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任魏体草书与“盛唐气象”关系初探
2017-10-13王卫民
◇ 王卫民
于右任魏体草书与“盛唐气象”关系初探
◇ 王卫民
“盛唐气象”若广义讲是指盛唐时代蓬勃的朝气影响下所唤起民众对一切的热情—积极向上的精神、自由奔放的情怀、建功立业的愿望、侠肝义胆的豪气、天下己任的责任、天下归唐的胸怀;狭义讲“盛唐气象”专指盛唐诗歌的风貌特征,即宋人严羽《沧浪诗话》所提出的核心概念,也是宋以后研究盛唐诗歌的一个专业术语。
最早拿诗歌和书法进行比较阐述的是宋代的严羽。他曾在《沧浪诗话》之《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里把“盛唐诸公”之诗和颜鲁公书法相提并论:“盛唐诸公之诗,如鲁颜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又把苏轼及黄庭坚诗歌和米芾书法进行比较:“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
我们所说的“于右任草书”,主要指“标准草书”,即于书《千字文》和于右任书法作品的草书部分。这里把这两部分统称为“于体草书”。
于右任为20世纪书法大家,其魏碑体的草书开博雄浑,气概恢宏。“盛唐气象”之盛唐诗歌产生发展于唐代的长安(即现在的西安),而于右任出生于距离西安30公里的三原。这里把于右任草书和“盛唐气象”之唐诗进行比较研究,试图找出它们的共同点。
一、诗书千古—盛唐气象与于体草书
1.盛唐气象。如前述,“盛唐气象”有广义和狭义两方面的含义。这里只说狭义的含义—盛唐诗歌的风貌特征。“盛唐气象”这一论诗专业术语滥觞于南宋诗评家严羽的《沧浪诗话》。他在《沧浪诗话》里虽然并没有提出“盛唐气象”的完整概念,但从其论诗的发展演变、创作方法、唐宋诗之比较等过程中分别提到“盛唐”和“气象”,并把盛唐诗作为历代诗歌的典范,是不可逾越的文学巅峰。他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这样写道:“盛唐诸公之诗,如鲁颜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在《沧浪诗话》中还多次提到“气象”:“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诗评》)“‘迎旦东风骑蹇驴’绝句,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沧浪诗话·考证》)。自严沧浪后至今的七百余年里,“盛唐气象”的概念被不断明析增华,丰富内涵。就现代而言,20世纪50年代,林庚首先拉开了“盛唐气象”概念述说研究的序幕。他曾在《北京大学学报》1958年第 2 期上发表论文《盛唐气象》,就“盛唐气象”之概念给了系统的整理和述要。继而,复旦大学王运熙教授在《上海社会科学院· 学书季刊》1986年第3期上发表论文《说“盛唐气象”》。之后,裴斐、李泽厚、袁行霈、吴功正、师长泰、吴湘洲等贤哲紧随其后,和鸣其说,但也时有分歧。
“盛唐气象”之盛唐诗可分为“两人两派”。“两人”者即李白、杜甫。“两派”者即“山水田园诗派”和“边塞诗派”,前者代表人物为王维、孟浩然,后者代表人物为岑参、高适、李颀、王昌龄等。
2.于右任草书。于右任为民国大儒、国民党元老,20世纪的书法家,被誉为当代草圣。其早年在家乡陕西三原私塾学习楷书,后感觉时局动荡,国难当头,遂对气势雄强、浑厚天成的魏碑书法大感兴趣。中年后开始学习草书。1932年,于右任开始致力于草书的学习和研究。他曾说:“我喜欢写字,我觉得写字时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我感到每个字都有它的神妙处,但这种神妙只有在写草书时才有,若是写其他字体,便失去了这种豪迈奔放的逸趣。”于右任草书分两种,一是为全民普及的标准草书,二是其书法创作中的草书作品。标准草书实质上是一次于右任以民间身份自发的文字改革运动,以“易识、易写、准确、美丽”(《标准草书自序》)为四大原则,发展普及全民以书写标准草书来节省时间。他在《标准草书与建国》的演讲中说:“民国以来,国内学者多注意于文字之改革,有提倡注音字母者,有提倡简者,且有提倡国语罗马字者,其用心良苦。盖皆以为处此大时代中,若没有优良简便之字,以为人类文化进展的工具,便不能立足于大地之上。但是十多年我们所提倡的,则为标准草书。我们相信,惟有这个办法,能以接受我国数千年的文化而使之发扬光大,并为子子孙孙每人每日优裕许多的时间,而增加事业的成绩。”
于右任 草书七言联 142.5cm×38cm 纸本 上海博物馆藏
于右任草书以魏碑入草,在王澄提出的“魏体草书论”中,于右任是继赵之谦、康有为之后的魏体草书大家。于右任的魏碑学习从他的诗文里可窥见一斑:“慕容文重庾开府,道家像贵《姚伯多》,增以《广武》尤奇绝。”(于右任《广武将军复出土歌》)“醉摹《爨宝子》,醒游白马湖。半醒半醉时,狂写岁寒图。”(于右任《樗园夜坐有怀经颐渊》)“朝写《石门铭》,暮临《二十品》。竟夜集诗联,不知泪湿枕。”(于右任《学书五绝》)由此可见,于右任所接触的碑版主要有《慕容恩碑》《姚伯多造像记》《广武将军碑》《爨宝子碑》《石门铭》《龙门二十品》等。然而,让他最倾心的还是《广武将军碑》。于右任在《广武将军碑复出歌》里说:“碑版规模启六朝,环宇声价迈二爨”,认为它超过《爨宝子碑》和《爨龙颜碑》,可以作为六朝书法的代表。他还说:“我初学魏碑和汉碑,后发现了《广武将军碑》,认为众美备,即一心深研极究,临写不辍,得大受用,由此渐变作风。”
于右任草书作品以对联居多,其次是大条幅。于体草书整体气象浑穆,气格高远,章法大开大合,用笔方劲朴厚,结体开张,内松外紧。
于右任 草书杜甫前出塞之五律诗轴 86cm×45cm 纸本 南京市博物馆藏
二、笔力雄壮—盛唐气象与于体草书之“力”
1.盛唐气象之笔力雄壮。以“力”论文的第一人应该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之《明诗篇》里说:“力柔于建安。”钟嵘在论诗时也提到了“力”,其在《诗品·序》中写道:“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宋人范温在《潜溪诗眼》里评建安诗“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
严羽所称“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是盛唐诗歌的直观总体风貌,在“盛唐诸公”之诗里表现鲜明又突出。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还这样说:“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按旧《华严经》:“金翅鸟王飞行虚空……奋勇猛力,以左右翅搏开海水,悉令两辟。”又《传灯录》:“兔马象三兽渡河,兔渡则浮,马渡及半,象彻底截流。”(参考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由此可见,“金鳷”两句是形容诗歌雄伟有力的风貌。另外,胡应麟也曾说:“惟沈(沈侄期)、宋(宋之问)、李(李白)王(王维)诸子,格调庄严,气象闳丽,最为可法。”(《诗蔽》内编卷四)此处“气象闳丽”即指雄伟壮阔之风貌。
盛唐诗里展示“笔力雄壮”的诗句比比皆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李白《庐山谣》)“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另外,“安史之乱”使盛唐之气象大减,元气大伤,但李白、杜甫等虽目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惨状,但仍然相信国家会再次中兴,其此时之诗句仍然雄壮有力,唱出了时代强音。如:“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杜甫《江汉》)“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杜甫《凤凰台》)
2.于体草书之笔力雄壮。于右任生于关中,关中人特有的闳悍豪气自然融于其身。正如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学士(苏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于右任早期入私塾学习楷书,青年时期对雄强霸悍的魏碑情有独钟。钟明善《于右任的书法艺术》中说:“青年时代于先生极热衷于北魏碑志书法之研究,特别是拜谒孙中山先生之后,他对北魏碑志书法更有了深层的认识与情怀,他曾告诉友人,孙总理提倡魏碑,他也提倡魏碑,因为魏碑有‘尚武’精神。自鸦片战争以来,清廷愈加腐败,国力日衰,中华民族受到列强侵略,就是缺少‘尚武’精神,所以他喜欢粗犷豪放有‘尚武’精神甚至有几分野气的北魏碑志书法。”中年后于右任学习草书,魏碑的雄壮、霸悍、崇武尚力之特性一直浸润其草书作品,线条朴厚雄健,笔法力扛天地。
三、气象浑厚—盛唐气象与于体草书之“气”
1.盛唐气象之气象浑厚。“气”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在中国传统哲学及文学经典中非常重要,也非常普遍。然而第一次把“气”引入文学领域,则是三国时的曹丕。曹丕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典论·论文》)曹丕认为“气”是创作主体的才能和精神构成。刘勰在他的《文心雕龙》中也多次提到“气”的概念:“气有刚柔。”(《文心雕龙·体性》)“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文心雕龙·声律》)“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心雕龙·风骨》)
“浑”者,太始元初,天成浑然,不漏声色;“厚”者,容天容地,朴茂厚重,首尾皆敛,浑成自然,无迹可求。严羽:“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诗评》)“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沧浪诗话·诗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谢榛《四溟诗话·卷一》也说:“盛唐人突然而起……浑成无迹,此所以为盛唐也。”王世贞在论及盛唐诗之特征时这样说:“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沈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王世贞《徐汝思诗集序》)唐诗句如:“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李白《赠裴十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李白《行路难》)“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
2.于体草书之气象浑厚。魏碑文字承载于山体、岩石,多为民间书家及刻工完成,常年风吹日晒、风化磨砺,使魏碑书法愈显浑然天成。到了晚清,“唯魏碑而天下先”,赵之谦、康有为、陈独秀等力推魏碑。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盛赞魏碑:“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于右任以“魏碑”入“草书”,掺合篆隶笔意,运用“屋漏痕”“锥画沙”中锋笔法,多体并用,浑然天成。“他的草书很少做连绵状,其字字意别而又相互顾盼,行间血脉不断,整幅作品弥漫着混沦的元气。”(张进等编著《近现代百家书法赏析》)
四、风骨洞达—盛唐气象与于体草书之“骨”
1.盛唐气象之风骨洞达。文学上若谈“风骨”,则首提“建安风骨”。刘勰《文心雕龙》有《风骨篇》,对“风骨”之本源、主旨、性质及其代表诗人、诗作做了深入的阐述。其解释“风骨”:“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刘勰还讲到:“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故文笔之鸣凤也。”“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 清代刘熙载《艺概》:“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
李白也极崇尚建安风骨,“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盛唐诗歌之“风骨”可谓在建安风骨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诗评家殷璠在其《河岳英灵集》中这样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言气骨则建安为俦侍,论宫商则太康不逮。”“适(高适)诗多胸臆语,兼有风骨。”“(崔颢)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可见风骨乃是建安诗歌的特点,其基调都是风清骨俊、明朗刚健、昂挺爽朗的。表现风骨的盛唐诗句:“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李白《玉壶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李白《忆旧游寄憔郡元参军》)“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宁羞白发照渌水,逢时吐气思经纶。”(李白《梁甫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2.于体草书之风骨洞达。卫夫人《笔阵图》:“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于右任一生为革命志士,青年时曾自提“换太平以颈血,爱自由如发妻”。 关中传统的人文性格、特殊土地滋养,其草书风骨洞达,用笔方劲灵键,直多而曲少,折多而转少,自成一体。如《道大心平》对联、《长剑高楼》对联等。
五、气格悲壮—盛唐气象与于体草书之“格”
1.盛唐气象之气格悲壮。如前述,盛唐诗可概括为“两人两派”,其中一派就是“气格悲壮”的“边塞诗派”,代表人物岑参、高适、李颀、王昌龄等。严羽《沧浪诗话﹒诗评》:“高(高适)岑(岑参)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明代诗论家高棅在《唐诗品汇》中亦有论及“悲壮”之语:“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盛唐诸贤喜任侠纵横,好以天下为己任,出入边塞,建功立业。“这条道路首先似乎是边塞军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高门到寒士,从上层到市井,在初唐东征西讨、大破突厥、战败吐蕃、招安回纥的天可汗(太宗)时代里,一种为国立功的荣誉感和英雄主义弥漫在社会氛围中。”(李泽厚《美的历程》)在盛唐诗歌里,悲壮之诗句比比皆是:“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杜甫《后出塞》)“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高适《塞下曲》)“圣主赏勋业,边城最辉光。”(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2.于体草书之气格悲壮。在中西方艺术中“悲壮”一词早有运用,且频繁而多见。“悲壮”为艺术审美的一个风格,在诗歌、音乐及舞蹈中表现尤为直接而触手可及,但在书法中谈“悲壮”者还很少,谈悲壮之书家者更少。于右任一生都可以说是悲壮的。“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苦!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于右任《望大陆》)“虎口余生亦自矜,天留铁汉卜将兴。短衣散发三千里,亡命南来哭孝陵。”(于右任《哭孝陵》)这是何等悲壮!于体草书时如千军万马,时如壮士武械,其书写速度稍慢,用笔沉厚强郁,结体大开大合。如《至诚大节》对联、《引书播佳》对联等。
(作者为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南京艺术学院在读博士)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本文为2015年度西安美术学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2015XK056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