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书」之书妖记
2017-10-10钱琪长沙明德中学380班插画秋裤狗子
文/钱琪(长沙明德中学380班) 插画/秋裤狗子
「妖书」之书妖记
文/钱琪(长沙明德中学380班) 插画/秋裤狗子
楔子
画栋雕梁,古木格窗,青苔石子染上了深秋的寒霜,像铺就了一层洁白月光。
绮文阁内一尺桌台,烛光如豆,守书童子困着打盹,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闯入了阁中,正捋着一曲儿花白稀疏的胡子,徘徊在书架之间。忽的,他化作一缕紫烟消散在古籍典册之中,直奔阁顶。
是夜,江南第一藏书阁绮文阁宝书失窃,震惊江湖朝野。
一
“唉,你说,是哪个盗贼那么大能耐,能偷到绮文阁的书?这可真是闻所未闻……据说,圣上震怒,整阁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啊!”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这可不是第一次宝书失窃,在此之前,各地陆续都有失窃之案。论这藏书,普天之下,除我们江南三阁,无出其右。没想到……”
说话的人叹了口气,他旁边的人迫不及待地接上:“如此说,这应该是一人所为!”
那人喝了口茶,抬头看了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眼神充满不确。
“二位客官,不是我在这耸人听闻,传言啊,这是妖所为呢!”店小二听见客人的谈话,悄悄地凑过了头说道。
“什么?妖?”
“哟,这可是江湖上传遍了的,您不知道?您想想,若不是妖,哪能偷到这么多书呢?那宝阁的机关,可不是一般人能解开的啊!”
座上的两人对视一眼,更加疑惑了。
“可是,这妖偷书干什么呢?”
“不对!不是妖所为。我听江湖上传言,珍贵的古本秘籍之所以频频失窃,是因为江南的三大藏书阁顶,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藏图!”另一位江湖打扮的少年朗声辩论道。
奇闻尽数漏进我的耳朵,我紧锁眉头。如果宝书失窃案果真是妖所为,那便是我职责所在,可我一路收妖无数,偷书的却是鲜有听闻。《妖书》有言:“凡有灵之物,乃妖之所出;花草虫鱼,飞禽走兽,但凭灵气,修炼百年,便可成妖。”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我收起拂尘,掏出罗盘,一见天日,指针便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开始四处乱指。
妖出江南。
二
妖气终于出现,直指绣章阁。因近日闹得沸沸扬扬,三阁都加强了把守,甚至贴上了字迹扭曲的明黄色符箓,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分外诡异。我翻檐上瓦,选择了防备最弱的一层,里面只有一个守书的少年,不安地来回踱步。
在少年转背的一瞬,我打开窗户,一跃而入,对着少年的后颈用力一击,一个闷声后,少年便向我倒来。
“失礼。”
我换上少年的制服,均匀吞吐,耐心等待。
子时已过,月下中天。守卫开始疲倦,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渐渐微弱。一个黑影“飒——”地从窗外腾空而上,割碎如水的月色。
来了。不是妖,是贼。
我笑着摇了摇头,想着等这蠢贼开窗看时,该会看到怎样一番情景:话说回来,书妖到底长什么样?吃不吃人?可怕不可怕?……
还在想着,忽听得阁顶传来一阵惊呼。那团黑影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火把与人声四起,平地上人语鼎沸,“抓到了”、“快抓住他”、“就是这个毛贼”……
趁此机会,我“噔噔噔”地爬上了通往阁顶的密道。就着将灭不灭的烛灯,看清了书妖的真容,它许是以为还有盗贼来接着偷书,朝我的方向继续张牙舞爪着。
好大一只……蠹虫。
三
一时间我回不过神来,书妖见我不怕,停下了挥舞的短足,一人一妖,或者说,一人一虫尴尬地静默相对。寒风簌簌地扑进窗户,吹得烛光一颤。我差点忘了我捉妖的本职,正要义正辞严地问他个明白,忽听“嘭——”的一声响,书妖腾起一阵烟雾,然后我便听到了一个年老的声音,从虫子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咳咳,咳——”
只见月光穿透层层烟雾,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立在原地,一袭白衣,佝偻着身体掩口咳嗽。
我的脑袋像揉成了一团的拂尘。
老者轻轻地摩挲着手头一本老旧的古书,目光中充满沉醉之意,摇头晃脑地吟道:“《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读书之乐也。”
“尔等无知之徒!”老头咳嗽完了之后,猛一跺脚,老脸憋得通红,伸出手指,对着我骂起来。
“尔等之力何以护书?谬矣谬矣!”
我觉得今夜所历可以编入妖书以传后人,因为自我当道士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妖,既不打打杀杀面目可憎,也不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而儒雅拘谨,满口子生僻古语,骂人骂得很有底气,很有文化。
“你……您是……书妖?”
老头儿听了我的询问,斜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只见他颤巍巍地重新落座,点燃了窗台上的长明灯,继续摩挲着一本古籍。
老头儿往我这边觑了一眼,眼神中竟然满是寂寞。
“咳!子不语怪、力、乱、神。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万物本由天地所生,又何来妖与非妖之别?谬矣!谬矣!”
此刻我的脑袋更像一团打了结的拂尘。
“……绮文阁失窃案,各地大大小小藏书阁宝书不翼而飞,怕都是您的手笔罢?”
“小子休要妄言!道听而途说,徳之弃也!”老头子气呼呼地站了起来,我敢肯定他修为没有千年也有五百,虽他没有伤人功力,但却有一肚子滔滔不绝的大道理和之乎者也。
“为而不认,偷而不还,怕也不是君子所为?”我边说边脱下碍事的衣袍,握住了乾坤袖中的法器。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偷书之事何谓为偷!吾乃为护书,修炼千年矣!尔又何知!”书妖气得两撇胡子都翘了起来。
“哦?既然只你能偷,别人为何不能偷?如此,便都还来罢。”我猛地起跳,撒开缚妖网,对着书妖急冲而去。老头子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似乎是震惊,又似乎是愤怒,在触到缚妖网的一刹那,又变成了一团紫烟,凝聚成形从缝隙里逃了出去。
“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礼之用,和为贵,打打杀杀,成何体统!”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一时语塞,仿佛今夜我不是来捉妖的,而是来听先生讲礼的。
不论如何,我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布下结界,以免书妖逃窜。回头看时,那团紫烟正在本就不大的空间里四处飞流,我放弃了缚妖网,解下腰间的收妖葫,准备瞄准目标将他就地正法。
无奈老头子逃得比闪电还快,一下子现出蠹虫的原形从墙上飞窜过去,一下子躲进层层叠叠的书格宝匣内,让我无从下手。我在狭小的书巷里艰难移动着,左翻右找。
崇安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与书妖战败,从此成为我职业生涯的污点。不行,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呼”的一下,阁中灯火全灭,一片黑暗。
四
“书在何处?快快现身,饶你一死!”我“噌”地点燃了手中的符箓,作势要烧书,“你再不出来,你视若珍宝的这些古籍都会被我付之一炬!”
此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一瞬,我见他还没反应,低头找出一张废纸,一下燃了起来。
“小子住手!”老头突然摔到了我眼前的地上,揉了几下摔疼的屁股,就要上来抢救那些“古籍”。“唉——”我抬手从他的眼前抽离,吹熄了火焰。“废纸而已。”
“你!——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你……怎可不诚不信、生事欺瞒!”
“且慢!”我把那块烧焦的纸片举到他面前,“妖老头儿,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们这儿的文化?喜欢你也没必要把书偷了啊,拿来吧拿来吧。”
老头子还有点愤愤不平,“予你何益?尔等毛头小儿,不知珍惜!不若予我,我虽为妖,也可领悟一二。”
我寻思片刻,正色道:“您阅尽天下典籍,想必,也懂得大道之行的道理。”
老头看了我一眼。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男女老幼,皆有所处,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我只是一个收妖之人,却也知道人妖殊途,两不相犯,若一方为乱,道之毁矣。
“珍籍古书,虽尝被束之高阁,但人界的文明礼运,融之血液,化入骨髓,经久不绝。”
“恕我直言,您的所为,已经打破平衡,这些文化至宝,对人界而言及其重要,不论丢失哪一本,都是巨大的损失。现在江湖朝野,无一不切心关注,因为,传承老祖宗的东西,是每一位帝王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子民的信仰。”
尾声
书妖坐在地上沉默良久,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着微弱的光,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带着些许悲伤。
半晌,他长叹一声:“妖界,无道矣!”
我微微一惊,起了恻隐之情。老头儿虽古板迂腐,却是我见过最特立独行、最儒雅可爱的妖。
“那您现在能告诉我,书在何处了么?”
听到我这句话,老头目光闪烁,他揉搓着两只手掌,尽量避免与我的眼神接触,嘴巴开了又阖,似乎在斟酌着语言。
我的心头闪过一片阴云。撕了?扔了?毁了?烧了?种种猜测于这个老头似乎都不为过。
“唔……吾尽食之……”
“吃了?!”我的屁股像着了火似的,噌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这是只修炼千年的蠹虫。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身自有补救之法。”他双手交握在两袖中,沉默了许久,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又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我与书妖相对而坐,老头儿的白发被夜风吹动。四周被雾气笼罩了,我隐约听到支离破碎的语言传出,慢慢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最后声音都重叠在一起,那是老头子最珍惜的书的语言。我还听到万千书稿翻动的声音,如排山倒海,浩浩然不可计数。
突然一切归于沉寂。
等烟雾渐渐散去,老头子安然地闭着眼睛,盘坐在地,扬起的白发千丝万缕地散落在肩后。我的面前已经叠满了书,但我心下明白,这只是浩瀚中的一角。
“这……”
老头子手撑着地,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些都是化为了他几千年妖力的东西,要尽数复原,其代价不言而喻。
“此为兖州天音阁,”老头指了指其中的一摞,然后又指向另一沓,“此为奎州风雷阁,柳州观止楼,庐州镜明阁……”
书妖像在呼唤老友的名字一般熟稔,“这是前几日,江南绮文阁。”念完了之后,老头儿侧过身子不再去看,却还是没忍住多瞅几眼,伸手又摸了摸那几本举世难得的宝书,神情有几分落寞,有几分可爱。
“江山更改,百朝兴替,今古奇阁,灰飞烟灭,年岁久远,残销滞者,恕不能悉以奉之!”
我欠了个身,郑重地道声“多谢”。
等我抬起头来看时,老头子的身形已经扭曲,变得透明,徐徐化为一缕紫烟。“小子,吾归矣——”
闻言,手中收妖葫的塞子“突”地自动弹开,那缕快要消散的烟雾立马就被吸了进去。烛火突然炸了一声,我被手中的沉重带着往下,惊异于它的重量。
“妖者轻而无质,然执念深者,凡被降服,寻常法器难以载之。若妖性为善,愿化劫轮回成混沌之气者,终灭矣。”
我推开窗,踏上阁顶,俯瞰黑暗中的蜿蜒山脉,惺忪灯火,不知站了多久,天边泛起了色彩,山间升起了炊烟。
要天亮了。
腰间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减轻了,我没有封锁他向我传来的记忆,这样,才可收服修为千年的妖。
我看到不知是哪朝哪代最初始的记忆,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只被人熏得狼狈逃窜的蠹虫,寄居在书阁里;春夏秋冬,耳濡目染,竟有了妖性,慢慢地化出形体;时而偷偷地吃去了一本书,时而和奇形怪状的妖族争得面红耳赤;时而为了吓走盗贼故技重施,时而只是一个落寞单薄,独坐星夜的背影……他存在的这千年里,从未伤害过任何人。
我拍了拍葫芦,葫芦发出一声空空的脆响,转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本期游戏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