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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拿严肃文学奖的“野生写作者”

2017-10-10刘莉娜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0期
关键词:马伯庸作家小说

刘莉娜

今年上海书展的主题是“科幻”,于是在开幕的第一场主论坛上,邀请了中外相关题材的作家学者们进行了热场,其中就有马伯庸。说实话看到他有点惊奇,毕竟在我印象中这位在网上很红的“马亲王”的写作似乎更多是走“历史挂”的。聊起这个话题,正在录综艺间隙被我直接“人约录影棚”的马伯庸有点无语:“那不是我写过《寂静之城》嘛……”我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胸口还贴着综艺名牌、在网上被刷爆“祥瑞御免”的网红鼻祖,他不仅写过《风起陇西》《三国机密》《风雨〈洛神赋〉》等古风背景的小说散文,还曾凭作品《寂静之城》于2005年获得了国内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银河奖”。此外,他的 《风雨〈洛神赋〉》也曾在2010年获得人民文学奖散文奖,短篇《破案:孔雀东南飞》在2012年获得朱自清散文奖——可以说是非常杂而不乱、雅俗共赏了。

说起“雅俗”这个话题,我觉得这几乎是一个可以描述又或者说讨论马伯庸写作风格的关键词。马伯庸一直有“文学鬼才”之誉,作品涵盖历史、悬疑、科幻、文化散文等各种不相交的领域,而马伯庸最擅长的是以推理对真实史料进行解构和猜想,重组为兼具想象力与真实感的“历史可能性”小说。特别熟悉他的早期读者(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当年的论坛网友,现在亦是线下好友)都知道,马伯庸最早从论坛扬名,自1998年网络初始普及以来,他在论坛上发表过大量评论、杂文、历史普及、幽默小品文以及一些短、中篇小说,范围涵盖科幻、奇幻、历史、灵异、推理、动漫等多个领域,其中一些作品如《从机器猫看阶级斗争残酷本质》《寂静之城》《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葫芦兄弟人物赏析》《陌生人的情人节》《奇幻金庸》等在网上广为流传,并被各大论坛及平面媒体转载。2005年,马伯庸开始创作和出版长篇小说,代表作就是三国背景的谍战小说《风起陇西》。在这部小说里,他将真实的史料与推理悬疑相结合,“以不曲解、破坏史料为前提,描绘不见于正史的、普通人的真实生活”。从这里开始,他的身份从网络段子手渐渐走向畅销书作家,喜爱他的读者将《风起陇西》《风雨〈洛神赋〉》《三国机密》等马伯庸的代表作列为“考据型悬疑文学”,也有人认为这是“历史可能性小说”。

“其文无不奇思妙想,亦庄亦谐,庄而不致严肃,谐而不致油滑。作品的情节轻松有趣,甚至有点恶搞,但背后往往有翔实的资料作为支撑。”喜欢马伯庸的人对他这种“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写作风格赞不绝口,可是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想象历史”的写作风格亦为他带来了一场争议和质疑——去年,方舟子就在自己的微博上直接炮轰马伯庸“没有历史常识”,认为他写的小说多处有悖于史实。对此,马伯庸的回应颇为谦逊:他一方面表示自己的作品不是历史,是用了文学中的荒诞手法,是“对历史做了一个修补工作,或者说涂色渲染工作,也让我对历史的情怀能得到满足”;一方面又自曝以往作品里确实犯过很多可笑的低级错误。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业余文史爱好者”:“不是自谦,专业历史学者的思维和方法论,不是说我们这些普通人读几本书就能达到的。因为发自内心喜欢,觉得这么写历史、研究历史是件很酷的事。”

但话虽如此,马伯庸在写作过程中对史实和细节的关注却是毫不轻慢的:每写一部历史小说前,马伯庸都力求将功课做足。比如为写《草原动物园》,马伯庸特地回了趟老家内蒙古赤峰,搜罗那里的传统民间故事,找来关于清末的文献和论文,大到赤峰城的格局、官府的职位,小到当时报纸的名称,一一敲定。为写《长安十二时辰》搜集资料,他把长安城布局一坊一坊地敲进表格里,再参照杨鸿年的《隋唐两京坊里谱》和《唐代长安词典》,边读边把诸坊的功能、典故、所居名人写进批注,做完地图,“整个长安终于看得透彻了”。他在历史上的涉猎和积累,让不少粉丝读者大呼“可怕”。

在马伯庸看来,前史文学创作有两个很重要的维度,一是它与实际前史能在多大程度上产生共鸣,二是它超逸实际的幻想力有多么奔放。“前者让我们脚踏实地,后者让我们展翅飞翔,我很努力地在两者之间取得一个平衡。”而马伯庸最受欢迎的长篇系列《古董局中局》正是对这一创作论的最佳践行——“古董”系列前两本书的主角都是一个鉴宝世家的传人许愿的故事,第三本则把时间倒推至民国,讲述许愿的爷爷许一城守护东陵的故事。将故事背景设定为民国,就需要翻阅大量史料,以确保史实准确。那么为什么舍近求远、弃简取繁,将叙事背景推向民国呢?谈及创作初衷,马伯庸表示:“把故事镶嵌进历史的缝隙中,跟各路如雷贯耳的名人都发生那么一点联系,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感觉,俗称‘戴着镣铐跳舞。情节是虚构的,但大环境却是真实存在的。而情节往往又对真实历史产生了推动力,重新解释了一下历史。比如孙殿英盗慈禧墓这事,大家都知道,但他为什么盗、怎么盗的,盗完又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我用情节给予补完,融到故事里,让读者阅读时惊诧于‘原来这个事件还有这么一个解释,这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呀。”于是,翻开第一页,我们就读到这样的文字:“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当春夏之交,满城槐树俱已开花。这时节天气渐热,最易起大疫,民间忌讳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头,不晒床,都指望着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恶,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惡五月,一到这月份,一准得有点幺蛾子。”仿佛说书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人一秒钟被带入到那个神秘的年代——这也是马伯庸小说的特点,语言的画面感很强,分分钟在你脑中上演一集八点档电视剧。

也正因为这种在虚构与现实之间如鱼得水的“补白”能力,马伯庸的小说总是格外栩栩如生,引人入胜,这使得他的作品很快成为热门的大IP,频频受到影视公司的青睐。比如他的《三国机密》就由唐人影视的蔡艺侬担纲总制片人,由马天宇、韩东君、万茜、董洁、王阳明、董璇、檀健次、谢君豪等联袂主演,目前刚刚杀青。而长篇《古董局中局》则由夏雨、王刚等著名演员领衔,正在西安如火如荼地拍摄中。而最新作品《长安十二时辰》也于四月在优酷的春季发布会上正式宣布剧版启动,由知名导演曹盾执导,陈坤,张震、王千源、吴彦祖、姜文、张涵予都在男主候选之列……对于这个IP横行的时代,马伯庸毫不讳言自己是受益者,“我觉得这对于写作者是一个非常好的时代”,一来,网络的便捷发表降低了文学写作的准入门槛,让“作家”的数量以几何倍数增产,“基数越大,产生好作家和好作品的几率就越高,不是么?”另一方面,文学在网络的快捷传播和“触电”的高回报滋养下,也给广大写字者带来了足够体面的名声和收入,让他们真正可以做到靠文字谋生,“这可以说是中国的写作者能够丰衣足食养活自己的最好时代了”。endprint

在马伯庸看来,这些年,风起云涌的网络文学仿佛一直在跟严肃文学互相边缘化,前者有读者有回报,却总得不到价值上的肯定,又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泥沙俱下;后者则始终在面对受众越来越少的冷清局面。“但两者的界限并不会一直清晰,网络文学让‘好看重新成为小说的首要属性,那些能把文字写得‘好看的人迎来了出头的机会,这总不是一件坏事。” “那你更愿意被看做是网络文学作家还是严肃文学作家呢?”我这样问马伯庸,不是故意想为难他,倒是真的觉得很难定义。“我呢,就是个野生写作者。”他笑眯眯地说,“不过在文学创作的土壤上,有越多的野生物种,这生态才越生机勃勃,不是么。”

记者:你的很多近史小说都有很明晰的灵感来源,但《龙与地下铁》这种脑洞又是怎么产生的?

马伯庸:这本小说是把最奇幻的龙和最现实的机械文明——地铁结合到一起,这是源于我当年坐地铁上班时偶然产生的一段幻想。某天下班,我在地铁站等地铁,上了一天班特别辛苦,突然产生了幻觉,感觉地铁就像龙一样从站台里钻出来,停到我身边。然后我爬到龙的鳞甲上,它把我带到一个未知的地方。从这个幻想开始,我写了这本小说,所以我说这本小说是献给所有加班加点、精神疲惫的上班族的一本书。

顺便说一句,开脑洞,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天赋,它是经过长期思维训练或者长期思维习惯形成的,所以我觉得每个人的脑洞都可以开好大。

记者:貌似你的强项是在有限的历史空间里打开无限的脑洞,能具体说说这种能力是怎么训练的?

马伯庸:一个方法是多看书,我看书不挑,逮着什么书看什么书,最无聊的时候,朋友家有一本《石油勘探入门》,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另一方面,现在网络很发达,相关检索都很容易。有时候,也会发生“知识失事”。什么是“知识失事”呢?就是我本来在网上查宣武门的资料,但是在旁边的相似词条上看到了玄武门,我就点开看玄武门,里面会提示和玄武门有关的影视作品,其中有一首歌,是李丽芬当年唱的《爱不释手》,这是《玄武门之变》的主题歌,我想这首歌好久没听了,点开听会儿。听着听着又注意到歌手李丽芬,觉得很有名但是不够了解,于是点开李丽芬的简介和作品,才知道她是第一个把雷鬼音乐引入台湾乐坛的。雷鬼音乐是什么?没听过。就去查雷鬼音乐这个词条,结果发现它源于牙买加……就这样一直顺着思绪看下去,一直查到英国大航海。至于刚开始要查什么,基本已经忘记了。“知识失事”,就是整个人已经沉到信息的海洋里。经常这么做挺耽误事,但是你要是习惯这么做,你的知识面就会很广博。

記者:你说自己是个野生写作者,似乎不愿被看作一个专业作家?

马伯庸:作家不存在专业或者业余,我上班的时候在写,现在辞职了也在写,以后再有正式工作也会接着写。专业作家是只写作不干别的吗?我觉得也不是。作家是一种状态,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你就是作家。不存在专业和业余的区别,也不存在专业作家就写得更好,业余作家就写得不好。专业作家或者业余作家,是文学史或者外部人对作家的一个区分,对于写东西的人来说,这种区分是不存在的。

记者:所以你把科幻、奇幻、历史、灵异、推理等等都写了一遍,因为你觉得写作也是不分门类的吧?

马伯庸:我一直坚持这样一种文创理念——文学之间从来不存在什么藩篱。任何主题,可以通过任何文学范式和题材表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旧体诗是典型的中国古典文学范式之一,这就让人形成了一个思维惯性,一说作诗,提起笔来非得是中华风物不可。但真的就该如此吗?我们放开眼光,放开想象,用七绝去写点异域题材行不行?说说欧美风物,咏咏新鲜事物比如手机、电脑,为什么不成?道光年间,就曾经有人游历伦敦,写了一系列《兰墩十咏》,以古诗描摹伦敦风光,诗人用中国古代典故譬喻欧洲城池,让人耳目一新。

推而广之,不只是诗歌,所有的文学题材、形式都可以如此操作。拿莎翁体十四行诗赞颂唐僧的求法精神,用太平歌词来庆祝威廉王子喜得贵子,南美魔幻主义的唐传奇,四骈六丽的圣女贞德大传,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所以我觉得,混搭是一个很好的文学思维训练,它可以破除掉心中障碍,让创作的领域更加广泛,同时对读者也是个全新的体验。

记者:那无所不能的马亲王有没有什么是写不了的?

马伯庸:有啊,我不会写言情,不会写女人,难得写上几段,总被人嘲笑是“直男的想象”。我媳妇帮我分析过,说写感情戏一靠天分,二靠经验,你没天分,想要改善就只能靠经验了。我心中一喜——说你的意思是,我必须得出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行,对吧?我媳妇说对啊,但是有一个前提,你的目的是改善自己写女人的能力,所以谈恋爱的时候,你必须让自己带入女性视角,以女性身份去谈,去体验才成。

我到现在都没勇气下这个决心。

记者:我们注意到,你是1980年生的。虽然现在“80后作家”这个标签已经不大提起,但你觉得这一代人的写作有什么共性?你也在其中么?

马伯庸:用年代去划分作家是一个粗暴的分类,就好像用星座或者属相去对一群人做区分——方便是很方便,但没有意义,写东西又不是上学,非得画一条年龄线出来。但如果非要问80后作家有什么共性的话,我只能说,比起80前作家,80后的这些作家彼此之间的共性越来越少,个性越来越强。他们生于改革开放之初,正是这个国家向世界打开窗户的年代,他们的童年和青春期不再浸泡在僵化、刻板的单一文艺形态里,可以接触到丰富多彩的各种小说、影视、动漫、游戏乃至社会思潮、理念,每个人的个性,都有了充分可以生长的空间,所以培养出的作家,也是各有各的想法与风格,其种类之丰富,不是80前作家所能比拟的。罗素说过,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我的兴趣方向是文史类,但从未给自己下一个定义或限制,科幻也写,奇幻也写,既写过古董鉴赏类的现实题材,也玩过武侠小说和西方中世纪文化的嫁接。所谓80后作家的共性,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拥有无限可能的创作热情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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