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于黄昏诗心处
2017-10-10
憩于黄昏诗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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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和歌中的黄昏是“彼方为谁?无我有问,九月露湿,待君之前”。是一声轻轻的问候,一个有关等待的约定。黄昏,日将暮,鸟将归,人稍倦亦稍闲,可私自载酒拾花,在薄薄的霞光里读诗,酣睡,或者对来人说话,谈些无关痛痒的是非,即使看不清周遭的一切,也知道一定是所念所爱。在冯炜莹的笔下,也许她前生该是个诗人,黄昏在她身体里种下了诗的花籽,让今生的归人愿意善待每一个本该属于落寞的黄昏。灯下酌酒,栖于肩上的黄昏愈发温润,愿意将生命所有的繁忙,幻化成这一时半刻的虚无。
黄昏是一天中最古典的时刻。
入眼的,都变得虚幻缥缈,变得如梦境一般模糊又甜美,淡淡地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色光影中,眉目柔和,气质温静。某天我被窗前的鸟鸣惊了梦,掀开眼帘,就撞进了黄昏的怀抱中。
养在案前的茉莉泛黄了。如常地,在每个黄昏,都会有茉莉褪去她绵白如云的裳,变得苍老憔悴,再伸手抚去,也不似白绸般细滑,偶然一晃,花瓣似残阳落,满地凄凉意。黄昏冷然,黄昏伤感,就连易安居士也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晚来风急,疾风劲雨,花落残阳,倦鸟归巢,浣女离溪,黄昏将一切都变得安静寂然,仿佛是一折戏落下的帷幕,有着破败和意犹未尽之感。
清晨有朝霞,有初阳,所以朝气蓬勃。黄昏天欲暗,像是独自喝醉了酒的人,满身光阴的味道和厚重感,有些苍凉的沧桑。可我很喜欢黄昏温柔缱绻的光芒,不刺眼,可是绚丽;灿烂,可是也柔情。像是我私养在小院儿的小桂花拢了我一身花瓣软被,让酣睡的我不受凉,又像是我梦中的人知我念他,悄悄赶来,在我身旁小守一阵,以温柔如水的眼神望我。
十六七岁读古诗句“人约黄昏后”时,抬头正好望见窗外远山边缘被霞光描了一道细细的粉色,如一道桃花墨,沿着山缘渐渐晕染开来,从淡粉到淡红,像一溪春日的流水,铺了满溢的落花,鼻翼间隐约还有香气。
由此对黄昏产生一种莫名的执念与爱,觉得她的美像织锦,既有朦胧的诗意,又有真实的触感。有人告诉我,“黄昏”在日语里,同“是谁”写法一致,因为黄昏天渐暗却未有灯,来人不清,于是以“是谁”询问。
一瞬觉得这个意境妙极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对面迎来熟悉的身影,衣裳粘着旧日的芦花,走在往事分别的地方,有着前世今生相认的喜悦和茫然,于是忍不住小心询问,你是谁,从哪儿来,与我相识或初见?带着试探,还有轻轻乱跳、期待又惶恐着的小心思,像宝玉初见黛玉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黄昏就是这样的神秘而温柔,迎向光线的眼睛看不清整个世界,却会对世间感到亲切,有淡淡的余温落在皮肤上,层层渗入体内,烫到心底,慢慢地将褶皱的心抚平。
黄昏是喝醉了酒的颜色,所以在黄昏,最适合做一些温柔的事情,让自己沉沉醉昏过去。
黄昏时宜相约。看谁与谁的身影一同被拉长,最后交织成相偎在一起的双剪影。曾与人相约看樱花,在樱林里从早晨滞留到黄昏时分,天暗下来,湖水是深蓝的镜子,花色依旧白,依旧粉,渐渐看不清纹路。花影软软地摇曳,依旧美,甚至美胜白日。林子里一盏盏红灯笼亮起来,同晚霞一起,被粉色的樱花围在中央,三者辉映,像盏巨大的粉色花灯,我们是灯芯,是笼罩在灯罩里的飞蛾。古来传说的飞蛾扑火,也许就是看到这样的美景,令之神魂颠倒,义无反顾。
黄昏时宜归家。不知有多少古诗是写给黄昏的,每每提起黄昏,我总是想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情形。即使在诗里,月已初出,夜已初至,我依然想让他们披上一层黄昏色的纱衣,疲惫着,又收获着,回到白云生处人家去。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黄昏宜写诗。扯来一片晚霞,磨成粉的红的墨,坐在黄昏里,在白的云上,在青的山头,写一首《四月》:“四月/她说四月/春将暮/月光惊动了诗人/落花薄如雾/等待谁撞上迷途的鹿/腕间手镯清/要同山涧的水一起/盛开在眉眼盈盈处/四月/我说四月/我只念起/心头一个你。”将纸张折叠再折叠,向着心上人的方向抛出,诗会自己找到他的地址。
黄昏时宜念乡。在异乡巷子,想起在故乡看老叟下棋,回眸被嬉闹的垂髫少年撞得后退几步,记得他们跑远后转身的鬼脸,记得跟随家人在寺庙看到的霞光,被掉落的花和果砸到了脑袋。谁家的烟囱冒着热腾腾的烟,谁家的饭香飘到七里之外,又是谁引着我到小巷里寻一间茶馆面馆,就着故乡的味道要一份细茶小面,让我嘴里品着,心里念着。
黄昏时宜读书。喜欢的文字集结成了厚厚的书册,乘着春风,乘着黄昏柔和的光线到我的书案之上,拂得我心似花开。封面素瓶插净花,左上角小而俊秀的“读美”,边缘处一灰色竖行小字:“寻常日子,择花为邻,一杯闲茶,坐看落霞。晚风不问,闲愁万种,诗句针脚,绣遍旧事。”
还未曾翻开,已是一股古意扑面,书骨如玉,气质若兰。不是宣纸,不是深蓝的线装,依然细腻如古书,捧在手心有一种穿越到宋朝或是唐朝读戏本子的错觉。
书太美,美得连翻开书页都像擦一件易碎的瓷。简单的白纸黑字,间隙穿插着摄影和小句子,像诗句也像情话,斟字酌句的,真如细密的针脚,一针一针地绣着日常事。坐在窗台上,靠在窗棂翻书,不点灯,让黄昏把书页染色,让云落于其上。也许再点燃一支线香更好,要淡淡的樱花味,清清的植物气息,除去一些黄昏的黯然与忧郁。
黄昏时宜梳妆。晨起清爽懒梳妆,只想挎着竹篮,采一盏花瓣,酿一畦露水。到了黄昏,就去扫凋落的叶,再悄悄假寐一小段光阴,靠着竹椅数今日的小事,沐浴后换一身素净的衣,描两笔眉,搽两抹胭脂一抹口红,转一转抚一抚腕上的银饰,喝放了三两粒红枣的水。眉目不似清晨明朗,所以带着点小妆,小小地羞涩地自我陶醉一下,觉得自己是刚刚落下的花,虽然倦了,可还是清心地美着。
我多眷恋黄昏啊,世事处于歇息的姿态,锁慢,声音慢,花落慢,车慢,人也慢,慢慢地慢慢地,静成从前,静成一幅画。
读雪小禅的句子:“我是靠精神活着的人,靠坛坛罐罐、花花草草活着,靠日常这些琐碎、动人的温暖活着。生活很美,我不能丢了它。我不能没有生活。生活高于一切,艺术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等待一个黄昏的落日很重要。”
乍一读,只读到她说,生活高于艺术,而艺术是无足轻重的。再一读,忽而就想到,生活其实就是艺术。那些动人的日子,那些美好缠绵的事物,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些养在庭院养在心上的花草,都是艺术,也都是生活,丢了任何一部分,都不再是生命的全部。黄昏本是忧伤落寞的,本是寻常的,却因为心中有诗意,才愿意等待每一个黄昏,才将每一个黄昏看作一场盛宴,一首朗朗上口的诗。
不知我的前生是不是诗人,她是不是在我的身体里种下了诗的花籽,留得今生的我即使写不出曼妙的诗行,却还可以有多情棉柔的心思,去等待每一场黄昏的落日,去想念每一场落日的黄昏。
清晨是生活的一部分,黄昏亦是;喜悦是生活的调味料,忧愁亦是,而每一刻都不能重来。
自知不能重来,那就走吧,写完这一段,喝完这杯茶,同我一起去善待,去期待,去珍惜,去欣赏每一场黄昏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