虎野外已灭绝,金钱豹濒临绝迹,即便是一度广泛分布于中国南部的云豹数量也降到了数千只。很快,曾是它们腹中之餐的野猪开始泛滥,对农作物的侵袭成为近些年农民们的新困扰。吕顺清说,“我们几乎所有的农村都知道的,现在知道野猪很厉害,坏得不得了,你种的庄稼都给你拱掉了。”如斑鳖、扬子鳄等湿地类型的生物种群的重要作用则是吃掉病鱼死鱼,净化生态系统。正如解焱所说:“哪怕你放一个脸盆在这儿里面,其实你就算矿泉水吧,放进去,你放不了多久,它也会臭的。但是如果这里面有植物,有线虫,有鱼类,那个水就可以永远都是干净的。这个就是生物多样性它的价值。”
所以,就算是人工繁育的计划一再失败,也远未到该放弃的时候。在中国最后两只斑鳖“圆房”后的第三年,专家们决定同时执行plan B:到云南红河流域的马堵山水库附近去寻找野生个体。
当地的渔民
就报告说
看到一只不同寻常的大鳖,
“在偏僻河湾岸边
沐浴着春日暖阳”。
定位到马堵山水库是有据可循的。除了苏州动物园的一对斑鳖外,越南北部的同莫湖还曾发现一只野生斑鳖,同莫湖和红河相连,不排除在红河流域还有野生个体甚至种群存在的可能性。马堵山水库形成于2007年,在此之后,当地的渔民就报告说看到一只不同寻常的大鳖,“在偏僻河湾岸边沐浴着春日暖阳”。专家组认为,被截流的50公里河道可以被视为野生斑鳖最后的据点。
吕顺清找到了一个盟友,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两栖爬行类动物首席专家饶定齐。从1982年进入云南大学就读以来,饶定齐已在云南定居超过30年的时间。选择饶定齐,正是看中了他对当地环境的熟稔。
野外考察并不像它的名字听起来一样迷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徒劳无功地观察和等待。出野外会持续三周到两个月不等,上午10点出发,下午4点归来,这段时间也是斑鳖活动最频繁的时候。通常是四到五个人,包一辆车过去,一整天都在河两岸来回巡逻,用双筒望远镜盯着水面。另外也要随时关注岸边。马堵山水库的西岸几乎竖直,风化面上裸露着被河水刨出的砾石,东岸的上游同样陡峭,下游则是绵长的缓坡,如果没有钓鱼人围坐,是最有希望见到晒背的龟鳖的地方。其他时候则是去市场上和鱼贩闲聊:“今天这有没有人捞着鳖给你?”“来卖什么东西的?”
寂寞是野外考察的常态,饶定齐将其视为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肯定会显得枯燥,但是没办法,那还是得这样子做啊。”除此之外,他们还要与亚热带季风区的高温作斗争:“你知道红河流域是很热的,那都是热死人的温度。”
偶尔的线索如草蛇灰线,能迅速点燃专家们心中的火焰,他们曾经历过一次和斑鳖咫尺之遥的时刻。在前年的一次考察中,专家们经过红河一条支流的洄水湾,发现水面翻滚着,颜色变得越来越浑浊,波浪从岸边一直摇曳到河中央。吕顺清猜测,这应该是一个贴地的大型爬行动物,由于行动缓慢,可能是被当地百姓下的渔网缠住了。
但这道踪迹很快又湮灭于茫茫一片的宽阔水面。吕顺清感到可惜,按原计划推进的话,无论是野生雄鳖还是雌鳖,都要捉来送进动物园。这是基于最小可生存种群的概念,低于一定数量的种群是没办法在野外生存的,只能通过人工干预。
异见者
闻丞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科学与保护项目主任,也是土生土长的云南个旧人。个旧在红河边上,有“世界锡都”之称。从闻丞懂事起,由于过度开采导致的石漠化现象就非常严重,“全是石头,白颜色的,就跟骨头一样”。但在他出生前夕的1970年代,个旧还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每天早上7点钟,汽笛轰响,两边山上的豺狼们一同开始嚎叫,雾气中汇成的交响乐唤醒了北回归线上湿漉漉的河谷和村庄。
上图:雌鳖在沙地上产下的卵
红河是一条重要的生物地理分界线,也是唯一同时拥有斑鳖和鼋两种大型鳖类的河流。在他大把的童年时光里,龟鳖都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当地村民有着朴素的泛神论信仰,“像大的这些东西多少都认为有点神奇”。他们把斑鳖的头称作“猫头”,它的吻部短而粗,头上覆着密密麻麻的铜钱花纹路,像极了一只去掉耳朵的猫。8岁那年,他还曾在菜市上见过一只灰绿色背甲的大鳖,小贩颤颤巍巍地背负着大鳖叫卖,行走起来相当吃力。
在2007年2月,闻丞主持开展了第一次在云南红河流域的斑鳖野外考察。考察中闻丞发现,几乎所有海拔1000米以下的热带原始森林都被砍伐殆尽,红河东岸和南溪河两岸的原始低地雨林已经被香蕉、橡胶和菠萝代替。另外让人担忧的一点是,“接触的地方渔、林部门官员之前都没有听说过斑鳖。”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由吕顺清和库克林领衔的斑鳖保护专家组成立了。闻丞并没有加入专家组,相反,他一步步走向了专家组的对立面,成为了一个在野的“异见者”。
在闻丞看来,人工授精是一种外行的做法,对龟鳖会产生不可估量的伤害。相较哺乳动物,龟鳖的生理节奏更慢,应急恢复也需要更长的时间。“你这么大一个东西拿起来折腾,你还要麻醉,还要采血样,还要取精、电击,它应激非常激烈。”
捕捞红河流域的野生个体来和苏州动物园的配对,也有可能沦为天方夜谭。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陈怀庆曾发表过论文,通过大量斑鳖标本的DNA检测,证明红河流域的斑鳖和长江流域的斑鳖“分化达到亚种以上的水平”。说的更通俗一点,即意味着两处的斑鳖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即便交配也几无繁衍的可能。
确认该说法成立的唯一途径是采集苏州动物园两只活体的DNA。然而,采集DNA的尝试受到了园方的阻挠,闻丞回忆:“去苏州动物园想去采这个DNA的样的时候,当时苏州动物园这边就以各种理由,反正没有接受。”
饶定齐也曾在文章中呼吁:“尽快分析和掌握目前蘇州动物园所饲养的一对斑鳖的遗传信息及其与红河流域(包括越南)斑鳖的亲缘关系。”然而,即便身为专家组成员,饶定齐对进度依然一头雾水:“不知道做了没有,不知道做了没有公布……组织这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人物》记者几度联系苏州动物园都遭到了拒绝,最后通过吕顺清,他们给出了这样的答复:“由于斑鳖10年来没有繁育出后代,他们承受了太多来自于领导和社会的压力,因此特别希望低调。”
闻丞觉得,专家组有些过于盲目自信了,缺乏对斑鳖生命史的了解。江水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斑鳖的繁殖需要洪水冲刷的刺激作用,贸然把野生斑鳖搁到净水里头,就像把美洲豹关进了笼子,失去奔跑的能力,只能寂寥地度过余生。
直到七八年前,闻丞还在家乡见过渔民捕捉上来的死去的小斑鳖。在公开资料中,关于野生斑鳖存在的最后一次确切证据是在1990年代末,元阳县水产站放生了一只斑鳖,并留下了十余张照片。如果闻丞公布了这个消息,将使专家组搜寻野生斑鳖的信心大增,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力度的加强,他选择了隐瞒:“当时我就不想把这个事情报出来,就是因为动物园人工繁殖这个,要知道了肯定去把里面能抓到的抓起来送动物园。”
坐在位于北京大学的办公室里,闻丞对2200公里外的家乡发生的一切忧虑重重。他承认对于这些童年的玩伴,自己“都会格外关注”。面对《人物》记者,他几番升高了音调:“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那个观点,河里头那个千万不要抓起来,护住,千万不要抓起来。”
今年春节,闻丞又回了一趟红河。他在一个信佛的朋友家见到了一条快两米长的花鳗鲡。花鳗鲡是典型的降河洄游鱼类,性成熟后便由江河的上、中游移向下游,群集于河口处入海,到远洋中去产卵繁殖。
闻丞没想到,在离海600公里的地方能见到花鳗鲡,水电站的建设彻底截断了它向大海洄游的路线。每到天黑,这条花鳗鲡就从水池里爬出来到处乱转,闻丞知道,它又在找下海的地方了。
人工繁育和野外考察两项工作的久久停滞不得不让人重新思考斑鳖的出路。饶定齐曾提出过“最后拯救斑鳖的唯一机会和办法”:将苏州动物园的斑鳖放入马堵山水库,让其自行寻找同类和配偶。在采访中,饒定齐再次申明这是“无可奈何的情况”,但“至少是种建议”。他相信,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就像两颗相互吸引的恒星,在百米宽的浑黄河水中,斑鳖远比人类更容易找到它的伙伴。
然而,在吕顺清眼里,饶定齐的建议“非常好,但难以实现”。斑鳖的繁育早就超过了保护生物学本身,而将触碰到更为复杂的“动物园政治”。没有哪个动物园会愿意将“镇园之宝”拱手相让,10年前的那场争夺战只是个开端,这些年来,长沙动物园还在孜孜不倦地谋求将雌鳖要回来的可能性。放归野外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等同于痴人说梦。
一旦苏州动物园的任何一只斑鳖死亡, “我们(专家组和动物园)的合作协议就自动结束了,剩余那只肯定要回到它的动物园”。命运,就只能交给上天了。
我们亲眼目睹了灭绝
在见到吕顺清的时候,《人物》记者给他带了杨振宁为封面的《人物》6月刊。他翻到写杨振宁的那篇报道,看了好久,看完后把杂志整齐地放到一边。在他眼里,杨振宁是站在山顶上的人物:“你看最后华山论剑的时候,还没有走到华山的时候,旁边小群那些人物也在那舞枪弄棒的说什么争个天下第一的,杨过一嗓子、一吼,全吓跑了。杨振宁他们就是属于真正的华山论剑的,我们这也就是小把戏,在山下耍着玩的那些人。”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收回了原本挂着的一丝愧怍的笑意,那股严肃劲儿又回来了:“像杨先生这样的人物,我们很羡慕、很敬重他,但是我们绝不会因此来轻视自己,让自己没有信心。”
饶定齐和吕顺清是同门师兄弟,分别于1989年和1991年硕士毕业于中科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但他们的研究领域是相对冷门的。那是大熊猫正当红的年代,WWF(世界自然基金会)把大熊猫做成了徽标。而后一首《丹顶鹤的故事》传遍大江南北,把这种头顶有一块鲜红色斑记的鸟禽送上了神坛。相较而言,斑鳖所属的两栖爬行类一片冷清。
近30年来,公众对两栖爬行动物的关注度逐步上升,这是基于一个令人叹息的现实:它们的生存处境实在是太糟糕了。愈发频繁的人类活动大大改变了地球上的生态格局,由于是冷血动物,它们对周遭环境的变迁非常敏感。学术界一致认为,中国的野生龟鳖类种群已基本崩溃,种群数量直线下降。
“乔治”曾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龟鳖,作为位于南美大陆以西1000公里的太平洋上平塔岛象龟中已知的最后一个个体,从1971年被发现起,它在这座59平方公里的无人岛上独自生活了40年,直到2012年离世。帮助孤独乔治交配的尝试曾进行了几十年都未果,原因很可能是没有与其同亚种的雌龟,当地的达尔文研究站还找到另外亚种的雌龟和乔治一同生活,曾于2008和2009年两次产蛋,但都没有孵化成功。
乔治死后,该岛的达尔文大道上的一块黑板上写着:“我们亲眼目睹了灭绝”。现如今,“最孤独的动物”的称号落到了斑鳖的头上。
在某种层面上说,研究斑鳖的专家们和这种生物一样孤独。
永远都不够的经费—饶定齐估计,这些年投在野外考察上的资金有30多万,考虑到找村民帮忙的日薪都要100块,投入的资金只是杯水车薪。永远都在争吵的学术界—加入到斑鳖专家组的10年来,库克林说他听到了太多的声音:“在国际学术界,无论是哪个物种,要不要做、该怎么做从来都没有定论。有人说‘你们干得漂亮,就会有人说‘太迟了,早点放弃吧。”永远都克服不了的负面情绪—即便离开WCS中国项目主任这个位置5年,解焱还是忘不了斑鳖没有繁育成功的遗憾。她曾在访谈中表示:“我做了20年,还是看到生物多样性不断地下降,每天还是有那么多灰心丧气的事情发生。”
曾为斑鳖拍摄纪录片的导演道格毫不掩饰对他们的赞赏:“我有点嫉妒这些科学家们—拯救一个濒危物种的感觉一定很奇妙。”但他很快话锋一转:“那些天里,我看到很多人为科学家的努力鼓掌欢呼,并祈祷成功,但我敢打包票,在知道斑鳖在全世界只剩下两三只之前,他们才不关心这种动物的死活。”
有时候吕顺清也会感到后悔:“如果这个项目要是早几年的话,那肯定效果就会好很多。”“如果”的假设不会成立,所以他只能选择死磕到底。库克林常常这样激励自己:当他望向这两只斑鳖的眼睛时——即便那只雄鳖已经半瞎,他能感觉到它们并没有放弃,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放弃呢?
地球上最后两只人工养殖的斑鳖依然安静地生活在苏州动物园里,为了避免外界打扰,斑鳖馆暂时还未向公众开放。每到农历惊蛰前后,冬眠的斑鳖从埋身的池底淤泥里苏醒,冒出到水面上呼吸,在阳光和煦的午后会爬到岸边斜坡处晒背。
早上9点或下午1点,饲养员会把新鲜的鱼肉、龙虾、牛肉串到筷子上,单手拨动水面,两只斑鳖慢慢地浮游过来采食。用餐后的斑鳖眼睛明亮,四肢伸展开来,这是它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在漫长的时光河流里,它们见证了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谁也说不清这个物种的命运,也许能像扬子鳄恢复野生种群,也许就是下一个“孤独的乔治”。
它们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小心翼翼地相信看似无所不能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