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放弃！艺术家用爱唤醒沉睡的生命

马名扬

或许无常的命运会使人在瞬间跌入黑暗的谷底，但爱的力量可以使沉睡的生命再次回到我们身边。

人们总觉得艺术家的工作美丽浪漫，但也脱离实际。艺术家吴超和夏维伦夫妇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这是一种误解。

吴超从事声音与视觉结合的动画创作，夏维伦从事美术作品创作。他们不满足于自己的艺术作品只能被放置在展厅被人观赏，而是希望用自己所学让人们的生命状态变得更加圆满美好，同时治愈生命中的创伤。2014年，他们发起了“植物人艺术唤醒项目”。在过去的3年时间中，已辅助医生成功唤醒了3个植物人。

在很多人看来，是声音与视觉的魔力唤醒了那些沉睡的人们。这对艺术家夫妇却知道，其实是爱唤醒了他们。是亲人不离不弃的爱，是病人心中那虽弱小却不灭的对生的希望、对爱的渴望，把他们带回了这个世界。

无常的暴力让我们无法面对，爱却能让谷底的人慢慢复苏

吴超和夏维伦之所以想到用艺术手段唤醒植物人，是因为偶然接触了一个植物人家庭。

夏维伦曾生病住院，隔壁病床上的病人是植物人。那人原本是个敬业的警察，如今却只能整日躺在床上，瞪着大大的眼睛望进虚空中。年迈的母亲和姐姐从老家湖南赶到广州照顾他已两年，两人都很憔悴。他的妻女很少来看望他。即使昏迷两年了，母亲和姐姐并没放弃希望，而是觉得只要他的躯体还在，就等于他一直还在。

平日里人们都很忙碌，不会去想这些沉重的话题。而这个植物人家庭让吴超和夏维伦感受到，原来这阳光普照的大地上，还有这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巨大痛苦。那个警察本来有着受人尊敬的职业、美满的家庭，本应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为亲人们撑起一片天。然而意外袭来，他只能躺在床上，对外界不再有任何回应。他倒下了，整个家仿佛都突然坍塌。这世间的一切责任，他无法再承担；一切美好，他无法再享有。他的家人同时也受着巨大的煎熬。除了经济上的压力外，还要承受一次次呼唤他却无回应的无力感，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任何好转迹象的绝望……那种痛苦令人窒息。

自此，吴超和夏维伦开始思索，究竟能做些什么来帮助这些承受了巨大痛苦的植物人及其家庭。他們一直认为艺术的力量可以使生命呈现更平衡健康的状态，便想到让艺术和其他学科合作给遭受痛苦的人们带来更多好转的希望。当他们有了初步构想后，便和一位神经外科的医生朋友进行沟通。在友人安排下，2014年9月30日，吴超和夏维伦见到了一个植物人病患的家属。

那是一位母亲。2014年8月的一天，女儿美美和朋友聚会结束后的回家途中不幸遭遇车祸，此时躺在ICU中、受到脑外伤的美美呈植物人状态。妈妈讲述着美美的故事，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形象浮现在人们眼前。她才19岁，刚职高毕业，在社会上打零工。她有点儿贪玩，工作一段时间就会辞掉，然后好好玩儿一阵。妈妈把她昏迷前的照片拿给大家看，照片上的美美娇俏可人，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青春活力。

想到曾经的美美与如今躺在ICU里满身创伤、不断发烧、对外界没有知觉的美美，夏维伦记录下了自己的感受：“未及提防的意外轻易就可以毁掉生命，这种无常的暴力让我们无法面对。但爱却能让谷底的人慢慢复苏……我们决定尽自己的所能行动起来，因为我握到了美美柔软的手，看到了她的眼睛。”

吴超和夏维伦立刻忙碌起来。他们决定针对美美的情感和记忆，为她制作个性化唤醒音视频。要完成这个工作，必须深入了解美美的生活，找出她原本生活中最常见的场景、最熟悉的声音。

他们来到美美家拜访。那是一处非常普通的住宅，美美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妈妈原本就工资不高，此时为了照顾女儿也已辞职。即便如此，房子被妈妈布置得漂亮而温馨。阳台上种满了植物，一朵朵盛开的小花在阳光下闪着灿烂缤纷的光芒；窗帘、桌布都是用心挑选的，上面印着美丽的花纹与色彩。

美美居住的小房间里，有各种玫瑰红的装饰。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音乐盒。妈妈说，那是美美从小最喜欢的东西。叮叮咚咚的清脆乐声从音乐盒中传出，回荡在小小的房间。伴随着妈妈的讲述，此刻时光仿佛开始倒流。

美美总是喜欢赖床，早上起床的时候，妈妈要在门口喊很多遍：“美美，快起床啦，该吃饭啦。”美美梳妆打扮时，会打开她的化妆包，那里面有满满一包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她还有很多假睫毛，每天会选择不同的样式佩戴。她的另一个宝贝盒子里，放着她收集的各种亮闪闪的小装饰。

美美特别喜欢动物，养了两只猫和两条狗，其中最喜欢的那只狗叫caby。她经常带着caby在附近的空地奔跑、嬉戏。拮据的经济状况并未减少母女二人生活上的乐趣。美美小的时候，妈妈每个周末都会带她去附近免费又好玩儿的地方游玩。当问到美美的心愿时，妈妈说，美美特别喜欢大海，很早就想和朋友们一起去海边玩儿了。

于是，吴超和夏维伦录制了音乐盒的乐声、妈妈喊起床吃饭的声音、狗狗的叫声……这些声音再加上胎儿最初在母体听到的水晃动声、大海声音和海鸥叫声，以及妈妈的动情呼唤，共同构成了第一条唤醒音频。2014年10月22日，他们把制好的音频交给美美妈妈，但妈妈也不能长时间待在ICU里，只能托护士每天播放音频给美美听。最开始似乎进展不太明显。有一天，护士告诉美美妈妈，美美在听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Hi”世界，美美回来了

渐渐地，美美的情况有所好转，进入了普通病房。她的眼睛已可以视物，虽然目光还是涣散的。吴超和夏维伦开始通过制作视频来帮助美美康复。妈妈、朋友和小动物们，都在视频中出现。镜头中，朋友们在街边玩耍着，和狗狗一起追逐奔跑；妈妈的神情饱含了爱与期待，就连她养的小猫和乌龟，也似乎都在等她回家，房间里的玩偶也显得那么寂寞……从最开始观看时的无知无觉，到眼珠会随着视频里的景象转动，小小的惊喜像一个个上天的礼物不断鼓舞着大家的心。endprint

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2015年1月1日，按照医学定义的标准，美美的意识苏醒了。惊喜之中的吴超和夏维伦匆忙赶到医院，发现美美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清醒”，只是在當别人叫她的时候手指头会动，眼神依旧涣散无神。这样的结果与他们的预想相距甚远。

他们想，我们一定还有一些可以做的事，美美一定可以恢复得更好。

美美此时转入了康复医院。无论是昏迷时，还是康复阶段，美美的妈妈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病房里种了很多花草，身上盖着图案可爱的小毛毯。美美本人白白胖胖的，气色很好，头发干净整齐，妈妈每天还给她涂唇膏。吴超告诉记者，与之对比的是有些长期卧床的病人面黄肌瘦、嘴唇干裂，可见美美妈妈的用心。

吴超和夏维伦把美美最喜欢的音乐盒带到医院给她听，还把美美的狗狗caby带到病床前给美美摸。美美刚开始摸的时候没有太大反应，但是摸了几下之后，动作明显变得更主动，表情好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针对美美喜欢动物这个特点，吴超还建议美美妈妈给她看一些动物纪录片，里面的动物那种旺盛的生命力或许会感染美美。

然而，这时美美已没钱继续治疗了。可美美的治疗怎能半途而废？吴超和夏维伦联系朋友，策划了一场义卖，帮美美筹集了接下来的治疗费用。

与此同时，美美的进步越来越大，渐渐可以用简单的手势回答妈妈的话。妈妈问她：“昨天有几个人来看你？”她能用手指比划一个二。妈妈又问：“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她也能准确回应。

2015年8月23日，人们看到朋友圈中出现了久违的美美的动态。只是很简单的两个英文字母。

“Hi”。

夏维伦看到后，震惊之余连忙发问：“美美，是你吗？是你打的字吗？”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朋友圈里沸腾起来，美美的亲朋好友不停地在下面留言：“爱你！”“美美棒棒的！”“我们都好挂念你。”“记得我吗？”……

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美美竟然一句一句地看留言并回复大家：“挂住你们（粤语，意为“想你们”）。”“记得。”……

记者问吴超和夏维伦，美美会打字之后都说了什么，吴超笑起来：“美美说的最多的就是‘我要出去玩儿‘我要吃鸡腿，基本就是这些话，反反复复说。”

这就是美美，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曾有人说，植物人唤醒是付出极大代价也未必有成效的工作，而且即使苏醒了也基本无法回归社会，从社会经济学上考虑不太值得。可美美曾是那么漂亮，那么热爱生活，虽然没有太多上进心，但她依旧和妈妈一起享受着人生中一点一滴的美好与乐趣；虽然家庭条件不好，但她一直都很快乐、很满足。受伤后，她和妈妈都非常勇敢坚强。

或许从社会经济学上而言不值得，但对于美美和妈妈，美美的苏醒与康复是太重要的事情，是太宝贵的奇迹。

2015年12月，为满足美美想去海边的心愿，吴超和夏维伦与美美及其父母一起来到了风景秀丽的三亚。

在三亚，吴超为美美做了一个个人展览。他们按时间顺序编辑了美美从小到大的故事，只是想传递这样一种观念：哪怕是一个普通的生命也是非常精彩的。展厅布置以美美最爱的玫瑰红色为主色调，展览了美美房间中的物品：小台灯、玩偶、贝壳……每一个物品里都保存着美美的记忆。美美爸爸认认真真地把展览看了一遍。妈妈感慨地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女儿的生活。”他以前不是个负责任的爸爸，甚至与女儿只有一张合影。在美美车祸后，他突然变得负责任了，经常抽时间去医院看美美，四处给美美筹钱……而要说这个展览对谁最震撼，其实是美美。看了展览后，激动的美美第一次想要站起来。她打字说：“爸爸妈妈，你们扶我，我要站起来。”这对她而言是很难想象的挑战，她一直不敢去尝试，而此时的美美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在爸爸妈妈的搀扶下，受伤后第一次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之后，再次坐下来的美美仿佛终于释放了内心的痛苦，大哭起来。但随即看到面前有人拍照，美美一边哭，一边不忘摆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爱是治愈的力量

如今治疗还在继续进行，美美的各方面状况依旧在不断进步。唤醒了美美后，吴超和夏维伦又陆续唤醒了两位病人。

一位是中年商人。他正当壮年，事业如日中天，却因突发脑溢血成为植物人。他一直都有很强烈的英雄情结，希望自己是家庭与社会的英雄。事实上的确如此，无论在公司里还是家庭中，他扮演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角色，亲人朋友全都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精英，无论什么事只要让他做就一定能成功。《天龙八部》里的萧峰是他最崇拜的人物。据此，吴超和夏维伦想到用英雄形象唤起他对生的渴望，并用军歌作为视频配乐，因为病人曾参过军，那是他生涯中最骄傲的岁月。唤醒工作进行了几个月，他现已回到家乡，意识良好。

另一位是因抑郁症自杀成为植物人的16岁女孩。考虑到病人及家属的感受，吴超和夏维伦对此并没有多做介绍。这次的治疗更加全面，甚至倒推出了女孩抑郁症形成的原因。他们要做的不光是唤醒，还希望可以真正疗愈女孩的内心，也疗愈受到严重打击的父母。

吴超介绍说，对这三例病人进行的都是个性化唤醒，但他们所做的项目内容中还包括一些共性化唤醒。共性化唤醒分为激发能量、激发性欲、激发食欲、安宁愈合四部分，每部分都有相关音视频让病人体验，现已在广州、燕郊两家医院的艺术唤醒室日常应用，约有100例病患受益。

在每一个唤醒过程中，爱的力量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病人家属对病人无微不至的关爱是康复的重要原因；而病人虽然是植物人状态，但依旧对家人和世界怀有深深的眷恋和热爱，正因如此，他们在听到音频时才会流泪，在看到视频时呆滞的眼珠才终于开始转动……艺术家做的工作就好像是传递爱的纽带，把病人和亲人之间被黑暗阻隔的爱重新联结在一起。他们为植物人顽强的求生意志所感动，更为那些不言放弃的亲人夜以继日的照顾而感动。

谈到亲人的爱，吴超深有感触。她说，美美的妈妈每天都会详细记录她摄入多少、排出多少，同时记录美美的每一个小进步。当他们和心理咨询师讨论之后，觉得应该让病人有现实的生存感，美美妈妈就很认真地按照他们的建议，每天给美美讲今天是几号、天气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

吴超告诉记者，虽然医生会给病人家属说一些注意事项，但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做到，这需要家人有极大的细心和耐心。而病人受到了这么大的创伤，他们需要母性的治愈力量使他们的生命重新建立起来。现在的美美需要坐轮椅，出行不便，但妈妈还是一有机会就带美美出去。他们没有车，妈妈会特别留意装有残疾人辅助设施的公共交通。

“热爱生活的人，有审美情趣的人，可以给病人带来非常舒适和正面的感受。在西医可以做的治疗结束之后，这些会变得格外重要。”吴超强调。

针对这一点，吴超和夏维伦开始尝试在医院举行帮助病人家属释放焦虑的活动，希望通过改善陪护者的状态，促进病人的苏醒和康复。

他们希望这个项目可以有更多的人知道并参与其中。与两位艺术家合作的有医学、心理学、宗教学方面的专家，每个人都尽其所学来思考怎样才能修复那些生命中的巨大创伤。目前这个项目对于病人家庭是免费的，所以也面临着资金上的困境。为了更好地为病人服务，现正在进行众筹活动。

“当我以前在企业上班的时候，遇到的人似乎都很功利。但当我开始做这个项目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有爱心的、愿意提供帮助的人。我发现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做些有意义的事。”夏维伦说。

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尽自己所学致力于生命创伤修复，让那些苦难中的生命有更多的机会。植物人并不是真的无知无觉，他们的心中也藏着对世界的爱、对亲人的挂念。这爱如同火种，需要被引导、被点燃，最终成为他们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

生命无论多平凡，都无比珍贵灿烂。心中埋藏的爱或许被黑暗遮挡，但终究能被点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