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亲情若李子
2017-10-13彭时美金鳞
彭时美++金鳞
“潜实内结,丰彩外盈,翠质朱变,形随运成。清角奏而微酸起,大宫动而和甘生。”(晋·傅玄《李赋》)这是古人对李子最形象的描述。在夏季诸多的水果中,李子于我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我出生在农村,在物质匮乏的童年,甘甜的李子既能解馋还能果腹。
一
我清楚地记得,一到夏天,大奶奶家后门果树园里的李子就极为扎眼,放眼望去,一棵棵矮矬的李子树貌不惊人,却枝繁叶茂。一些迎面朝天的李子,面颊泛红,饱满圆润,让孩子们垂涎三尺,浮想联翩。她家前后门各有一只大狼狗,往往还来不及够到一个果子,就听见凶悍的狗咆哮起来,吓得我和伙伴们连跑带嚎。有一回,大奶奶居然在家,听闻夸张的嚎叫声,赶紧出来,见是三个狼狈逃跑的贼小孩,遂大声唬道:“再来,我放狗咬你们,回头告诉你们大人去!”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熬到傍晚,听到屋外响起大奶奶的声音,心想完了,这下准又少不了一顿胖揍,然后躲在里屋,侧耳偷听。只听见大奶奶对我母亲说:“我摘了些李子,送给你家小孩吃。”母亲一听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说要给她钱,转身进屋取钱,被大奶奶一把拦住,说:“钱我是坚决不要的,又没几斤,值不了多少钱,小孩喜欢吃就让她解解馋。”说完调头就走。
这次,母亲破天荒地没动“家法”,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大奶奶一个人在家糊弄生活不容易,儿子成了别人的倒插门女婿,一年难见回来探望几次;女儿又音讯全无。大奶奶老无所依,就指望这一季的水果能有些收成,怕贼惦记,特意养了两条狗看管。你想吃,就跟大人说,我们花钱买,不要去偷。”
我想起大奶奶微驼的背,羞愧不已,低声说,我再也不去了。我接过母亲洗净的一篮李子,拿起一个,一口咬掉大半只,看到自然剥落的核,忙向母亲炫耀:“看呀,我这个李子熟透了,空心的,好甜。”
二
大奶奶是大爷爷从偏远深山里带出来的。大爷爷是先天性跛脚,走起路来,一低一高,所以三十好几才娶到她。大奶奶比大爷爷小七八岁,背微驼,还有哮喘病,不能干重活。后来几兄弟分家,曾祖母临死前把最好的两间土屋和那片果园分给了大奶奶家。大奶奶特勤快,又会经营,几年下来就把那片不起眼的水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等到果熟时节,大爷爷就背着满满一篓水果去集市上卖。祖母看着就眼红,说曾祖母偏心,只疼娘家带来的孩子。为此,祖母没少和大奶奶发生争执。后来大爷爷在县城踩黄包车赚苦力钱的时候,不幸遭遇车祸,经抢救无效,数天之后,留下妻子及一对儿女撒手人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大姑也被村里的人贩子贩卖到了海南——这是多年以后才从被捕的人贩子口中得知的。大姑丢失以后,大奶奶对祖母满肚怨气,认定是弟媳因嫉妒她家的果园而诅咒了她的家人。为此事她们又开始争吵不休。而后,大奶奶在前后门各圈养了一只狗,说是要防着图谋不轨的贼人。
受训后不久的某天,我嘴又犯馋了,便问母亲要来两三块钱,去大奶奶家买李子。
大奶奶把我领到果树下,给我一个塑料袋子,说:“你自个儿去摘,不过不能在树上偷吃,偷吃了树会长虫,明年就吃不到李子了。”我不信,还是偷吃了。称分量的时候,她问:“你偷吃了没?偷吃了要五毛钱一斤,没有偷吃的按三毛算。”我如实回答,说看见树顶大个的,忍不住偷吃了,忒甜。结账的时候,她还是按照单价三毛钱来算的。我不同意,她说小孩能吃多少,超不过一斤,还是坚持让我得了便宜。临走的时候,她又再三叮嘱我,袋子里的李子不要再吃了,拿回家分享给父母吃,不然下次她就不卖给我了。
我回家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讲了。母亲说:“她肯定知道你吃了不少,担心你吃多了拉肚子,又不好明说,只有叫你拿回家给大人吃。”
三
我小时候很皮,性格像个男孩,在父亲“黄荆条子出好人”的教育理念下,戾气很重。有一次,我成绩考得很不理想,害怕回家挨揍,便决定不回家。黑夜里,我抱膝躲在教室墙角,听见外面父亲气急败坏的叫喊声,赶紧蜷缩进课桌下,直到他急躁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方才胆战心惊地睡去。翌日醒来,听到第一个推开教室门的同学的声音,心想,这漫漫长夜总算熬过去了。然而新的一天对我而言,并不意味着光明,因为心有所惧,担心随时出现的父亲一把将我从人群中拎出,当着同学们的面,劈头一顿打骂,使我“脸面尽失”。
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听见老师说外面有人找。我心陡然一紧,怯怯地走出教室,看见是大奶奶,一颗紧悬的心倏尔放下。她从衣兜里抓出一把李子塞给我,然后又拿出一个她刚刚在街角买的热乎乎的三角米糕递到我手上:“你爸让我买的米糕。”
我分外感激地望着她,既惊喜又深感意外:“大奶奶,你怎么来了?”
大奶奶见我狼吞虎咽地吃起她家的李子,不由黯然泪下,抚摸着我的脸,疼惜地说:“你要听父亲的话嘛。”我小时候祖母从未带过我,大奶奶总是对我说,“老太婆重男轻女,你给我当孙女吧”。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比祖母待我还亲,顿时心有所依,感觉委屈极了,眼泪“哗哗”直流:“我数学只考了15分,爸不打死我才怪……”
当天放学以后,大奶奶把我接回家,送到我父亲面前,责备起他:“一个女娃娃,看被你一天吓得,老实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
父亲拉着脸,瞪了我一眼,又强颜欢笑地对大奶奶说:“瞧大娘说的,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不喜欢,这娃太顽劣了,不打不成材。”
“你不要瞪她!”大奶奶一把拉我靠近她身边,指着门口愈渐“消瘦”的大扫帚,“你为什么不能轻声细语地说她?看看,一把大扫帚都快被你抽完了,难道非用棍棒才是对子女严格教育?今天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再打她!你要不听,我就把她带我家去,反正我一个孤老婆子正缺人做伴。”然后大奶奶又提及大姑的事,语气哽咽,“你大妹当年就是被我打跑的。”
父亲见她老泪纵横的样子颇为动容,答应以后少用体罚教育,又说要尽力帮大奶奶打听大姑的下落。
四
我念初二的时候,大奶奶突发脑溢血倒在家门口,被祖母发现,火速送至医院。医生一番检查后,表示发现时间太晚,救不回来了。大奶奶死后,祖母第一时间通知了住在县城里的大伯一家。几经周折,父亲又设法联系到失联了二十几年的大姑,让她回来参加大奶奶的葬礼,说老人一辈子都在念叨她这个女儿。在大奶奶的坟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大姑,而此后再也没照过面。她的模样像极了大奶奶,个子瘦小,眼大,肤黑。让我又想起大奶奶以及那些让我“占尽便宜”的李子,她那样喜欢我,极可能跟早年丢失的大姑有关。后来听祖母说,大姑小时候皮肤很白,跟刚从深山出来时候的大奶奶一样白。
大奶奶去世后,那些李子树似乎通了人性,两三年内树干出现小眼,叶子泛黄,果实瘦小,终于相继枯死。祖母说,草木都有情。我看着那一园枯干的李树,问祖母:“为什么你家的李子不甜呢?”祖母家门口也有两棵李子树,结的果子口感酸涩,我很少摘来吃。祖母一脸苦笑,轉身而去:“明年它就会甜了”。
如今想起祖母离去时佝偻的背影,被阳光截得很短,很短,实在容不下太多的温情——祖母6个儿女,害怕带了我这个长孙女,后面陆续出生的孩子都要交由她带,为避免儿媳们争论,索性一个孩子也不带。
转眼十几年过去,一到夏天,我总是被记忆里满树熟黄的李子诱惑着。有一些感受,我们无从说起,而最令人为之动容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可言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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