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心的“怪大叔”,这次换我来救你
2017-10-11美琪
美琪
只要善良的心还在胸腔里跳动,所有失去的爱,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8月的南方闷热不已,刚下过雨的天气依旧不甚清凉。江苏省徐州市贾汪区的一家陶艺作坊里,一位大叔正在用力地搅拌泥浆,头上的汗珠簌簌滚落,打湿了他的汗衫。一个梳着齐刘海儿的女孩坐在他身旁,仔细地将泥坯捏塑,一双小手上满是泥巴;另一个女孩从里屋走出,端给捏塑的女孩一杯凉白开,然后拿起手边的毛巾,为大叔抹去脸上的汗珠。
两个女孩容貌十分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但她们都唤这位大叔为“爸爸”,父女三人之间的传奇又感人的故事,始于4年前。
这位大叔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1995年出生的陈晓枫是江苏淮安淮河镇人,自她懂事起便知道家里所有收入都要用来为病弱的父母看病。如此的家境,讓年幼的陈晓枫过早体会到了人世的辛酸。2013年,17岁的陈晓枫从芜湖职业高中毕业,准备去市里那家新开的淮安石湾陶艺厂打工,赚钱来贴补家用成了她的第一目标。
所有的员工都是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每个月的工资为1200元。第一个月,陈晓枫的工作是拉着小板车运输泥料,站在一米高的泥坯上注浆。每天的工作结束后,都腰酸背痛,但是她也不叫累,她一心想好好干,像老员工一样涨工资、拿奖金,给爸妈换更好的药。
2014年年初,厂里来了一批新的陶艺技师指导工作,陈晓枫常常被叫过去打下手,帮他们拆塑扒泥、端茶倒水。时间久了,陈晓枫便觉察到,其中一位年长的陶艺师傅对她尤其关注,经常盯着她出神,那眼神简直要把她的脸烧出个洞了。陈晓枫也不甘示弱地对视回去,可那个人并不回避她的眼神,这让陈晓枫觉得愈发如芒在背。
有一天快下班时,陈晓枫正灰头土脸地搅拌泥浆,胳膊和腰都已经酸痛得不太听使唤了。这时,那位怪大叔突然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扔下一句:“你歇着吧。”然后便用力地搅拌起来,还帮她给泥坯注浆……“下了班有时间吗?”大叔问了一句,陈晓枫愣住了,定了定神说:“有。”大叔拍了拍身上的土说:“那好,以后下了班就跟我学吧。”
慢慢地,陈晓枫了解到,这位50多岁的大叔名叫杨旭超,是一名高级陶艺技师,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好。杨旭超利用下班时间给陈晓枫“开小灶”,只用了一周时间,她就过关成了坯工,不用再做之前基础的泥土活儿了。一个女工友悄悄问她:“你跟杨师傅是什么关系?怎么你这么快就过关了?”陈晓枫只是回答:“学得好呗!”但工友的话也间接给她敲了警钟:这位杨师傅对她好得不一般。
虽然对杨旭超心存警惕,但陈晓枫对这门手艺却丝毫不懈怠,她起早贪黑地学着、练着,就差住在工厂里。而此时的杨旭超对她也愈加关心,每天都给她买早午餐,甚至还会推掉同事的邀约给她补课。工友的各种议论渐渐传开了,让陈晓枫越来越如坐针毡。
醉翁之意不在你
2014年夏天的一段时间,总有人在半夜三更敲陈晓枫的门,这让一个人租住在他乡的陈晓枫很是惊恐。杨旭超知道后,便夜夜跑去察看,最后发现,原来是一个有精神障碍的外地人认错了地址。杨旭超联系了他的家人,又打车送他去了车站,之后在陈晓枫的门外守到了天亮。陈晓枫心怀感激地跟老乡提起此事,老乡却反过来提醒她:“可千万别是他找人里应外合演的一出戏吧,你还是注意点儿好。”陈晓枫听后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再加上之前的怀疑,她对杨旭超的感激之情骤然消失。
为了躲避杨旭超的“好”,陈晓枫那几个月一直同淮安老乡们混在一起。在一次生日聚会上,她认识了福建男孩程明。程明和一群朋友到全国各地都打过工,赚了钱就立刻吃喝玩乐,潇洒地花掉。陈晓枫对程明“月光”的生活方式感到十分惊讶:世界上还有人可以活得这么潇洒肆意?程明还跟她讲了自己在广州、上海和北京等大城市打工的奇闻趣事,他侃侃而谈、滔滔不绝,陈晓枫立刻就被他的见识和谈吐深深地吸引了,他们几天后便开始了第一次约会。
渐渐地,杨旭超发现陈晓枫一下班就急着走,不再跟自己学手艺了,并且怎么问也不说具体原因。后来听到学徒之间议论,才知道她交了男朋友,杨旭超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第二天一早,杨旭超就生气地站到陈晓枫面前,疾声厉色地问:“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杨旭超的态度让陈晓枫莫名其妙,她也毫不客气地回:“我爸妈都没管我交男朋友,你算什么人?再说了,这和工作无关,你管不着!”杨旭超涨红了脸,继续着急地盘问:“你们认识多久了?他是哪里人?你对他的经历和家庭了解吗?我听人家说,你那个男朋友就是个混混!每个地方待不到一年,没有常性,你还是跟他分手吧!”一时间陈晓枫无话可说,她只得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不行,我已经花过他的钱了。”杨旭超说:“多少钱?我替你还!离开他!”陈晓枫心一横:“一万。”杨旭超不假思索地说:“你等着啊,我这就打钱给你。”
中午休息时,陈晓枫就接到了杨旭超转给她的一万元。她晚上把这事讲给程明听后,程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既然这样,咱俩干脆多弄点儿钱花花!”没过几天,在程明的策划下,陈晓枫又以3年前欠了一个同学两万元、对方催债为借口,向杨旭超求助。看了伪造的索债短信,杨旭超信以为真,二话不说立刻转给她两万元。
很快,陈晓枫又以母亲患冠心病为由,向杨旭超借钱。本以为他会生气翻脸,没想到他却心疼地说:“你这么小,就要承担家庭重担,可真不容易。”当时四下无人,两人距离很近,杨旭超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陈晓枫的心顿时“咚咚”直跳。然而,杨旭超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眼间又给了陈晓枫5万元。
陈晓枫彻底蒙了,她于心不忍地和程明商量说:“这钱还是还给他吧,也许他真是个好人。”可程明却嗤之以鼻:“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男人都是一样的。走着瞧吧,等你完全相信他了,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陈晓枫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和程明过着到处游玩、吃大餐、买奢侈品的生活,玩儿得不亦乐乎。但相处久了,陈晓枫也开始慢慢发现程明就是个浪荡公子,收入有限却消费无限,没有责任感,根本不值得托付终身,她便逐渐开始疏远程明。不久,程明再次教唆她向杨旭超开口要钱时,愧疚和不安涌上她的心头,她与程明大吵一架后分了手。endprint
2015年正月的一天夜里,陈晓枫父亲突发重度哮喘,她吓得大哭。杨旭超知道后,一下拿出30万元交到了她手里。陈晓枫安顿好父亲后回到淮安,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和杨旭超的关系。教她手艺,保她安全,所有的麻烦都替她摆平……陈晓枫感觉自己无以为报,便亲手给他织了样式时髦的围巾和帽子。当她低着头把礼物交给杨旭超时,却看到这位平时严肃古板的怪大叔流下了眼泪:“晓枫啊,你要是我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几个月后,陈晓枫家里的老房需要整修,杨旭超二话不说又塞给了她6万元。她粗略算了算,这一年内,自己先后从杨旭超手里或要或借了近70万元,而杨旭超却对还钱的事只字不提。陈晓枫有点儿怕了,她从未见过杨旭超这样的好人,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般好事发生在她身上。钱越借越多,还上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她想到了逃跑,也想继续装傻,但理智和情感在她脑中翻腾了一个晚上后,一个荒谬的想法诞生了—她决定献身还债。第二天晚上8点多,陈晓枫来到了杨旭超宿舍,聊了一个小时之后,杨旭超催陈晓枫回去休息。陈晓枫红着脸,声音有如蚊子:“那个,要是你不嫌弃,今晚我就陪你住吧。”
不料杨旭超却像触电一样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女孩子一定要自爱懂不懂?走,我送你回去!”陈晓枫嗫嚅着继续说:“我是真心实意的,也绝不告诉别人。”杨旭超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胡说什么啊?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女儿看呀!”陈晓枫羞得慌忙夺门而逃。这一夜,她辗转难眠,既不解又害怕:杨旭超是真把自己当女儿吗?难道他没有儿女?钱还不上,还做出了这么尴尬的事情,陈晓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巨款唤来迟归人
为了躲债,也为了回避难堪,第二天一早,陈晓枫就请了假,拎着一个小包匆匆离开淮安。她去了江西景德镇,换了手机号,联系方式只有父母知道。她想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努力赚钱还债。2015年9月中旬,陈晓枫的爸爸打电话说,杨旭超曾经找来了家里,还带了很多礼物。陈晓枫的泪珠簌簌滚落,但依然没敢说实话。
转眼间,8个月过去了,已经成为陶艺技师的陈晓枫接到之前陶艺坊的老朋友打来的电话:“你知道吗?你走后不久,杨师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走路都打晃,后来查出是肾衰竭,去了医院后见他还是总念叨着要见你,你家人给了我你的号码,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陈晓枫刚要表示怀疑,对方只留下一句话就挂断了:“他现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去不去,你自己决定吧。”
放下电话,陈晓枫顾虑重重,杨旭超的那么多钱都被自己挥霍一空,自己根本没有钱,也没有脸面去见他。夜里,陈晓枫梦见杨旭超拿着一个泥塑模型,正开心地教自己彩绘。突然,他倒在了地上,模型也摔得粉碎,任她怎么哭、怎么叫都不醒。一身大汗地醒来后,陈晓枫连夜订了去上海的火车票,随身带的,是自己这几个月的所有积蓄,
2016年6月3日9点半,消失近一年的陈晓枫出现在杨旭超的病床前,她看着师傅因为透析而苍白如纸的面容,号啕大哭:“师傅,我对不起你!是我不懂事,惹你生气,害你操心……”杨旭超和蔼地看着她说:“别自责了,我就是挂念你啊,怕你过得不好。以后如果有困难,我一定还帮你。”陈晓枫泪如雨下:“师傅,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对我这样好啊?”
杨旭超沉默数秒,也哽咽了:“妮儿啊,你不知道,我是把你当成了走丢的亲生女儿啊。”
让杨旭超揪心了半辈子的憾事发生在15年前。 2001年7月,杨旭超和妻女去山东郯城走亲戚。一天,他带着5岁的女儿晓杰到滨河公园玩儿,只顾着看人下象棋,却浑然不知女儿早已不知所踪。杨旭超和妻子发疯般地找遍了郯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报了警,却一无所获。晓杰走丢后,妻子对杨旭超怨恨极深,丢下一纸离婚协议书后便消失了。杨旭超从此发誓,找不到女儿绝不罢休,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苦苦奔波在寻女的路上。走了30几个城市,每当看到与女儿年纪相貌相仿的孩子,他就会在附近住上一段时间,直到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女儿才离开。13年后的一天,他听人说淮安有个10多年前在郯城作案的人贩子落网,他便火急火燎地赶往淮安,一边打工,一边四处打听女儿的消息。谁知他竟在打工的厂子里遇到了陈晓枫—那个有着与女儿和前妻年轻时相似脸庞的女孩。虽然通过调查和打听,杨旭超知道陈晓枫不是自己的女儿,但懂事的陈晓枫总是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计,这让杨旭超的思念、关怀和痛心一发不可收。
陈晓枫惊呆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相识竟然是因为这样的机缘!想想自己那些可笑的误解和可恶的伎俩,她更加愧疚和难过!她看着杨旭超,问:“爸,从今以后我就这样称呼你,可以吗?如果找不到亲女儿,我来给你养老。”这一声“爸”,让杨旭超闷声不语,随即老泪纵横。
怪大叔,这次换我来救你
为了筹钱治病,陈晓枫把之前购买的奢侈品全部变卖,换了7万元。她一边筹钱,一边为杨旭超做肾源配型申请。遗憾的是,两人的配型并没有成功。失落之时,陈晓枫突然想到了杨旭超的亲生女儿晓杰—如果找到她,不就找到了亲属供者吗?
从此,她又花了大量精力在寻子网站上发帖,并四处联系政府和民间的寻子机构,还担任起了志愿者的工作。她带着杨旭超到当地派出所抽取了血样,还印发了大量的资料,分发到所有熟人的手中。大半年后的一天,陈晓枫惊喜地看到头条寻人发出一条消息:“山东省泰安市宁阳县21岁女子丁玲,正在寻找亲生父母。据其模糊的记忆,被人在公园领走时,爸爸在附近看热闹。”陈晓枫开心地跳了起来,她迅速联系到了丁玲,又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宁阳。当她刚刚把杨旭超的照片从手机上翻出来的那一刻,对面的丁玲当场就哭了:“这就是我爸!我认得他的模样,我记得他耳边的那颗痣!”那天晚上,陈晓枫和丁玲并肩而卧,她将自己与杨旭超的相遇和盘托出,忐忑地問道:“玲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我对不起杨师傅,那些钱,我拼了命也会还上的。”丁玲含泪摇头:“你替我承欢膝下,又帮我们父女重逢,这比钱重要一万倍啊!我不在乎那些,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两天后,陈晓枫带着丁玲和她的老公回到了江苏。看到丁玲的那一刻,杨旭超浑身都抖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血色,他嚷道:“不用验什么DNA,这一看就是我丢失了的女儿啊!”父女二人在病床前抱头痛哭。原来,丁玲当年被拐卖到宁阳县一户没有子嗣的人家,那对夫妇对她很好。2010年,养母和养父因病先后去世,养父丁胜去世前告诉了丁玲的身世。从此之后的6年,丁玲便一直到处搜集线索,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12月7日,杨旭超和丁玲收到上海沪科亲子鉴定中心的鉴定书,两人被鉴定为亲生父女关系。2017年3月,丁玲的肾脏配型成功后,医生立刻给杨旭超做了肾脏移植。父女俩并排躺在病床上,手牵手进了手术室,门外的陈晓枫含着泪祈祷一切顺利。两个小时后,父女俩手术顺利结束,被推进了同一个病房。麻醉药的后劲儿还没过去,杨旭超晕晕乎乎地看着两个女儿,进入了梦乡。丁玲牵着陈晓枫的手说:“晓枫啊,以后跟我一起管他叫爸爸吧,我不忌讳这个。我陪他头几年,你陪他后几年,以后的许多年,我们姐俩一起陪他!”
病房外,春天已经悄悄来到,阳光一扫冬日的阴霾与寒冷。两个月后,杨旭超和丁玲完全康复。徐州市贾汪区有一家陶艺作坊悄悄开张了。大家都说,这家店虽小,但老板却有三个人—一位两鬓微霜的大叔和两个憨厚可爱的小女生,她们的样貌稍稍有些不同,但笑起来时,灿烂得没有两样。
(文中程明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