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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车手

2017-10-12赵挺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10期
关键词:小曼阿木表哥

作者简介:

赵挺,1988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我与世界无关》,另有《最后的吉他手》《后排生与江南水怪》《夔死南方》等中短篇小说在文学期刊发表。现居宁波。

我对小曼说,四明山弯道的车胎痕迹都是我留下的,南环高架上最快速度也是我创造的,东钱湖环湖的引擎声都是我发出来的。小曼坐在副驾,听了我这些话总是一副要嫁给我的样子,这让我感觉自己很男人。虽然以上事情没有一件是我干的,但我的确是一名车手,这从我近三十岁还没干什么正经事就可以看出来。譬如他们和我谈前途,谈工作,谈赚钱,我总充满情怀地和他们扯到梦想,最后表达我对速度的极度向往。所以一旦有什么正经事,我就说,我在赛车,很忙。这个时候我一般在睡觉,在发呆,在听音乐,在吃“垃圾食品”,在瞎晃荡,或者真的在怒踩幾脚油门,或者和小曼在一起。我发现车手这个身份非常安全,因为大家也不会关心你车速到底有多快了。

我没有什么正经工作。没什么正经工作的人看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这话是小曼跟我说的。她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带着她行驶在凌晨的四明山的盘山公路上。山上没有路灯,我把车灯一关,整个世界就一片漆黑,我说,就算这样我都能过弯。小曼说,好,来吧。听了小曼的话,我立刻把大灯打开说,算了,还是安全重要。小曼说,你真没种。我说,要是你没在,我就可以关灯过弯。小曼说,那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当小曼不存在呢。第一,我真的挺喜欢这个姑娘的;第二,关灯过弯我真的不会。于是我就转移话题说,我们还是聊聊乐队吧。小曼说,那你来一个漂移过弯吧。我憋了半天想出一句,我一个人可以,但两个人不可以。小曼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就是一个人吗?我不知道说什么。漂移过弯对我这辆开了十年的雪佛兰来说有点不切实际,关键是肯定要出一场车祸。

在车子和技术都不行的情况下,我只能耍流氓。我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就是三个人吗?

小曼微微一笑说,好浪漫的话。

我突然又接不上话了。

我们行驶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我告诉小曼要带她去看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其实我并不知道要开到哪里去,可能小曼也明白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说得很肯定,小曼也回答得很肯定。这样看起来我们不至于因为太无聊而显得尴尬。这个时候我最喜欢听Betty Who的音乐,无所事事的人最适合听Betty Who,于是我和小曼谈Betty Who的音乐。小曼说,这谁?

虽然没办法聊下去了,但我挺喜欢小曼的这种率真直接。我以前遇到过一个人,实在没有话讲,我就说我们谈谈哈扎尔伊德尔的哲学思想,对方竟然跟我滔滔不绝地谈了半个小时,害得我白瞎编这个人名了。

音乐播放到Chasen乐队《There is love》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开过了三十多个弯道,每个弯道都开得缓慢平稳。这时候我看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说,现在整个四明山区就我们一辆车,我们就像一只会发光的大蚂蚁在慢慢爬行。小曼说,为什么不是蜗牛?我说,如果我说是蜗牛,你肯定会问为什么不是蚂蚁?小曼说,我有这么无聊?我说,那就听你的,是蜗牛。小曼说,为什么不是乌龟?

把一个车手的车比作蚂蚁、蜗牛和乌龟,这是一件多么迷人且有趣的事情。此时Chasen乐队正在唱,哦,你是我的所有,哦,你是我的所有。我就只能伸手去摸摸小曼的头,但小曼一把阻止了我的手,我的左手就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只能落在了挡位杆上。我说,我只想摸摸你的头。小曼说,我以为你要摸摸我的脸。我说,摸脸怎么了?小曼说,我以为你要摸我的胸。我说,摸胸怎么了?小曼说,我没有胸。

我踩了一个急刹车,然后看着小曼说,这我要看过才知道。小曼看着我说,只能看看,不能摸。我把车停到路边,然后熄火,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和小曼在车里对视了五秒钟。小曼说,这么黑怎么看?我说,用手看。小曼说,流氓。

在漆黑而又寂静的世界里,我说,小曼,你过来点,再过来点。

小曼就慢慢靠了过来,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然后重新伸出右手,小曼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把脸凑到与我的脸相隔三厘米处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说,别问了,我肯定喜欢你的。

小曼轻柔地问,你到底会不会漂移?

我说,我亲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不会漂移了。

小曼说,真的吗?

我说,四明山的轮胎痕迹,南环高架的最快速度,东钱湖边的引擎声,我哪个说的是假的?

小曼说,什么都可以,就不能摸我的胸。

我摸着小曼的胸说,都听你的。

此时,Chasen乐队已经唱到了歌曲的结尾,在我的怀中,在我的怀中……

我在麦当劳吃了一只汉堡和一包薯条,然后拿着一杯冰可乐走了出来。我本来是要去参加表哥婚礼的,但是突然间就不想去了,看似很重要的事情我总是随意做出决定。之前一个亲戚的儿子考上大学办了酒席,我也没去,还有我侄女的满月酒我也没有去。还有朋友间各种吃饭活动,中间总会夹杂着半生不熟和完全不认识的人。一桌不是很熟的人一起吃饭,总要讲客套话,假装大家都很熟的样子,关键是我有时候假装起来还很到位。幸亏我没什么正经单位,不然各种应酬弄得我根本没有时间吃“垃圾食品”。

我和我表哥关系还不错,这主要归功于他曾经也是一名车手,有一辆改装的嘉年华,改得方圆一公里之内都能听见他的排气管声。后来他喜欢的姑娘说了一个字,烦。我就再也没见过这辆车。我驾驶这辆车在四明山的弯道做出过几个完美漂移。在我表哥还驾驶着那辆车的时候我跟他说过,以后和那个姑娘结婚千万不要搞那些庸俗的婚礼仪式,千篇一律的台词,烂俗煽情的司仪,老少皆宜的歌曲,还有什么浩浩荡荡的豪车队伍,牛逼哄哄的证婚人,还有什么各种表演节目和抽奖活动,你知道吗?抽到我都不想上台领奖。endprint

说完这话三个月后,我收到了我表哥的结婚请帖,我第一次被叫成了“赵挺先生”。

现在我发了信息告诉他,临时练车,赶不过来。表哥回我,伴娘真的很漂亮。我说,不想看到你进入爱情坟墓的样子。表哥又一次回我,伴娘全都是单身。

这个时候我嚼着冰块,坐在我那辆陈旧的雪佛兰汽车里面。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我先和小曼约了吃晚饭。然后打电话给阿木,阿木正在一个随时会跑路的理财公司里听老板分析世界经济形势,说晚点给我回电话。这个时候我基本就没人可以联系了,这说明我的交际圈很有问题,第一范围太窄,第二质量不高,我真正的好朋友估计只有阿木一个,这是一个“学车先问教练会不会漂移”的人,当然他也是一名车手,有一辆比我的雪佛兰高级一点的高尔夫GTI,我和他能成为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的朋友,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是臭味相投的车手,但也有可能是我欠了八千块钱一直没有还给他。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一会儿约了和阿木打台球。我和他打台球都是二百块一局,状态好的时候我一天可以赚个两三千块。我现在兜里就五百块钱,晚上和小曼约会可能会超支。我已经想好了,赢了就问阿木拿钱,输了就先欠着——那八千块钱就是这么欠出来的,如果他也没钱,我就开着他那辆GTI和小曼去兜风。阿木那辆改装版GTI还是挺拉风的,基本上五十万以下的车都跑不过它,这车还参加过黑市的比赛,那轰轰轰的引擎声小曼肯定非常喜欢。再说了,万一小曼让我玩漂移,我也可以漂一个给小曼看看,反正这车是阿木的。

我开着汽车听着音乐思考中午应该吃什么。我在一家本地最有名的烤鸭店前停下来,要了半只烤鸭,长得比烤鸭还丑的老板油腻腻地笑脸相迎。我和老板已经和烤鸭一样熟,但我还是烦这种油腻大叔,身材堪比水桶腰女人。据说他卖烤鸭赚了很多钱,女儿也很漂亮,但我一直没有见过。

我一边啃着鸭腿一边开着车,这是作为一名车手的基本素质,车厢里面弥漫着浓浓的烤鸭味。我单手把着方向盘往台球房的方向开去。这一路天气很好,交通顺畅,我不知道我那表哥现在进行到了哪个环节,按照我参加为数不多的婚礼的经验,此时应该正和一群伴郎被拦在新娘家的门外面,做着各种无聊的游戏。对了,肯定还手捧鲜花,化了一个夸张的妆,一心想走进所谓的幸福大门。

我到了台球房,非周末的中午一个人都没有,老板盯着电脑狂玩游戏。我打电话给阿木,阿木说他们老板正在讲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发家史午饭都没吃呢。我实在没事干,就站在老板背后看着老板玩游戏,半小时后,老板腾出手拿矿泉水,突然一惊说,我靠,你怎么在这里?我说,在等朋友,你继续。老板给我一个手柄说,来,一起玩实况足球。我说,我不会玩。老板将手柄塞到我手里说,这么简单的游戏哪有不会玩的,随便按就好,来,先选个球队。老板选了西班牙队,我选了中国队。老板说,看来真的不会玩。在中国队被西班牙队踢成〇比十五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钟了,阿木还没有来。老板和我换了一个手柄说,我中国队,你西班牙队。在中国队把西班牙队踢成十比〇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五点。我再次打电话给阿木,阿木说罗斯柴尔德发家史太长了老板要请大家吃晚饭。

我走出台球房,小曼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说,不要急,我現在就开车去天一广场。

小曼说,今晚临时加班,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我说,那可以吃夜宵。

小曼说,不知道几点结束。

我说,那我等你。

我在车里拿起一块中午吃剩下的烤鸭肉,车在高峰期的路上堵了很久。我摸出裤兜里的五百块钱,心想,如果没有小曼,靠这点钱我都能活一个月。这样想的时候,我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优惠券在麦当劳又买了一只汉堡和一杯冰可乐。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把车开到没有高峰期的郊区停着,打开收音机,夏天的风灌进车内,收音机里各种楼盘广告满天飞,手机里有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我爸妈和我表哥的,此时,我表哥一定满面红光地在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而我拿着汉堡和可乐在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去。

我在这个地方听了四五十首歌,看黑暗中的白云变出了一百多种形状。这时候我接到小曼的电话,她说,在干吗?

我立即发动汽车,轰轰轰空踩了几脚油门,这声音在空旷的黑夜里显得沉闷又充满力量。

小曼说,在练车?

我说,你说呢?

小曼说,酷。

我缓缓开动汽车,准备找个垃圾箱将没吃完的汉堡和可乐扔掉。

小曼坐在副驾,我们刚在东钱湖环湖开了一圈。东钱湖环湖一圈六十公里,我开了近两个小时。小曼说我平均速度才三十码左右。我喝着可乐告诉小曼,真正的车手旁边如果坐着一个姑娘要么开得极快,要么开得极慢,一般极慢的相对极快的更厉害点。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将这句胡说八道的话说出来的,胡说八道的话仔细分析一下都是很有道理的。小曼说,那我可以开得更慢。我说,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车手。小曼说,如果每个弯道都站着一个漂亮姑娘,你们是不是都会一路漂过去?我说,专业车手都是看弯道漂的,业余车手才是看姑娘漂的。小曼说,那你看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看。小曼说,你的意思你是车神?我说,其实……

小曼说,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车神。

我胡说八道的时候像一个流氓,但小曼胡说八道的时候像一个哲学家。

小曼拿起我的可乐,我说我喝过了,小曼就拔掉吸管大喝了一口。我说我就说说而已,这么见外干吗。说完拿过可乐往嘴里倒,却发现可乐已经被小曼喝完,两块冰块掉到了我嘴里。

此时,我已经晃晃悠悠地将车开到小曼家的路边。

我说,我渴。

小曼说,不吻你。

这时候我就想抱抱小曼。我想亲吻或者拥抱小曼的时候,一般都说帮她整理一下头发,或者衣服上有一根头发丝我帮你拿掉,或者你凑近一点让我看看脸。

我和小曼靠在一起的时候,腰部以下被挡位杆和变速箱给隔开了。这种机械的生硬非常妨碍我们感情的交流。endprint

我说,挡位杆和变速箱太碍手碍脚了。

小曼说,你不是一个专业车手。

我说,凭什么说我不是?

小曼说,专业车手哪会说挡位杆和变速箱碍手碍脚,那可是车手的命。

我说,那你就是挡位杆和变速箱。

小曼说,你是挡位杆,我是变速箱。

我一把搂住小曼说,什么也别说了,我们爬到后座去谈谈人生。小曼说在后座我经常把什么是人生谈成人该怎么生。

说完这两句话,我和小曼已经在后座了。小曼让我把天窗打开,小曼躺在我怀里,感觉夜风、星星、月亮还有整个银河都从天窗里掉进来。这个时候最适合谈一些虚无缥缈又高深莫测的东西,我就跟小曼谈宗教命运、人生哲理、宇宙奥义,我说,你相信命中注定,或者因果报应,或者生死轮回吗?没等小曼回答我,手机铃声夸张地响了起来。我一看来电显示,不接。小曼问我这是谁。我说是我妈。我把我妈号码存为“不接”,把我爸号码存为“看心情接”,把我表哥号码存为“有空再接”,把阿木号码存为“钱不用还了”。小曼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从天窗里飘扬出去感觉要充满了整个银河,那么空旷,那么辽远,那么令人莫名其妙地着迷。当我准备把这句话说给小曼听的时候,小曼说,赶紧把天窗关了,让外面的人听到以为我是傻×。

天窗缓缓关上,空气流动戛然而止。

小曼问我,那你把我存为什么?

我说,“打死也要接”。

小曼说,给我看看。

我说,亲我。

小曼说,庸俗。

小曼说我庸俗的时候脸上还余留着笑意,这个温暖的笑意让我忍不住解开了她的第一颗扣子。我开始亲吻小曼的脸、嘴巴、脖子……

小曼双手抱在胸前说,不行。然后在有雾气的车窗上写了两个字“不行”。并且敲敲车窗问我,认识字吗?

这个场景让我想起杰克和露丝在泰坦尼克号的底舱,两个人在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露西在充满雾气的玻璃窗上抓出了手印。

我说,什么不行?

小曼说,悬挂不行,避震不行。

小曼说出这么专业的词让我感觉很诧异,我以为她只是看多了那种赛车电影,对于赛车的理解只停留在“会不会漂移”这个问题上。

我说,你怎么知道?

小曼说,你这车前座麦佛逊独立悬挂,后座是非独立悬挂,俗称板车悬挂。

我说,不能车震吗?

小曼说,作为赛车来说改装潜力小。

我说,那什么车改装潜力大?

小曼说,三菱翼神,高尔夫GTI,福特ST,等等。

我盯着小曼看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小曼说,我坐过小强的车。

这我就有点不爽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小强是谁。

我说,周星驰电影里的那只蟑螂吗?

小曼说,流浪者车队的小强。

在我们这个城市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组织和团队,这包括有着各种烂俗名字的车队,什么流浪者、飞跃者,还有猛龙战队、JMC之梦,想象力匮乏得如同那些楼盘名字。

小曼说,我还发现一个问题,你每次过弯的时候速度和线路都是不对的,过弯应该慢进快出,尽量贴弯心而过。

我说,这都是小强告诉你的?

小曼将一粒纽扣扣好,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加入车队?

我从来没有想过加入车队这个问题,只有结婚的时候才有车队,作为一个车手为什么要加入车队,关键加入以后,你得经常跟人家说,我是猛龙战队的,我是JMC的,合影的时候还要集体来个“yeah”,然后来一句,猛龙猛龙,中国神龙。我曾经看到过这个景象,这就像在婚礼上说海誓山盟一样傻。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可能真的开不过他们,就算赢了他们,又会有别的人过来,而我肯定要表示不服,这样我就一直沉浸在改装车的轰轰声中,这不符合我成为一个理想中车手的样子。我理想中车手的样子是,听着Betty Who的音乐,吃着汉堡和冰可乐,骂骂这个车窗外的世界,然后亲亲副驾上的姑娘,偶尔飙两下来个急转弯,姑娘说,好酷,可乐都没洒出来。我就说,就算洒到你裙子上我也会帮你洗。

我就是想做一个这样的车手。

我想了想说,碌碌之辈才混一起,高手都是一个人,顶多身边带个姑娘。

小曼将头靠到我肩膀上说,你赢小强他们的时候样子一定很酷。

我说,这并不算什么。

小曼说,那我能看到吗?

我擦擦充满雾气的玻璃窗,看着外面昏黄的路灯说,能。

我将这辆开了十年的雪佛兰汽车开进了改装店。十年来我从来没有改过这辆车。需要的时候就开开以前表哥的嘉年华或者阿木的GTI玩两下。大部分时候我就开着这辆最高时速都超不过两百码的雪佛兰到处晃悠。这城市的每个角落我都去过。去过,是一个很酷的词。

改装店老板上身赤膊,身上文着左青龙右白虎。这种上世纪九十年代古惑仔式的文身风格,洋溢着浓浓的城乡接合部味道。老板坐在桌上,脚踩着椅子,眼望天花板抽着烟,那烟就从他朝天的鼻孔里冒出来。我很想捡起地上的烟屁股塞到他的鼻孔里,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城乡接合部风格的文身,而是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看过一眼我的车子。只是朝着天花板说两个字,洗车?

我说,改车。

他说,这没什么好改的。

我说,你都没看过我的车子。

他說,我听引擎声就知道。

这话要是我表哥说出来,我觉得那真的太酷了,如果是阿木说出来,那我也觉得装逼十分到位,但现在我觉得这句话特别傻逼。我觉得一个人傻逼的时候,就从最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起,我说,这种九十年代的文身很丑。老板叼着烟说,我八十年代文的。在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操”两个字的时候,从里间跑出来一个小哥,说,大哥,你要改什么,车贴可以看看。我看到一堆的“招手即停,只限美女”“不要撞我,我怕修”。我盯着小哥说,我要用这辆车跑过三菱Evo这种烂车。小哥立即递给我一支烟,啪地将火给我点上。我坐在老板对面的桌子上,和他一样脚踩着椅子,眼睛看着天花板,鼻孔朝天冒着烟。endprint

此时,外面阳光炽热,街道两边的行人都是一副被太阳烤蔫的样子,在生机勃勃的夏天,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只有天上的云在快速地变幻着,这比改装店脏兮兮的天花板好看很多。太阳偏西的时候,左青龙右白虎也黯淡了许多,充满倦意地躺在老板有点松垮的胸肌上。小哥啪地又给我点了一支烟,这意思是他把我的车改装好了。我说,这么快?小哥说,主要排气管改了一下,动力提升了不少。我从桌子上跳下来说,跑得过三菱EVO了?小哥笑笑说,这世界上没有开不快的车,只有开不快车的人,对吧?我非常赞同这句话,但嘴上还是说,去你妈的。小哥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付了钱缓缓将车倒出改装店,那老板还坐在桌子上抽着烟。

我猛踩了几脚油门,拐过两个弯,将车子开入了城市的车流中。这时候我就给改装店小哥电话,我说这车动力增加了?小哥说,改了排气管,动力增加了25匹左右,一般人感觉不出来,非常专业的车手才能感觉出来。我看着前方一排的尾灯说,嗯,感觉出来了。于是我又打电话给阿木,我准备和阿木的那辆GTI晚上一起跑一趟四明山。阿木说这个月的任务都没完成,晚上没有空。我说,晚上我把八千块钱还给你。阿木二话不说让我晚上八点四明山入口等他。这个时候我就只能打电话给我表哥,问他借八千块钱,表哥让我随时可以过去拿现金。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木也只有我表哥会毫不犹豫地将钱借给我。几年来,我一直向表哥借钱还给阿木,或者问阿木借钱还给我表哥,我总想我要是再交一个这样的朋友该多好,那资金流动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几年来我一直以此为目标希望能交到这样一个真心的朋友。

我在表哥家楼下拿了钱,就往四明山的方向开去。

我在车流里缓缓前行,时不时超个车加塞一下,这时候总会被后面的人祖宗十八代地骂个遍,这说明我的车和车技比大部分人都好。我在城市里超车和加塞的技术向来一流,尤其给我来点音乐,我速度快得都听不到那些骂我祖宗十八代的声音。一不小心被追上,我就打开窗户,将音乐声开到最大,摇头晃脑地看着对方。

我在四明山入口,依旧吃着汉堡和可乐。没想到阿木也提前开了来,这足以证明“八千块”的力量有多大。他开到我旁边,摇下车窗就两个字,钱呢?我伴随着一支名为《Nothing To Say》的歌曲,将一沓钱扔进了阿木的车里。阿木一把接住钱,关上玻璃窗,以一个近乎漂移的转弯,将车身掉头,然后轰轰轰朝市区方向开去。我对于这个帅气的甩尾姿势回味了三十秒,然后打电话给阿木说,不要这么见钱眼开嘛。阿木说,晚上实在有事,有空再陪你玩。我说,你现在不就有空吗?阿木说,很忙啊,除非你能追上我。我说,刚扔了六千块给你,没来得及再扔两千块,你就快速甩尾走了。阿木停顿了三秒说,我又掉头了。我说,有时候速度不要太快。阿木说,一会儿我过来不停车,你看到直接跟上,终点是横街出口。我说,不停车怎么比啊?阿木说,计时赛。我说,让鬼去计时啊。阿木说,进山口两公里处有一个摄像头,超过六十码就会拍照,横街出山口也有一个同样限速的摄像头,到时候交警队可以查精确拍照时间,输的人去交罚款。阿木说完这句话我就看见那辆改装版GTI的尾灯绝尘而去,这真酷得一塌糊涂。我也发动我的雪佛兰汽车,猛踩油门,在第一个转弯口就甩尾漂了一下,这个是操作失误的后果,我根本没想过在这个弯道漂移,差点撞到旁边的栏杆。排气管改装后的雪佛兰沉闷地怒吼着,这声音充满整个山谷,它好像已经不是一只蚂蚁,不是一只蜗牛,也不是一只乌龟,它有点像小曼,可爱、性感又迷人。

在我到达终点的时候,阿木已经靠着车门抽了好几支烟。阿木说,你去交罚款的时候,可以看一下,你开了多长时间。我说,别看了,出口的时候我都没超过六十码,摄像头都没拍。阿木踩灭烟蒂说,剩下的两千块呢?我说,骗你的,给你的就是八千。阿木立即抽出那沓钱点了一遍吐出三个字,你妈的。

阿木发动汽车的时候,我靠着车门跟他说,什么时候再一起跑个山路?

阿木看着我说,用你那辆改装版嘉年华吗?

我以前会开着表哥的改装版嘉年华去和阿木见面,当然我也会开着阿木的改装版GTI和表哥去见面,所以某种意义上,这两辆车都是我的。表哥的改装版嘉年华确实很生猛,我第一次开就冲上了隔离带,说明这是一辆暴力车,只可惜在我还没很好控制它的时候,随着表哥结婚它也消失不见了,这种怀念让我感觉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說,我还是用雪佛兰跑。

阿木说,这算什么?情怀吗?

我说,帮个忙,下次让我跑赢。

阿木又点起一支烟说,有车手这样说话的吗?

我说,我女朋友,她想看我用雪佛兰跑赢那些车队的高手,我跟她说了高手都是一个人,到时候我会告诉她,你就是那个最快的车手。

阿木说,这最后一句话没错。

我说,下周一晚上老地方。

阿木说,等我有空吧。

我说,一千块。

阿木说,下周我找个有空的时间。

我说,两千块。

阿木说,下周一晚上老地方。

我和小曼在车里,两个人啃着一只汉堡,喝着一杯可乐。我说,没想到原来你也喜欢吃这些。小曼说,认识你才喜欢吃的。这话比可乐还甜,让我觉得这辈子除了小曼可能再也没有人会在意我车开得有多快了。我和小曼在车里聊各种赛车,聊传奇车手,我告诉她有一位很厉害的车手叫阿木,下周一晚上我要和他对决四明山。

小曼说,真的吗?

我说,你一定要来。

小曼说,用这辆雪佛兰吗?

我说,三菱EVO在我眼里都是烂车。

小曼拿着啃得没有形状的汉堡,喂了我一口。这时候我接到一个没有存号码的电话,这意思就是它连“打死也不接”都不如。我接了电话,对方还让我猜了几次是谁,这种游戏只有小曼和我玩才有趣。我说,妈的,老子很忙。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挂了三秒之后对方又来电,一开口就说,侄子,我是你表舅啊,表舅啊。endprint

事情是这样的,受我妈的委托,我这个傻逼表舅在麻将桌上和一个老板说,我有一个傻逼侄子,屁事不会,但车开得很好。老板已经答应让我去那边开车了。我说考虑考虑就把电话挂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小曼。

小曼说,那你去吗?

我说,我是一名车手,我的车只有你能坐。

说完我准备亲吻小曼,小曼将最后一口汉堡塞到我嘴里,然后嘻嘻嘻地笑着。这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我看也不看就挂了。小曼提醒我说,是“有空再接”,这意思就是我表哥打来的。我说,那就有空再接吧。小曼说,不是你表哥吗?我说,这你都记得这么清楚?于是我接了电话。表哥在电话那端流露出婚后男人没有出息的焦虑,他告诉我,嫂子和他闹翻一个人跑到北仑酒吧找朋友喝酒去了,对他无数个电话只回一个字“滚”,而现在又限时他半小时内出现在她面前,可他妈现在已经半夜一点半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说,小曼,都半夜一点半了,你困吗?小曼摇摇头说,不困。我一把搂过她说,我也不困。电话那头依旧传来表哥的声音,喂喂,开你的车带我以最快的速度去北仑。我搂着小曼说,我车坏了。小曼说,你为什么骗你表哥呢?我说,我操,嘘……表哥说,嘘个屁嘘,给钱,赶紧过来。

一听到“给钱”两个字,我马上坐直了身子,小曼被我吓了一跳。我说,小曼你别怕,我表哥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你知道吗,他曾经也是一名车手,有一辆跑得我看不见尾灯的汽车。

小曼说,我懂。

我说,这种感情你无法体会,不是亲戚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作为车手之间的一种惺惺相惜。

小曼说,我能体会。

我说,你为什么能体会?

小曼说,因为他给钱。

我发动了汽车,嘴巴却卡壳了,我说,这种事情怎么能用钱衡量,有空再给你解释。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这次能在表哥那里赚多少钱。小曼下车的时候,我还摇下车窗说,周一晚上不要忘记了。小曼说,到时候给你带礼物。说完我们各自朝相反方向离去。

我表哥穿着睡衣坐在副驾,焦虑地抽了一支烟说,她又多给了我十分钟。我说,走高速吧。表哥说,高速太远,走省道穿小路。我说,这样更慢。表哥说,拆车牌。我说,这么猛。表哥说,停车。三分钟后我们拆了车牌开上了省道。我们在省道上一路狂飙,然后表哥不停说,左拐,右拐,减速,用力踩。而我好几次都拐错弯,倒车两次,左轮冲上绿化带一次。表哥说,你到底会不会开车?直道都超不过一百码。我说,道路交通安全法懂不懂啊。表哥说,这话你说出来的?还有十五分钟。我说,都结了婚的人能不能成熟一点?表哥焦虑地看着前方没说话。我说,欲速则不达,开车和做人一样,你要懂得这个道理,又不是地球要爆炸了,晚到五分钟怎么了?晚到十分钟怎么了?表哥说,你不懂。我说,我不懂?我好好跟你讲讲,其实这个世界上……表哥盯着前方说,八千块不用还了。我立即猛踩油门说,快说,还剩几分钟?表哥说,五分钟。

雪佛兰的引擎发出轰鸣,转速超过了四千五百转。我是带着吱吱声将车停在北仑的那家酒吧门口的,表哥穿着拖鞋和睡衣急忙打开车门朝酒吧走去。走了五六步他又返回一脸严肃地说,你天天在练车就这水平?我说,都没时间了,你还跟我说这个。表哥一脸想不明白的表情说,你能练车练到我婚礼都不来,就这水平?我说,这个很重要吗?表哥说,可你是一名车手啊。我说,都超时了。表哥说,你四明山绕一圈多久?我说,让我想想。表哥踹了一脚我的车门说,破车。然后就敞着巨大的睡衣朝酒吧走去。

我坐在深夜的车里想,我是一名车手,这一点都没错。我之所以成为一名车手,是因为我的确喜欢无所事事地开车瞎晃荡,最重要的是大家也不会对我车手的身份抱有太多的疑惑,如果我说我是一名司机,大家一定会问我一个月赚多少钱,这点钱够不够用,想不想去更好的地方开车?而在我成为车手之后,我都和他们聊漂移,聊赛道,聊传奇车手,聊世界上最厉害的弹射起步百公里加速只需两秒四。谁要是敢插话发表不同的意见,我就再跟他们讲讲阿斯顿马丁DB11发动机的缸体结构。聊到对方保持沉默的时候,我就说我很忙,我要去练车了。我也向大家介绍过我的车龄十年的雪佛兰汽车,我说无论是品牌历史还是操控性能都非常出色,调教是标准的欧式。这个时候大家会问我这车多少钱,我都是一脸不屑谈钱的表情摇上车窗就走。作为一名驾驶着雪佛兰汽车的车手怎么能当众谈钱呢?这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尴尬的事情。

我打开车里的音乐,看到手机有一条小曼发过来的消息:到了吗?

我回:快得摄像头都拍不到我。

小曼回:摄像头这么慢?

我回:你怎么不说我快?

小曼回:太困了,手机都拿不穩了。

此时我看了看时间为凌晨三点,于是回:睡吧,早安。

我和阿木的车停在四明山入口,小曼站在旁边,另一边还有一个推着电瓶车穿着老头汗衫看热闹的大爷。小曼问我那大爷是谁,我说,这人是阿木的爸爸,四明山电瓶车极速车王。小曼就露出了我特别想亲吻她的笑容,于是我就把头伸出窗外吻她,阿木在那边一个劲按喇叭说,专业一点,专业一点行不?

小曼就帮我戴上她给我买的头盔。我摇上车窗,戴上耳机,和阿木连通了电话,在轰轰轰的引擎声中,我不屑地看着阿木,眼神透露出一股杀气。在电话里我对阿木说,慢一点啊,再慢一点啊。说完这话,阿木就像子弹一样蹿了出去。我边踩油门边说,妈的,哪有这么突然的。阿木的改装版GTI的确是一辆好车,这从尾灯的风骚走位就可以看出来,虽然我有好几次尾灯都看不到。我说,阿木,你怎么还不减速?阿木说,再让我玩一会儿。我说,那你保持一个能让我看到你尾灯的距离。阿木说,你怎么慢得像出租车?我说,你竟然敢说出租车慢?在第八个弯道的时候,阿木说,我靠,你竟然漂移。我说,我又操作失误了。阿木说,我以为你来真的。我说,我一直都在来真的。阿木就没有说话了,GTI小钢炮完美地跑过每一个弯道。我说,我们跑小圈,三十分钟,你什么时候让我超?阿木说,你说我赢的话,你女朋友会不会喜欢上我?我说,妈的,信不信把你撞到山下去?阿木说,说得好像你能撞到我屁股似的。我说,妈的,信不信让你一直留在山上?阿木笑了笑说,好了,你可以超车了。阿木说完就靠右减速停车,我就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车边蹿过去。我看了一眼后视镜说,你他妈也不至于停车啊,我有这么慢?阿木说,我尿急,撒一泡尿。我说,保持五分钟的差距。阿木边撒尿边说,你这是法拉利啊。我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endprint

我轰轰轰地将雪佛兰开到小曼身边,小曼说,他人呢?我说,垃圾车。阿木在电话里说,我靠,你竟然说我的车是……我掐断了和阿木的电话连接。

我说,怎么样?

小曼坐到副驾说,我想坐在你旁边看你赢他。

我说,我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开快车的。

小曼一把拿过我手中的头盔戴上说,这样可以吗?

我看着阿木缓缓到来。阿木还摇下车窗对我竖了一个拇指,我说,我女朋友坐我旁边,再来一圈。小曼戴著头盔朝阿木打了一个招呼,我趁机对阿木做了一个,慢点,再慢一点的手势。

第二轮的比赛,阿木夸张地比我晚了约十秒钟发车。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行驶在四明山的盘山公路上。好几个左转弯的时候,小曼都没有拉住副驾的拉环,整个人差点倾斜到我怀里。我腾出一只手说,来点音乐,听Betty Who。小曼看了我一眼,紧张地抓着拉环。阿木大概在离我四百米的地方。于是我减慢了速度,我伸出右手说,不要抓住拉环,把手给我。小曼的双手就被我的右手紧紧抓着。我又放慢了速度说,把头盔摘掉,安全带解开,我搂着你更安全。小曼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说,我是车手,你要相信我。小曼摘下头盔,解开安全带,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将速度减到四十码以下,将头和小曼的头靠在一起。此时,Betty Who正在唱:这感觉他妈真的不错,我一直在想我们就是命中注定……我想要你……我想要你……

我搂着小曼说,你听懂这意思了吗?

小曼抬头看着我说,你就是这么赢他的吗?

我说,你自己看后视镜。

这时候我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我一接听,阿木说,妈的,你们这是在干吗,能不能专业一点?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电话给挂了。小曼依旧看着我说,是你那个说你傻逼的表舅吗?我想了想说,对,是我那个傻逼表舅。小曼说,让你给老板去开车吗?我说,你觉得我适合吗?小曼说,给你多少钱?我捏捏小曼的脸说,谈钱会不会变得庸俗?小曼说,我饿。我说,等结束带你去吃汉堡和冰可乐。

月明星稀,空气香甜。我和小曼过了无数个弯道,我们没有绕圈,一直向着星星的方向,向着月亮的方向开,小曼在我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的梦境穿越了整个四明山。小曼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悄悄话,她一脸温暖地看着我,我就吻她的脸颊,她问我,我们还是第一吗?我说,那辆GTI已经看不见我的影子了。小曼闭上眼睛说,酷。

我坐在阿木的GTI副驾座上,外面一路尘土飞扬。我说,为什么一定要拉我做领航员?阿木咬着牙踩着油门说,什么领航员,万一死了呢我就拉一个做伴的。我比小曼更紧张地拉着副驾的拉环说,慢一点再慢一点啊。阿木说,你一个车手,只会说这一句?我说,万一真的死了呢?

此时阿木驾驶着他那辆GTI正高速行驶在东钱湖畔。阿木为了五万块奖金,和那些车队的人开始飙车。他们的路线是环湖一圈,我记得我和小曼环湖一圈的时候是六十公里,我告诉阿木,你应该绕小圈,阿木说,我知道小圈,四十五公里。我说,不对,还有更小的圈,三十公里。阿木看了我一眼说,你带路。我们从环湖东路左拐进入一条狭小的林荫小道,阿木说,你帮我看着点方向。我说,我一直看着。阿木说,怎么没一点反应?我说,我还没反应过来你就拐过去了。

阿木的车的确开得快,甚至比我表哥开得还猛,作为一个副驾的领航员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赞叹了。我说,阿木,赢定了,来点音乐吧。于是我用手机给阿木放了一首RIO的歌曲:让我们今夜准备好,让我们的俱乐部升温,我要带你去一个未知的地方……阿木说,东钱湖还有这么小的圈。我说,这一般人都不知道,赢这帮孙子就得这么赢,你撒泡尿都能赢。

我说完这话的时候,一轮大明月夸张地挂在我们的后上方,这时候从月亮里就轰轰轰地响起好几台引擎声,我一回头,看到红的蓝的车辆像一头头猛兽直冲过来。阿木看了我一眼。只见接连两辆车从弯道快速掠过。阿木说,我靠,怎么回事?我继续拉着拉环说,这就像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本来就没打算做个好人,后来发现那些看似好人的人比我更坏,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好人啊。阿木说,妈的,别讲人生道理,帮我看着路。

我们从狭小的林荫小道出来,又拐上一条全新的道路。这个时候小曼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还没回答,她就说听到了引擎声。我想说点什么,阿木突然在每个弯道都开始用漂移,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响彻整个夜空。我的手机掉落,等我捡起来的时候,我说,小曼,你先睡吧。小曼说,我在二十四小时店买了汉堡和冰可乐等你。我说,好,我马上到。

我是二十岁那年离开学校之后变成一名车手的。当我妈几乎要扭送我去一家国企上班的时候,我开始了作为车手生涯的第一次胡说八道:凌晨排气管的声音让我热血沸腾。有时候我也会被自己的胡说八道感动那么几秒。然而无论怎样,我都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柏油路面漂移只会更慢,然而此时阿木在每一个柏油弯道都用漂移,这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的方法,理论上每一个弯道漂移完美度百分百,就有可能追上前面的车。

阿木在使劲踩油门,控制着方向盘,一步步接近那个理论。此时我已经找不到身后的那轮明月了,眼前变得有些恍惚,我让自己摆脱速度带来的虚幻感,我说,阿木,不就五万块吗,我给你。说完这句话,我感觉世界变得更加虚幻。

我们开始进入望不到头的直道,两边昏黄的路灯,树木的阴影,以零点几秒的速度一一掠过。周围各种引擎声包围着我们。我说,快,再快点。是的,作为一名车手以前我一直说的是,慢点,再慢一点。我脑海里浮现着小曼坐在二十四小时店里拿着汉堡和冰可乐等我的样子。仪表盘的转速超过了六千转。方向盘剧烈抖动。通风口空传来一股股热浪。引擎声从沉闷变得尖厉。

我们终于腾空了。那一刻我接到了无数个电话,我爸妈让我回家睡觉,我表哥让我快点像他那样结婚,我傻逼表舅问我开车的事情考虑好了没有,甚至改装车的小哥给我来电问我,车动力够用了吗?台球房小哥问我,实况足球能用西班牙队踢赢中国队了吗?烤鸭店胖老板问我为什么不来吃烤鸭了?我知道还有小曼,她拿着变冷的汉堡、融化了冰块的可乐,等着我去赢三菱EVO那种烂车。

我说,阿木,快点,再快一点。

我们的车像一颗子弹那样从东钱湖平静的湖面擦过。

阿木始终没有说话。我们也始终没有落地。

选自《青年文学》2017年第8期

原刊责编 陈集益

本刊责编 鄢 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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