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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油关

2017-10-12羌人六

滇池 2017年10期
关键词:江油大娘李白

羌人六

再见了,世界,你变得越来越坏。

——[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大象旅行记》

1

毫无疑问,涪江上游汉、羌、回居民,以及头戴用白羊毛毡制成的通常插着一两根儿洁白雄鸡翎的沙噶帽,身穿鲜艳的民族服装,仍然保持着自己部落风俗习惯的白马人等杂居的县城除外,历史文化源远流长,风景优美如画的江油关,算得上断裂带最繁华的一个乡镇。有出过远门,稍稍见过世面的本地人,将其誉为断裂带的“小香港”。

同样的事,总能被不同的人,提炼出不一样的说法。我们这个地方有许多成年男同胞,把江油关之外的地方,称之为“花花世界”,就像他们喜欢把喝了让人头昏脑涨的白酒,称之为“辣辣水”一样。然而,我更喜欢县城这个说法一点,因为它和我没关系。在我以为,整个地球妈妈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县城,和类似于江油关这样的“小香港”,共同构成的。

其实,我对位于涪江上游的县城,以及下游那些县城的了解,几乎是听说而来,江油,绵阳,成都,北京,香港,澳门……长这么大,除了江油关的丫头坪、牛心山、落河盖、凤翅山,我压根儿没去过别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就算用火车把江油关之外的那些地方拉到河对岸,拖到我面前来,让它们近在咫尺,估计我也不会有什么兴趣。江油关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辽阔和闹热,而且,什么都不缺。我时常在内心追问自己,如果我再喜欢上别的什么地方,和身在曹营心在汉,和朝三暮四,有什么区别?

我对江油关的专一态度,应归功于妈妈的影响和熏陶。她总是喜欢带着批判的声气,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让我意识到江油关之外的可怕与凶险。当然,偶尔我会怀疑这是妈妈故意为我设置的圈套,她希望把我和爸爸永远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像我们的生命总是和空气拴在一起,就像浩瀚的星空总是和夜晚拴在一起。举个例子,妈妈就曾经这样问我:“小兔崽子,来来来,妈妈考考你,你知道在城里乱扔一个烟锅巴,要罚多少钱?”

小兔崽子!

当着外人的面,妈妈也这么叫我。妈妈喜欢这么叫我,好像我真的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兔子生的似的。我又不是我妈妈的家长,我也不能用棉花把耳朵堵死,所以,无论她把我叫得多么与众不同,叫得多么难听,我只能认命。家里面给我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五毛,所以,我摸着我光溜溜的下巴,揉着我胀鼓鼓的太阳穴,认真地想了想,大着胆子推测:“一个烟锅巴五毛钱。”

“小兔崽子,五毛钱哪里够?!一个烟锅巴,至少要罚五,块,钱!”妈妈把五块屁股后面那个“钱”字说得特别响,好像一粒火炮在空气里炸了,威力特猛,震耳欲聋。

真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啊,就是爸爸的一包烟,也值不了五块钱的。五块钱在江油关可以说得上是天文数字,我皱着眉头算了算,五块钱差不多可以在学校左手边王婆婆家的小卖部那里吃上二十五串麻辣烫,在学校右手边豆豆超市买上一堆零食。由此可见,城里扔个烟锅巴,真的不划算!还是我们乡下好啊!我杞人忧天,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我将来大学毕业到花花世界收罚款,我想,我不会那么心狠手辣,收两个五毛钱,意思意思,就够了。

事实上,妈妈经常故意这样考我这些似乎只有她才能说出标准答案的问题。她出题的方式往往出人意料,不分时间、地点以及江油关复杂多变的天气状况,难度系数远远超过我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心仪的女同学段小芳,也用类似的手段刁难过我:“你猜猜,老娘我今年过年挣了多少压岁钱?”

段小芳无非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一把,但是我更喜欢她紧闭樱桃小嘴、不说话的样子。《论语》有言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我自认为我是君子,但不愿成人之美,于是,我一面用削笔刀小心翼翼清理指甲盖下面的污垢,一面想着我那些铁鸡公一毛不拔的亲戚,一面冲段小芳泼冷水:“你挣了多少压岁钱关我卵事啊!”

听我说完,段小芳梨花带雨地哭了,一溜烟跑到教师办公室告了我的恶状,告我说脏话,说我耍流氓。

我从马小芳身上隐约看到了妈妈的影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说过半句话。沉默,如同我们之间无形的栅栏。害怕跟马小芳说话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我不想勾起妈妈对我造成的不愉快的回忆;其次是因为,我不喜欢被这些问题牵着鼻子走,彰显自己的无知;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则完全是我自己的缘故,每次遇见她,不知为什么,我会产生一种把她叫“妈”的强烈无比的冲动,我甚至有种错觉,我觉得我那总是穿得土里土气的妈妈就要从马小芳瘦小的身子里探出脑袋、伸出胳膊来了。

我希望我和马小芳之间的沉默,如同流过江油关的滔滔涪江水,或者,就像江油关的历史文化一样,源远流长。

戴黑框眼镜儿的语文老师张德益,也就是我们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在课堂上与我们分享和江油关相关的历史文化知识。他告诉我们,星空一般浩瀚的历史其实就是一根硬骨头,江油关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并非浪得虚名。据史籍记载,三国时期邓艾偷渡阴平攻破江油关,蜀灭;李渊建立唐朝后,将前朝西凉国皇帝李嵩视为李氏祖先;西凉国灭亡后,逝世后葬于江油关牛心山上的李龙迁之墓被唐朝统治者定为祖宗皇陵;武则天时,又将牛心山唐陵视为唐之“国脉”;民国时期大军阀刘湘,在自己母亲死后,千里迢迢把老人家的尸体送到江油关,厚葬于凤翅山,而且派有兵丁守护。也许,更值得一说的是,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青年时代曾经到江油关采过风,牛心山上的读书台,以及这首意境优美的诗,便是当年李白到此一游的最好证据,其诗如下:

岚岗深院里,旁砌水冷冷。野燕巢官舍,希云入古亭。目斜独吏过,席卷乱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读道经。

“星空一般浩瀚的历史其实就是一根硬骨头”,张老师为什么这么说?估计,我就是把脑袋想开花,也未必想得出来。不过,既然提到了李白——反正,让我陷入困惑的人,又不是我。所以,我想我很有必要在此声明一下,其实,我就是李白的儿子。当然,我不是诗人李白的儿子,就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是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我,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唐朝的诗人,我肯定无法接受,估计,我自己不被吓死,下巴肯定也会惊得掉在地上,裹上满满的灰尘。幸好,我爸爸李白,只是个在江油关遍地都是的普通农民,比我也就大个二三十来岁。endprint

说起来挺复杂的。其实,爸爸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李白,而是李皂白。熟人们喜欢把爸爸喊作“李白”罢了,如同某些本地人把江油关誉为断裂带上的“小香港”,把喝了让人头昏脑涨的白酒称之为“辣辣水”一样。我怀疑,爸爸李皂白中间的那个字,是被他们故意隐藏起来的,或者说,被他们偷偷的咽进肚子里,吃了。

这样一来,你们就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两个李白,一个是唐朝的大诗人,一个是江油关的农民,我爸爸。一天,在读完语文课本上关于李白的相关简介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好奇,问头发看上去像霜打过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张老师,这个大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啊?”

张老师看着我,额上的皱纹如同涟漪,忽然哈哈大笑,象征知识的黑框眼镜瞬间滑落到鼻梁之下,他回答我:“这还不简单,就像你爸爸李白又叫‘李皂白一样。”

我仍然不解其意。不过,为了不让自己都让自己着急的智力水平,如此之快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来,我屏住呼吸,聚气凝神,伸直了右手的五个拇指头,“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作恍然大悟状:“哦,张老师,我明白了!”

我把“我明白了”重复了两遍。放学回到家里,我兴冲冲地跟正在电视机面前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爸爸说:“爸爸,你知道唐朝大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吗?”

我这样问并不是存心为难爸爸。他和我们江油关那些遍地都是的农民比起来,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正是这些不一样的地方,在爸爸身上神奇而又完美的串联在一起,以生命的形式,构成了他。爸爸并非是童心未泯,他最喜爱的电视节目并不是《大头儿子小头爸爸》,而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爸爸看动画片的原因无非是《新闻联播》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开始而已。亚运会,东欧剧变苏联解体,香港回归,甚至是台湾问题,爸爸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不得不说,他借着《新闻联播》,为自己平时吹牛聊天攒足了资本。

果不其然,爸爸无知地摇了摇头,脸上写着一丝茫然,他告诉我:“儿子,你连爸爸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我的名字李皂白,你大娘的名字李青红,我们的名字,都是你祖父李不问取的。”

“我是问你唐朝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快——点——回——答——我!”

“我要是知道为啥我就当教书先生去了,让你去念书干嘛?”说完,他又满脸无知地问我:“你倒是说说,这是为啥?”

于是,我得意地告诉他:“李太白是李白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像你的名字叫李白,身份证上又叫李皂白,一样!”

“古时候的人也有身份证?”我爸爸满脸疑惑。

我心里虚了一下,告诉他:“儿子胡说的。”

对于我的回答爸爸似乎并不满意,他脸上的天,分分钟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他瞪着眼珠子问我:“那个狗日的李白能比你老爸我有出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虚伪地摇着头,给出一个让爸爸满意让爸爸高兴的答案:“他肯定不如你。”

“嗯,这还差不多。”爸爸说完,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他黑得发光的脖子长颈鹿一样伸得长长的,都要钻到电视里面去了。

爸爸的无知和自以为是让我倍感扫兴。

我转身回到昏暗得像是生怕让贫穷亮出来似的卧室,换上专门练习跑步的运动鞋,就出了门,来到家门口灰尘扑扑的马路上,稍稍做几下热身运动——转了转脖子,伸了伸手臂,撅了撅屁股,扭了扭脚踝——便迫不及待,野马似地奔腾起来。

再过两三个月,葡萄牙共和国即将结束对澳门的统治历史,中国政府即将恢复对澳门行使主权。而二十世纪就要接近尾声,画上句号,迎来崭新的二十一世纪。但是,这些激动人心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个江油关的毛头小子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我们学校国庆节后就要拉开序幕的江油关小学第三十届田径运动会。作为班上跑得最快的运动员——运动员三个字,总是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好像皮肤下面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一股股舍我其谁的力量与激情的混合物。届时,我将代表我们六年级一班参加五十米,一百米,以及五十米接力比赛项目。几乎每天,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都会特意走到我的课桌面前来给我鼓劲儿,要我平时好好练一练,争取在运动会一鸣惊人。说完,他把自己满是粉笔灰的手在我这个瘦得好像只剩下骨头的运动员身上轻轻拍那么几下,好像武林高手在把自己的武功传给自己的徒弟似的。的确,我热血沸腾,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这时候,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忍不住把头埋在课桌上,让剧烈起来的心跳顺着课桌的支撑腿,撼动整个教室。我的内心汹涌着一种被人关注的喜悦与骄傲,整个人都要在这些喜悦和骄傲里面化掉了似的。这种精神上的愉悦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

2

我在秋风的腋窝下奔跑,在江油關的皮肤上奔跑,在沿着破败街道连成一长串房屋的马路上奔跑,我觉得我快得就像是一截闪电。我是两周前开始这样自发刻苦训练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我憋着一口气,希望自己在田径运动会上取得佳绩。每天傍晚,通常是写完作业之后,沿着家门前的马路一口气跑到牛心山脚下,然后再一口气跑回来。简单点说,就是从江油关的街尾跑到街头,再从街头跑到街尾。

天快要黑了,江油关遍地苍茫,秋风没有染黄的青色山峰,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暮色越来越浓。在光的栅栏里呆了一整天的街道、房屋、草木,开始在我的周围慢慢隐身。我跑过的地方,部分人家的灯泡已经开始工作,散发着橘黄色的柔光。不远处的庄稼地里,虫子的叫声比夜里的星星还亮。

除了满头大汗的我,商铺林立的街上几乎没有人迹,就像妈妈经常说的那样,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属兔的人最大的特点还不是胆子小,而是胆子小,却故意要装胆大。我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我最怕鬼。虽然,我们素未谋面。“恐惧有助于速度的提升”这个观念何时在我脑海根深蒂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想到鬼,我就算是跑断一双腿,也不会让自己停下来。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一些,我想着周星驰主演的《回魂夜》中的那具无头女尸,此时正迅速在身后飘飘荡荡着朝我追过来,伸出两只比竹竿长的枯手,掐我的脖子,把我从地面抓小鸡似的提到半空。endprint

跑过一根电线杆过后,意外发生了,健步如飞的我,脚上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得拽了一下,然后,我就跟硬邦邦的马路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一跤,通过正面将我的体重均匀地涂在马路粗糙的皮肤上,让我们都很难对彼此的深情产生怀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狼狈地摔过跤了,虽然平时体育课班上跌倒之后再爬起来的同学络绎不绝,但是,亲身体会这样的悲剧,我多少有些意外和尴尬,就像你在大街上满面春风地逛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裤子上的拉链没有拉上。趴在灰扑扑的马路上,我两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摔出来了似的。痛得龇牙咧嘴。恨不得分分钟找来雷管、炸药,把这不长眼睛的马路炸了算了。

把这不长眼睛的马路炸了算了。

真是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缝啊!

差不多三分钟时间,我如同一堆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趴在地上,不想动弹。等我无比狼狈的從地上爬起来,才发现,制造了这场灾难的元凶,竟然是一件浅灰色外套!没有主人的外套躺在路边,两个灰扑扑的袖口朝前,勉强地撑住地面,好像个倒霉蛋,试图让自己爬起来。看到它,我的意识里并未出现仇恨的火花,而是一丝不经意的恐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人是不太可能跑得太快,然后跑到一件衣服的外面去的,四周根本不见人影,一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衣服怎么会跑到马路上来的?这么一想,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恐惧就像犀牛角,快从我的额头上长出来了。

与恐惧并驾齐驱的是我的好奇心,尽管,我有无数个迅速闪人跑开的理由,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我俯下身去捡起躺在泥路上的外套。并且,一只手自然而然伸进荷包,摸了一圈。这种自然而然,就像冬天过去,大地自然而然返青,花朵自然而然盛开一样。

我摸到了厚厚一叠纸一样的东西。等我将它漫不经心地掏出来,我的下巴,差点因为惊讶掉地上去了,狂喜就像惊讶的跟屁虫,紧随其后。

我捡到了一笔钱!而且数额巨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我简直都要惊呆了,此时此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黯然失色,只有我们的相遇,五彩缤纷,迸发着生命的火花。似乎只有台湾歌手卓依婷《东南西北风》里那些歌词对我的心境了如指掌:“与你相逢其实就像一个梦,梦醒无影又无踪,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让我为你痴狂。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爸爸是资深歌迷,毛阿敏的《渴望》,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张真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还有就是卓依婷的这首《东南西北风》,是他的最爱。我从小耳濡目染,歌词倒背如流。

“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让我愁眉苦脸,其实也一样。捡来的钱眨眼间在我手上就变成了烫手山芋,感觉就像是突然把一头猪扔到一只蚂蚁跟前似的。如果只是捡了几块钱,那么,事情会单纯得多,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愁眉苦脸。我从来没有染指过这么多钱,我要是染指过这么多钱,我的年龄要是再大一点,我就不会如此愁眉苦脸。我当然不是白痴,如同我爸爸

当然不是诗人也不会写诗一样,但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真有过把这些钱扔掉一部分,其余的纳为己有的打算,我知道,我没办法消化,要一口气花掉它们,我得在豆豆超市买多少东西呢,我得在王婆婆那里吃多少麻辣烫呢?我的心在纠结,在为难的水面上翻滚!

不过,最终,我放弃了这种打算,一把草把牛胀不死!再说了,捡钱不会因为捡钱多寡而性质缩水,事实就是事实,摆在面前。只是出门跑步,突然遇到这种事情,事情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我决定把钱统统带回家,交给爸妈处置,毕竟,用他们平时的话来说,他们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要是三个人的脑袋都凑不出一个办法,都处置不了这一件事情,我也只能认了。我相信我的决定是上上策,不管怎么说,钱是我捡到的,他们虽然是我的家长,但我肯定比他们更有资格当这笔钱的家长。让他们奖励我几块钱零花,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自己就要有几块钱零花,我心花怒放。

暮色渐浓。

群山上的松柏在秋风的指挥下呜咽,奔流不息的涪江在夜的皮肤下悲鸣。

3

此地不宜久留。

既然已经打好主意,我迅速抛却脑海中汹涌的杂念,将捡来的钱塞进自己荷包,又把那件迷路的外套两三下裹成一团,扔到马路旁边上的寂静里:一丛茂盛而又气势咄咄逼人的荨麻。江油关是人不是人的,都知道荨麻的厉害,一旦碰上,又疼又痒。以前我跟妈妈去牛心山烧香祈愿,妈妈曾指着它们告诉我:“你外婆,也就是我妈,以前经常用这个对付我们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个,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她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成为我妈妈似的。

我揣着钱,一阵风似地刮向自己的家。也许是跑得太快,也许是心慌意乱,在快跑到中街的时候,我竟然一头撞到了一个熟人,确切点说,我撞到了我的体育老师。因为他个子实在太高,高得像是要长到天上去了。我们背地里给鹤立鸡群的他取了个听起来顺耳又十分贴切的绰号——高尔基。读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同学甚至问他:“老师,老师,你长得好高啊,你长得这么高,是不是有一百岁了啊?”——“高尔基”哈哈大笑,一声不吭。他是我们江油关的巨人。

估计高尔基刚从肖家馆子喝完辣辣水,正晕乎乎过马路呢!

事后,我在想,我的眼睛长哪里去了呢?竟然没有看见我们敬爱的体育老师“高尔基”。黑漆漆的夜色中,只听见我跑过的地方,惨痛无比地“唉哟”了一声。我不得不慢慢减速直到自己停下来,转过身,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好像里面下了一场大雪。模糊的暮色之中,只见一个巨人正蹲在地上,紧捂着下半身,大声而又痛苦地呻唤着。我很快认出这个巨人不是别人,而是我的体育老师,高尔基。天啊,刚才还以为空气长肉和骨头了呢,没想到,我居然从被我视为偶像的体育老师高尔基下半身两个腿肚子中间穿了过来!也就是说,无意之中,我竟然钻了高尔基的“胯裆”。

江油关老一辈人有个古怪的观念,小孩子家要是钻了别人“胯裆”,今后会长不高的,只能当一辈子矮子,我们江油关的人谁都不喜欢矮子,虽然,我也没看我们本地人有谁个子高过,我们的体育老师高尔基肯定不算,他是外地人。钻别人胯裆这种事情没有谁是主动和自愿的,我只是个例外。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我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却给自己的人生和命运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失误,这辈子铁板钉钉的成为一个矮子,我的心莫名其妙一阵痛,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是因为我跑得太快,高尔基长得太高,我简直恨不得把高尔基和自己都灭啦!但我不敢,只敢这么浮光掠影般的想一下子,杀人是犯法的,要坐牢的,杀自己呢,我又放心不下我的爸妈,他们现在倒是年轻,今后老了谁管啊?我又不傻。endprint

“高……刘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儿吧?”

高尔基,本姓刘。要不是脑袋里的轱辘转得快,我可能就把他喊成“高老师”了。面对牛高马大的刘老师,这个树一样伸展的男人,我战战兢兢问道,手却仅仅捂着荷包,生怕荷包里的钱也跳出来,陪着我为体育老师道歉似的。虽然更应该道歉的是他。不过,同样作为男人,我想的是,高尔基有他的身高,我也该有自己的“风度”。

“我是说怎么会有一阵疾风从下面吹过去嘛?!”刘老师喃喃自语,“原来是你。”

原来,我是一阵风。

“就是我。”我小声告诉他,“我也没想到上面还有一个人在过马路。”

“小兔崽子,跑,跑这么快,去,去见马克思啊!”醉醺醺的高尔基缓缓站起身来,一股“辣辣水”的味道扑鼻而来。高爾基肯定刚喝完酒,我望着街道外边儿的苍蝇馆子,还有几位其他年级的老师正踉踉跄跄走出来,苍蝇馆子的对面就是春风麻将馆,看到这里,我几乎全明白了,高尔基他们是刚喝完酒,又要去搓麻将呢。老师们不容易,白天要给我们上课批改作业吃粉笔灰,晚上还有这么多事,我想我一定要写篇作文歌颂他们。

小兔崽子,跑,跑这么快,去,去见马克思啊。

实话实说,读了这么多年书,这可是刘老师第一次表扬我啊,我心里乐开了花,想听他再说一次。可是,很快我意识到高尔基这是在咒我呢。我大失所望,只好解释:“我在练跑步。”

“跑个毛线!眼睛长屁股上去了啊?哎哟,疼,疼死我了!”

高尔基一边气鼓鼓地说,一边用他那大得抓得稳篮球的手用力揉着他的那个地方,像是在安慰自己受惊的小鸟。

“刘老师,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没看见。对不起。”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只能这样说了。

“有好远滚好远!”

高尔基挥了挥手,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望着他渐渐隐没的背影,轻声说:“活该!”

说完,我沿着黑漆漆的马路,沿着满大街黯淡又虚幻的灯火,蜗牛一样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我不想再从别人的下半身穿过去。矮子不好讨媳妇,想到自己今后可能讨不了媳妇,我不由得一阵怅然若失;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能只怨自己,也不能怪高尔基。个子矮,钻了别人胯裆,也许还有一个特别主要的原因,爸妈的基因不好啊!我不由得一阵释然!

4

我前脚刚迈进自家门槛,就望见我大娘李青红,头顶一道颇具操姐气质的棕色波浪,翘着二郎腿,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的旧沙发上,和我爸爸一样,脸朝《新闻联播》,眉头紧锁。

妈妈也在,她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根矮板凳上,眼睛像兔子的眼睛那样,红红的,看样子,快哭出来了。

我立马就嗅出来了,空气中充斥着某种火药味。而这股火药味,明显是大娘带到我们家里来的。虽说亲得不能再亲,平日里,大娘可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已经不记得大娘什么时候到我们家来过。有时候,妈妈会突然记起了似的,然后,气吼吼地跟我冒上一句:“你长这么大,你那嫌贫爱富的大娘,你那一毛不拔的大娘,一个冰糕都没舍得给你买!”我咽了咽口水,心想,无所谓,你们给我买也是一样的啊。大娘真的很少到我家里来,有时候在街上碰见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看不见我似的,我好像长得密度不够似的,大娘从来不会看见我,更不要说招呼。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想,大娘不理我,我还不想理她呢!

家里所有的灯泡都是十五瓦的,是爸爸让我到街上去买的。和它们比起来,大娘的脸色瓦数更小,估计只能为负数。说起来跟我爸还是一个妈生的,大娘却把一张富态的脸拉得老长,就好像,谁欠了她钱似的。她这又是何必呢?

本来,打算回家就把马路上捡来的钱“交公”,可是,眼下大娘在场,而且气氛不对,我决定再等等。

见我进屋,三个人的目光很快就鱼儿一样游到我身上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有些不自在。也是为了缓冲这种不自在吧,我假装亲热地跟大娘打了个招呼:“大娘好!”

没想捅了马蜂窝。大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阴阳怪气地说:“你大娘好啥哦!穷得都快喝西北风、吃土了!你说好不好?”

我想既然穷到这个份上,就拨浪鼓似的摇摇头,说:“不好。”

“这几年,借钱的时候嘴巴比白糖比蜂蜜还甜,还钱的时候呢?”大娘拍了拍胸口,继续说道,“还钱的时候,都变成大爷了啊,都变成缩头乌龟了啊!哎呀,我就是想不通,这个年代的人为啥这么不要脸啊?!”

大娘一边说着令我迷惑不已的风凉话,一边揉眼睛,好像要把那里面的什么挤出来似的。

“李青红,别在娃儿面前说三道四,少在那里指桑骂槐,哪个是缩头乌龟,哪个不要脸?!”爸爸说完,一只手以拍的动作摸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我说三道四,我指桑骂槐?李二娃,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你的心被土淹了啊?!”大娘毫不示弱,生气的架势,就好像雷公电母下凡来了。

“我不是早就说了吗?等猪卖了,立马就还你钱!不得少你一分一毫。”

爸爸的声音有些委屈,夹杂着一丝祈求。

“等猪卖了?那你马上就卖啊!老娘我要用钱!”大娘态度强硬,“反正,你今天要是不把钱还了,我今天就坐这儿,不走了!”

“你坐,欢迎你坐。”

爸爸的声音倒是客客气气,诚诚恳恳。

“啥子人!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这种不讲信用的,哪个敢给你们借钱?东说西说,产生幻觉,上个月说核桃卖了还,这个月又说猪卖了还,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大娘说得唾沫横

飞。

我惶惑地立在一边,都想打伞了。

“计划是核桃卖了还,可你侄儿子开学,交学费……再等我缓上一个月吧……”爸爸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

“不行,你姐夫胆结石下周去医院开刀,这是人命关天的啊!这是火烧眉毛的啊!你们以为医病还可以打欠条啊!”大娘说完,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继续说,“你们明天就把猪卖了吧,给我还钱!”endprint

“咪咪大个猪,咋好意思卖,大姐……”爸爸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下的蛋似的,“姐夫在信用社工作,开刀的钱,你看你们能不能先自己想点办法?”

爸爸这么一说,大娘似乎更火了:“信用社是国家的,不是我们自家开的,你让我们怎么想办法?偷,还是抢?!”

愤怒都快把大娘点燃了。

这时候,妈妈突然把话岔了进来:“大姐,你们别闹了好不好!卖猪就卖猪!明天就卖!”

听我妈妈这么一说,爸爸似乎有了底气,他低声跟大娘说:“大姐,你回去吧,我明天亲自把借你的钱给你送过来。”

“真的?你敢不敢发誓?”大娘问。

“真的,我敢发誓。”爸爸回答,“我李白要是明天不还你钱,出门被车撞死!”

“对嘛,不守信用,活着有啥意思啊?!”大娘似乎终于消了些气,说完,慢悠悠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娘一走,妈妈就大步流星地进灶屋做饭去了。爸爸没有像以往那样对我颐指气使,他踩上一双早该退休的凉拖鞋,走到门口,亲自把堂屋已经掉漆的门“嘭”一声关上,仿佛在同外面的黑夜划清界限,生怕大娘又到家里来了似的。堂屋一下子清静了不少,只有墙上的圆形挂钟“咔嚓、咔嚓、咔嚓”走着。香火熏得黑乎乎的神龛上“祖德流芳”四个精神饱满的大字,勉强能睁开眼睛,监视堂屋之内的所有动静。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现在是《焦点访谈》了。

去灶屋不到一分钟,我还以为是去灶屋做饭的妈妈的嚎啕声就像春天撕破了土壤的种子那样,撕破了我们的耳膜。印象中,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妈妈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哭就像跑步,就像干体力活,也是需要休息的,妈妈并不是一直哭,她哭了一会儿,就停下来,翻来覆去在灶屋里重复一句话:“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然后,妈妈又接着哭了起来。

妈妈在哭,我比她更伤心。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喊你妈别哭了!”

过了很久很久,爸爸终于有些心烦意乱,说完,他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吐出来。再吸一口。

于是,我就像肩负重任的信使,快速走进灶屋,对正捂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的妈妈说道:“妈,爸爸让我喊你别哭了!”

妈妈果然就不哭了,她一边往灶孔塞了几截柴禾,一边喃喃自语:“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我想跟妈妈说“天无绝人之路”来着,但是,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说这样的话,安慰得了妈妈,也安慰不了我自己。想到为了讨债,大娘连我们家里那头“咪咪大个猪”也不放过,我精神的栅栏里就有了一丝儿恨意,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苦涩。

“没法过就不过了!你想爪子嘛,离婚?我随便!”

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跟鬼似的,吓我一跳。

“离婚!”

妈妈赌气似的说。

“离就离!”

爸爸也来得干脆。他这么一说,妈妈又哭出声来了,妈妈的哭声就像根据余华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活着》里面的背景音乐那般叫人惆怅,叫人欲哭无泪。背景音乐好像名叫《似水流年》,我记得清清楚楚。

“离婚”是爸爸和妈妈吵架时经常会引用到的字眼。可我不希望他们分道扬镳,主要是,我不知道选择跟谁过日子合适。爸爸不会做饭,妈妈不会挣钱。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他们两个不离婚最好。作为他们婚姻的副产品,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顾影自怜,我感觉自己上辈子就像欠了他们什么东西似的,注定要在这辈子来到他们中间,跟他们同甘共苦,在关键时刻,还要意外地捡到一笔钱,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你们别吵了嘛,你们不离婚嘛!不就是钱吗?我这儿有钱。”说完,我就低调地把装在荷包里的钱小心掏出来,告诉他们:“是我跑步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

爸爸和妈妈瞬间愣住了,幸福似乎来得有些太突然,两口子呆呆看着我手上的钱,然后看着我,又继续看着钱,好像我在跟他们开玩笑。很快,两人反应过来,妈妈的屁股下面像是装了弹簧,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下子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把我手上的钱转移到了她的手上,妈妈让自己变成了这些钱的祖国,满脸欢喜。爸爸也跟着高兴起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张起他臭烘烘的嘴巴,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他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我将捡钱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遍,甚至在回来路上钻了高尔基胯裆的事也和盘托出。之所以如此不厌其详,是因为,我很期待自己尽快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在灶屋里,妈妈把钱点了一下数,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角票,加起来,总共六百块钱。

“我们欠大娘多少?”我问爸爸。

“两百。”

“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你千万千万不要跟外人说!”妈妈特地如此提醒我,希望我把自己的嘴巴拧紧点。终于,她顺手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大大方方地说:“拿去零花。”

“谢谢妈妈大人!”我接过钱,高兴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其实我只想要两块钱就够了的,妈妈给了十块,我多赚了八块,这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应该是‘母亲大人。”

爸爸在一旁纠正,跟妈妈献殷勤。我发现,他的眼睛鼓得跟二筒似的,色眯眯盯着妈妈一起一伏的胸口,如同一个猎人盯着他的猎物。刚刚还有的那种厌倦,此时已经灰飞烟灭。

5

大清早,爸爸就匆匆出门还他大姐我大娘的债去了。

大娘的家就在中街,中街是江油关最繁华的地方,按城里人的思维习惯,那也算得上是我们江油关的“心脏”了,就像遥远的北京,是祖国妈妈的心脏。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相信,爸爸今后也不会再问大娘借钱了。两百块钱透过人心的光合作用,變成一堵厚厚的墙,已经把所谓的亲情隔开了,让借钱和还钱的人站在了河的两岸。

“欠别人的始终是欠别人的。”endprint

爸爸出门以后,妈妈开始冲小口小口咽着稀饭的我喷话,感觉她是在跟给庄稼打农药似的。如果妈妈的话真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罢了,关键是,事实并非如此,我心知肚明,她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教育我,而是为了让我记住耻辱,在我心头种植仇恨的火焰,在大娘这块移动的土壤上面竖起冷漠的旗杆。

见我没有半点反应,妈妈用一种近乎扬眉吐气的语调继续跟我唠叨:“有钱人说话都能戳死人,你那个嫌贫爱富的大娘啊,如果我们再不还钱,尿盆子肯定扣在我们头上来了。”

说完,妈妈用她的右手抹了抹自己的脖子,好像真有什么恶心玩意儿从头上流下来似的。

“人家借钱是帮助我们,理应感谢,要钱也是天经地义,怎么背后净说大娘的不是呢?”我感觉自己倒像是胳膊肘往外拐,说了一句良心话。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大娘那张被某种悔恨拉得比马尾巴还长的脸,盛气凌人,飞扬跋扈,不可冒犯。

妈妈不说话了,她拿起一块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的抹布,仔细擦着圆桌上的灰尘和饭粒。

其实,我不是故意跟妈妈作对,我只是不愿让自己的意识那么快就顺着她的话语,顺着饱含她个人情绪的墙根,为理智泼上阴影。也许,我的理智,我的言行举止从来都是倾斜的,就像倾斜的雨水。以前捡钱我会想方设法物归原主,现在没门了,妈妈曾因为我把在学校捡来的五块钱交给老师,心疼得掉眼泪,骂我白痴,就这样,我慢慢学聪明了。我变聪明了。现实面前,我始终紧靠在妈妈这一边,而不是课本和老师们提倡的那一套。我已经在自私上面尝到了甜头,虽然它不是什么苹果树、橘子树、李子树。自私是我们精神上的护栏,它允许我们占有我们所能够占有的一切,并且,心安理得。

吃过早饭,我就该上去了。我背着我那破破烂烂的书包一溜烟似的出了门,今天格外与众不同,无论是天气还是书包,我觉得我的书包,就像我们家那个咪咪大的猪突然长膘了似的,沉甸甸的,不是因为那些挼得腌菜一样的书本,而是因为我把妈妈给我的十块钱放在书包里面的文具盒的里面了。破破烂烂的书包也因为那十块钱的入驻蓬荜生辉。我不再因为它的简陋寒酸暗暗烦恼,我只想着那张由我当家作主的十块钱。老师的话是有道理的,内在的美才是真的美,内在的精华才是真的精华。毫无疑问,这十块钱就是美和精华的所在。我昂首挺胸,如沐春风,一路上将肩上的书包左摇右摆,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而破破烂烂的书包里面的文具盒的里面,有十块钱似的。

今天星期五,下午就放假了。放完假,运动会也就没几天了。真是好事连连啊!

刚走进教室,我就发现我的同桌马洋坐在我的座位上,跟白敏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我和马洋关系不太好,不太好的原因是因为之前我们的关系太好了。无论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跟他分享,自从上学期我在厕所里偶遇他偷偷吃夹心饼干,我的心就寒了,我可是从来没有吃过独食啊。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不是宰相,但肚量还是有的。马洋真正得罪我是因为上学期春游。春游的前一周,妈妈说好给我五块钱买东西的,我跟小伙伴们提前分享了这个美好的约定。马洋和我在同一伙。计划赶不上变化,意思已经很明了了,而我的确刻骨铭心地体验了一回,到了春游那天,妈妈却没有给我钱,没有给我钱的原因,当然是没钱,妈妈跟我说“你就是把房子倒过来也倒不出一分钱了”,不过,为了亡羊补牢,她把春游的必需品都给我准备好了。去了学校,见我没带钱,以马洋为首的几个同学一番商量,决定把我开除团队,不要我入伙了。春游都是提前商量怎么搭伙的,我没有钱,别的伙也不会要我,钱就是门票啊,我连门票也没有,只好一个人穷游了。到现在我都想不起那一天我是怎么度过的,人山人海,众目睽睽,热火朝天,我却形影单只,像一个光着屁股在大街上漫游的小孩,真丢脸啊!

看到马洋,往事就像是滚滚炊烟,在脑海升起。

今天,削掉心头耻辱的大好机会终于来了!

我兴冲冲走到自己的座位旁边,把自己破破烂烂的书包一放,对着马洋就是一个恶狠狠的“滚”字。

“不就是在你这儿坐一下,凶个毛线啊,神经病!”马洋恨着我说。

“去你大爷的,你才是神经病!”

我回敬他,声音大得估计整个教室都听得见,我就是要所有人都听见我说了什么,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说完,当着马洋的面,我故意慢腾腾地打开书包,拿出锈迹斑斑的文具盒,将放在里面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拿了出来,钱旧是旧了点,但毕竟还是十块。钱是卷着的,我把钱小心翼翼地绷直,抚平,然后,装模作样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吹着钱上面的灰尘,或许还有上面那股汗臭味儿。这张钱,经历过多少人的抚摸和保管啊,现在,它属于我了,我成了它的主人。我沉浸在炫耀带来的欢愉里,无法自拔,我就是要让马洋,甚至班上所有人知道我有十块钱,让他们羡慕,让他们嫉妒,甚至让狗眼看人低的他们后悔当初春游拒绝我入伙这件事。

我轻轻吹着钱上面的灰尘,或许还有上面那股汗臭味儿。直到上课铃响,我执着重复着这个实际上并不会浪费多少体力的体力活。我对着我的钱吹了又吹,好像上面真有那么多灰尘似的。我一边吹,一边有意无意观察着周围同学,我希望这些穷光蛋都来羡慕我,巴结我。

第一节课下课,我就已经深信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钱了,而且还是十块钱。应该没有“漏网之鱼”了吧。第二节课下课全校学生都要站在坑坑洼洼的操场上,对着庄严而又肃穆的升旗台,做第七套广播体操。做操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站在升旗台上,当着全校学生的面,吹一吹我那十块钱上面的灰尘,该有多好!遗憾的是,没有哪个人能够帮助我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

这十块钱让我在同学们面前挣足了面子,也差点羊入虎口。要不是关键时刻我力挽狂澜,它怕是要长腿,跑进别人的腰包了。

午休的时候,马洋居然主动回教室邀请我去操场上踢足球。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想到我们之间的不快这么快就被時间冲淡了。于是,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你把你的钱放书包里藏着吧!”马洋解释,“操场人那么多,万一丢了就麻烦了。”endprint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我当即识破了马洋的阴谋,不过,我并没有明说。还没有走出教室,我突然改变主意,我告诉马洋:“我不想踢足球了,我要在教室里看书。”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马洋似乎有些遗憾,见我无动于衷,他肉麻地说:“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我陪你看书嘛!”

看书怎么陪呢?我的脑袋都想胀了,也没想明白。我知道,马洋这些反常举动都是因为那十块钱的功劳,在钱面前,人就是容易低三下四啊。最终,我点了点头,大气地说:“好吧!”

我们就坐在教室里看起了书,书是从图书室借来的,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说是看书,其实是我看书,马洋在一旁帮我翻书,我看一页,点点头,他就往下翻一页。我很有耐心,想的是,装吧,马洋,我看你能装多久?

马洋并没有装多久,我刚看到克罗索这个倒霉蛋跟另外几个人乘坐的逃生小艇被一个巨浪打得船底朝天的时候,他忽然用一种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语气说:“兄弟,看书看累了,要不,咱们去买点吃的?”

我故意问他:“你请客?”

他说:“我们是好兄弟,谁请客无所谓啊!”然后,他话锋一转,“你不是有十块钱吗?”

我态度坚决:“你脸厚,想得美,老子不干!除非……”

“除非什么?”见柳暗花明,马洋似乎来了精神,“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除非你叫我一声‘爷爷。”我恶作剧似地告诉他。

“这……”马洋略显迟疑,他望了望四周,然后,压低喉咙,冲着我,甜甜叫了一声:“爷爷。”

我摇头表示没听见。

马洋红着脸,又喊了一声,这次很是洪亮,相信旁边的几个女生也都听见了。

我红着脸“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于是,我问马洋:“你想吃啥,爷爷今天请客!”

就这样,我请马洋吃了一袋脆脆面。我自己吃了两袋。

比吃脆脆面更重要的是,今天,我和我的死對头——段小芳——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她主动走到我面前,表情幽怨而羞赧地跟我说:“你是不是还在因为那件事而恨我?”

“没有啊。”我故作平静,说完,嘴巴紧紧闭上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得克服潜意识里把她“喊妈”的冲动。其实,我怎么不恨?!上学期我不过是在你段小芳面前说了句什么“关我卵事”之类的话,你就去老师那儿告我说脏话,说我耍流氓,至于吗?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挺欣赏段小芳的,成绩班上数一数二,不像我,成绩老是埋伏在倒数行列,段小芳人也长得水灵,是我们班的“花”,今后,没准儿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合作呢,比如说帮我做作业啊什么的!

我犹豫一番,原谅了段小芳。

“我就说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多担待本姑娘的不是呀。”段小芳嗲声嗲气地说完,笑了,露出两排好看的白牙。

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正如同我们都知道我们会慢慢长大。但是,我想象得到,我们都在努力把已经拉开的距离缩小,把有过的不愉快塞入遗忘的港湾,让它驶向时光的大海。然后,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段小芳的家在丫头坪上面,她主动邀请我,有时间到她家里玩。我想,时间自然是有的,如果以活到七十岁三百六十四天的祖父李不问为参照物,那么,我至少还有七十多年时间可以用来荒废。我答应了,但是,在她家里怎么玩,她没有告诉我,我也没问。

我们放假了。长达七天的假期,明天才算真正开始。

短短一天,我荷包里的钱大大缩水,只剩下两块钱了。但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因为,我的生活从未像今天这样奢侈,也从未像今天这么充满阳光。活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太阳落山了,我背着我那破破烂烂的书包,慢慢往家里走去。

6

晚饭如此丰盛,我都以为自己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了。竟然有些无所适从。摆在面前的是萝卜、山药炖蹄花,香肠,红烧豆腐,鱼香肉丝,还有爸爸从街上买回来的卤肉和卤鸡脚脚。妈妈破天荒地拴上了围裙。我注意到,圆桌上放了一袋刚刚拆封的餐巾纸。这样的讲究,这样的排场,我似乎还从来没有经历过。

吃饭的时候,爸爸给自己从玻璃罐里倒了满满一杯梅子酒。以前,爸爸总是大口大口喝酒,小口小口吃菜,他今天却把那些习惯完全倒过来了似的,小口小口喝酒,大口大口吃菜。他除了照顾自己,也不时往我和妈妈的碗里夹菜。我为他的客气暗暗吃惊,好像我和妈妈是外人一样,好像我和妈妈没有手似的。

我不太喜欢别人给我夹菜,哪怕他是我爸爸,一想到筷子上的口水……

“剩余的钱,我们必须尽快花掉。”爸爸突然说。

妈妈说:“是啊是啊,不过,要花,也得花出点名堂来。”

我差点都忘了!爸爸妈妈这么一说,妈妈的,我的心瞬间紧了,我还有两块钱没用呢!我们江油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路上捡来的钱,必须尽快花掉,不然就会生病,或者倒大霉。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以前祖父告诉过我,他如此解释:“你捡了别人的钱,也就把别人的疾病或霉运捡到自己身上来了。”

“嗞”的一声,爸爸抿了一小口梅子酒,他跟妈妈说:“我已经想好了,去江油买辆自行车。”

“你买自行车干嘛?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有了自行车,我可以做点生意,江油关的鸡蛋现在卖到三毛钱一个了,附近几个乡镇才两毛,你说,这个生意咋样?”爸爸说出了他的打算。说完,空气的皮肤上又是“嗞”的一声。

“做生意倒是可以,现在路这么烂,你就不怕把鸡蛋抖坏?”妈妈考虑周全。

“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又不是把鸡蛋用脚踢脚球那样一路踢回来!”

我不得不纠正爸爸:“是‘踢足球,没有‘踢脚球这个说法。”

最后,妈妈同意了:“嗯,就这么定了!”

慢慢一杯梅子酒快要喝光了的时候,爸爸忽然对我说:“儿子,吃了早点睡,明天早起,爸爸带你赶江油,去买自行车,顺便见见世面。”endprint

“顺便见见世面。”

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安排就像一场大雨突然从天而降,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状态,没有丁点自主权,没有仪式感——我不知道自己的遣词是否准确,迄今为止,我的生命乃至我的生命周围,类似于“尊严”和“独立”这样的字眼,从来都是稀有而少见的,就像《鲁滨孙漂流记》里面那些可怜的黑奴。毕竟不是小事情,长这么大,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过江油关半步,我压根儿哪里都不想去。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爸爸的安排,我打了一个饱嗝,说:“好。”

这个“好”,就像是被饱嗝顺带出来的。

7

江油关到江油的班车多得很,随去随走都没问题。第二天,我和爸爸很早就起来了,简单收拾一番,我们出了门。天还没亮,天上的星星亮闪闪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物。公鸡在黑暗中远远叫了几声,寂静很快又恢复了原形。秋风瑟瑟,冷得我不断回忆能把人都要热化了的夏天,现在,就当是在吹电风扇吧!

我和爸爸并没有在路上候车。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一直朝前走着。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爸爸想早点买到自行车,而他给我的解释却是:“多走一截,可以节约路费。”

我恍然大悟,感觉我爸爸的智慧,都可以去我们学校当我们的老师了。

我们气喘吁吁走到江油关隔壁的响岩镇的时候,夜晚才终于在空气里面完全化掉了,山山水水,树和房子,大块大块的光秃秃的庄稼地,在光的栅栏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爸爸告诉我,响岩到江油还有六七十里地,不过,我们已经成功的节约了六块钱路费。我们可以搭车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爸爸会不会为了节约路费,只把车票买到快要抵达江油的某个乡镇下车?这就意味着,我们还要甩上一截火腿才能到达城里。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爸爸把票直接买到了江油。他买的全票,我则是半票。

我大声问他:“为什么你是全票,我是半票?人人平等,我也要买全票!”

我的话让班车上的所有人哈哈大笑。

爸爸悄悄跟我解释:“我真的是养了个瓜娃子,班车都是按身高买票,你买半票,相当于节约了一半的钱!”

我这才稍稍平衡一点,看来,个子高,并不一定是好事;个子矮,也不一定是坏事啊!

爸爸在跟旁边座位的叔叔聊天,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风景,很快就厌烦了,那些一直都在退后的风景,在我看来,和我们江油关大同小异,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那个胡子拉碴的叔叔正跟父亲寒暄得热乎着呢。

“哎呀,这个车真的是太慢了,像只蜗牛,还不如老子走路!我开我的面包车,估计早就拢了!”

“个人有车,当然方便。”爸爸心不在焉地说,他好像不相信别人有车似的。“兄弟,你们两爷子去江油搞啥名堂喃?”那个人问。“我们……”爸爸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想买个车。”

“好事啊!现在有车方便啊!不过,买车容易养车难啊!一个车,又要买保险,又要加油的,我现在是深有体会!”那个叔叔说完,又问爸爸,“你准备买个什么车?货车还是小汽车?”

这次爸爸迟疑的时间更久了,我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小声又小声的告诉那个叔叔:“自行车。”

那个叔叔就不说话了。

爸爸也不说话了,他闭上了眼睛,瘦精精的脸上,写满了时光。

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爸爸在叫我:“儿子,下车了。”

下车了?就是说,江油到了。

我迷迷糊糊跟着爸爸下了车。山不见了,河也不见了,遍地都是房子,车水马龙,江油的地,竟然是平的!我被活生生地吓了一跳。我问爸爸:“山呢?”

“你说啥?”

“我问你山飞到哪里去了?!”

“这儿是平原,不是山区。”爸爸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道:“我们那儿才是山区!”

我又问爸爸:“江油关和江油有什么关系吗?”

爸爸回答:“江油关历史上称之为‘江由關,那个由不是现在的油,是来由的由。江指的是涪江。江由,就是江由此出的意思。现在的江油,也是我们涪江冲出来的平原。”

原来如此,涪江塑造了平原!我继续问爸爸:“江油真是唐朝诗人李白出生地吗?”

“少管闲事。”爸爸彻底不耐烦了,他淡淡地说:“跟在我后面。”

显然,我如此孤陋寡闻,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我和爸爸很快就在车站附近的一个市场,花了三百二十块钱,买到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时间还早,爸爸说:“我带你在城里逛逛。”

我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表示同意。

江油城里有很多关于“李白故里欢迎您”的横幅,在九零三医院附近,我亲眼看到了李白塑像,或者说,成为了石头的李白。一千多年过去了啊,诗人还以各种形式活着,在纸上活着,也在这块平原的皮肤上活着。我知道,这就是文化了。我和爸爸又去了公园,公园是有名字的,名叫“太白公园”。

“不是应该叫‘李白公园吗?怎么会叫‘太白公园?”在大气、充满宁静的公园门口,爸爸如此问我。

看来,爸爸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说:“前天告诉过你,李白又叫李白,又叫李太白,就像你又叫李皂白,又叫李白。”

“你说过?我都忘记了。”爸爸漫不经心地说。

我们在太白公园一直转到了天黑。转到天黑,我才发现其实太白公园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这样转了一天,太白公园就会在我的心目中永远神秘下去,所以,收获还是有的。

黑漆漆的公园里,人影渐疏,心头默诵李白的《静夜思》,我就有些想家,有些想妈妈了。于是,我文绉绉地跟爸爸说道:“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爸爸说:“不急嘛,明天回去。”“晚上歇哪?”endprint

“旅店。”

“旅店是什么?”

“就是专门给外地人住的地方,也叫歇号。”

我和爸爸出了公园,他骑着自行车,搭着我,穿过灯红酒绿,穿过一条条宽阔的水泥马路,拐入一条幽暗绵长的巷子。巷子里,挂着许多红灯笼,幻如梦境。我想,这地方好有古时候的味道啊!

在一家挂着红灯笼,名叫“温柔乡”的小店门口,自行车就慢慢慢了下来。爸爸转过头跟我说:“你在这儿等我,把自行车看好,爸爸去撒个尿就出来。”

我说:“我也想撒尿。”

“你小孩子家,就地解决就行。”

我说:“我害怕警察叔叔罚款。”

他说:“警察早就下班了。”

“哦。”有点遗憾。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城里的警察。

爸爸说完,留下我,就一阵风似的匆匆进了小店,看样子,是憋得不行了。大人就是这么的不方便,我想。

爸爸的尿,撒了很长时间,我半分钟能够搞定的事情,爸爸用了很长的时间,长得就像马尾巴一样,这,难道就是大人和我们小孩的区别?我没有看过爸爸撒尿,没想到他撒个尿时间这么长,感觉再撒一会儿就不用去歇号了,因为天都快亮了。我扶着自行车凉冰冰的车把,等得都快睡着了。

终于,爸爸撒尿回来了,好像很累的样子,好像刚才撒尿把身上的力气都用掉了似的,他疲惫不堪地说:“儿子,辛苦了!走,我们去吃饭,爸爸带你去吃江油肥肠,吃完饭,我们找个旅店休息,明天赶早回江油关。”

“爸爸,你为什么撒尿撒了那么久?”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问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的爸爸,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比宝宝霜还香气逼人。

“本来只是撒尿的,肚子突然不舒服了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爸爸的回答有些勉强,还说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也搞得太久了嘛!

“有红灯笼的地方都是厕所?”我又问他。

“是啊,有红灯笼的地方是厕所。不过,这些厕所小孩子是不能去的。”爸爸说到这里便故意卖起了关子,不往下说了,他要我“不许我跟任何人提说这件事,尤其是我妈”,他的理由是,“她心疼钱,会不高兴。”

我想我懂爸爸的意思了,城里扔个烟锅巴都要罚五块钱,撒尿估计也是要收费的。我答应了爸爸,我拍着胸口保证:“你放心,我谁都不说,我打死也不会说的。”

“乖儿子。”

8

花了两天功夫,我就能骑着我们家新买回来的自行车,在江油关坑坑洼洼的——就像有人用锄头故意挖过用炸药炸过似的——马路上,燕子般穿行自如。并且,即使双手离开车把,我也绝不会失去平衡,不像刚开始上手那会儿,摔得人仰马翻,而爸爸在一边心疼得眉毛都快掉在地上,生怕他的自行车,而不是我,因此落下残疾。爸爸似乎已经忘记,买自行车的钱,是我从路边上捡回来的。

我速度如此之快地掌握了骑自行车的全部要领,爸爸和妈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们的儿子竟然如此聪明绝顶,一学就会。我也洋洋自得。善于揭人伤疤的爸爸却不失时机,朝我泼来一盆冷水,他說:“儿子,你的这份执着,你的不达目标誓不罢休,要是用在学习上面,岂不是如履薄冰?”

随爸爸怎么说,我已经不在乎了,你李皂白说得那么容易,我们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贫如洗!用老话来说,这真是:乌鸦说猪黑,自己不觉得。我那埋伏在班上倒数行列的成绩,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分数再高又不能当饭吃,不能改变贫穷。生活的路早已摆在面前,没法替

换,以后,我子承父业,除了像我们的祖祖辈辈那样继续在江油关的皮肤上种地,我也可以有别的事情做,比如,跟爸爸一样——骑着自行车买鸡蛋卖鸡蛋赚差价嘛。

我已经无所谓了。没人喜欢转过身去深挖自己的灾难。有人说,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的眼睛没有长在后脑勺上的原因所在。所以我,在乎的是我的前面,在乎的是我的眼下。生命中让人惶惑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但是,我相信,即便是克洛索那样被疯狂的巨浪卷向孤岛,人也是能够生存,能够与残酷的生存环境斗争和周旋的,并且,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希望之船早晚会在生命里出现。

我相信这一点。正如同我刚开始学自行车的时候,就已经相信自己会骑着自行车去找段小芳,实现我们的约定。

老天爷板着脸孔,阴沉沉的,看样子,要下雨了。成群乌鸦在半空死声死气地叫着,从江油关的凤翅山,飞到牛心山,又从牛心山,飞向丫头坪的上空。

段小芳家在丫头坪,丫头坪在对岸的半山腰上。

我推着自行车独自走在段小芳家的路上。

骑自行车对我来说已经不构成任何难度,摆在面前最大的难度,是去段小芳家这道弯来绕去的斜坡,自行车即便学成了,也和没学差不多,事实上,根本骑不上去,我只能推着自行车去找段小芳。我吃力地推着自行车,想着上山虽然辛苦,不过回来就轻松了,只管捏紧刹车就是。下山容易上山难,而兔子正好相反。

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一块平坦、狭长的地带。我知道,这就是丫头坪了。段小芳的家就在那座威严气派的寺庙旁边,寺庙前有几棵檬子树,据说上千岁了,树上叶子很少,现在是秋天,檬子树叶子却没有像其它树那样枯黄,青青涩涩的,好像树的年纪一大,叶子也反应迟钝枯黄得慢了。

段小芳对我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热情,但也不是冷漠。我不是空手而来的,我带着自行车,带着我没有用完的两块钱,当然,我不是要在段小芳面前,就像那天在学校,煞有介事地吹上面的灰尘了,当然,如果我愿意,灰尘肯定是有的。我把其中的一块钱交给了段小芳,算是见面礼,想让她看起来高兴一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无师自通这一点的,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就会走路觅食。

段小芳的家和我的家一样简陋、寒酸,这让我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她看上去心情不好,好像我的突然造访,没有经过她的许可,而是不请自来。endprint

在我们差不多就要变成两块石头的时候,段小芳突然告诉我:“你听到乌鸦在叫了吧?我们家一个亲戚死了。”

我恍然大悟,耳朵在空气的皮肤上搜索乌鸦的哀鸣,这哀鸣的架势,仿佛一群正在哭丧的孝子。我想,段小芳独自在家,可能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甚至爷爷奶奶都去帮忙去了。江油关的风俗就是这样,但凡哪家有婚丧嫁娶,一家人都得去帮忙什么的。

我问段小芳:“你怎么不去呢?”

“他们不准,说不吉利!”

段小芳有些委屈地说,眼睛红红的,然后,她抱怨起来:“我一个人在家,好孤单啊!”

“小芳,不是还有我吗?”

说完,我的脸就红了,火辣辣地烫。就像鱼儿咬住了鱼钩,这样下去,沉默就会死而复活,尴尬也会随之而来,于是,我只好转移话题:“你那个死了的亲戚多大年纪?”

“不知道,反正,比我妈年纪还小。”段小芳的语调悲伤。

我稍微换算了一下,我和段小芳的年纪差不多,我妈和她妈年纪肯定也差不多,如果段小芳就是我,她妈就是我妈,那么,她那个死掉的亲戚应该也比我妈年纪还小。

“怎么死的呢?太可惜了。”我喃喃地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段小芳那张泛着桃红的脸蛋,一时间有些恍惚。

“喝百草枯死的。”

“为啥要喝百草枯?”

“我叔叔骑摩托车去信用社存钱,穿得可能太厚了,他就把外套用绳子牢牢绑在后座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等到了信用社才发现外套丢了,里面的六百块钱也丢了。那是他们辛辛苦苦给人修房子做活路挣来的,丢了钱,我那个孃孃想了好几天,实在想不过,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就寻死了……”

男的把钱丢了,女的把命丢了!

世界像是被调成了静音,一下子安静下来。

听段小芳这么一说,我头“嗡”的一下大了,我很想问段小芳是不是一件浅灰色外套,因为正是我亲手把它扔进了荨麻丛里,但我又不能问,毕竟我确实捡到过一笔巨款,我要是问了,真相浮出水面,段小芳肯定会恨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我那天捡的钱正是段小芳亲戚丢的。

只是,没想到,居然死人啦!

段小芳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心乱如麻,浑身颤抖,望着停在院子里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又望了望丫头坪阴郁的天空,舌头像是被人打了死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段小芳告的别,又是如何离开丫头坪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全身的力气都变成了空气。我很害怕,逝者仿佛就在我的生命周围,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自行车的车把就像死人骨头一样,冰凉。

骑上自行车眨眼功夫我就能回到山下,不过,眼下我似乎更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我推着自行车朝山下慢慢地走着,我没有骑自行车,不想骑,也不敢骑,面前好像不是一段斜坡,而是一道壁立千仞的悬崖,万丈的深渊。

走到半坡的时候,起雾了,整个江油关很快就被大雾封锁起来,寂静在路旁的掉光了树叶的林子里生长,就好像某些东西在我灵魂深处生长。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也像是起霧了。虽然起雾了,但我并不糊涂,我犯了一个何其严重的错误!说起来还是要怪自己长了一双手,我恨我的一双手,也恨我妈妈,她生我的时候就不该把我的两只手也生出来的,如果没有它们,我就没有机会捡到别人丢在路上的血汗钱,我觉得,这才是所有悲剧的根源。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我把自行车都学会了。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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