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的这个核前辈， 为何最终放弃核武？

张惠兰++袁烨

2003年夏，海湾水域某个港口内，一艘德国货轮按原计划启航了。

乍看之下，它与普通货轮并无分别。然而，其船舱里装载了大量上膛的轻重武器，船员均无身份证明。在一处隐蔽货舱的隔层处，大量可用于研制核武的離心机部件，分装于五个集装箱内。

货轮的目的地是利比亚。尽管这个北非国家1968年就加入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但其领导人卡扎菲却一直想要让利比亚成为核武器拥有国。

“狂人”的内心戏

“中东的疯狗！”美国前总统里根曾如此形容这位饱受争议的利比亚领导人。

1942年，卡扎菲出生在利比亚苏尔特沙漠的一个羊皮帐篷里，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贝都因牧民。卡扎菲是家中唯一的男孩。

1969年，27岁的卡扎菲在美国中情局的支援下，领导“自由军官组织”发动政变，推翻了伊德里斯一世的立宪君主政权，成为国家的实际掌权者，并由此开始了长达40年的独裁。

上台伊始，卡扎菲在外交上反美反西方，内政上积极推进国有化，还野心勃勃地启动了核武计划。

美国学者斯科特·萨甘认为，国家发展核能力乃至核武器的动机有三类：一为国家安全，旨在应对外部威胁特别是核威胁；二是国内政治，为的是巩固政权在国内的统治和利益；三是影响力，发展核武被视为国家现代性和国际地位的象征。

通常认为印度是出于谋求大国地位而发展核武，它的“死对头”巴基斯坦则无疑有着抵御印度，维护国家安全的考虑。南非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开始开发铀矿，并向美国提供。到了60年代中后期，南非感受到了来自国际社会的威胁和孤立并开始发展核武。南非声称这种威胁来自“共产主义在南非邻国的扩张”，但学者更愿意把南非外在威胁的加剧视作其国内臭名昭著的种族隔离的结果。

作为一名“政治狂人”，这三类动机似乎都可以在卡扎菲身上得到印证。

1981年，美国《洛杉矶时报》披露了一份中情局对卡扎菲心理状况的研究报告，称其“性格极其忧郁，有严重的自卑情结”。与此同时，他又极度自恋，称利比亚“是我的国家，我创立了这个国家，我也可以将其毁灭”。这种矛盾心理驱使着卡扎菲带领利比亚走上了发展核武、追求大国地位的道路。

因为实行“铁腕统治”，卡扎菲政权危机不断，其本人不断遭遇暗杀。安徽财经大学法学院国际政治系副教授岳汉景分析，“如果利比亚成为阿拉伯世界第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帮助卡扎菲缓解其内部持续存在的军事政变压力，从而达到延续政权的目的。”

安全保障是利比亚发展核武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考虑”，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西亚非洲研究中心研究员张春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彼时，利比亚的“对头”以色列已悄然成为中东地区首个掌握核武技术的国家，而由于卡扎菲激进的统治方式和对恐怖主义的支持，利比亚缺少“稳定而可靠的盟友”。

并不完美的约束

想要拥有核武器并不容易，卡扎菲遇到的第一道障碍就是《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

自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使用核武器后，各国纷纷开始建立核武器储备，和平利用核能成为国际讨论热点。就在卡扎菲发动政变的前一年，1968年7月1日，英国、美国、苏联等59个国家分别在伦敦、华盛顿和莫斯科缔结签署《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该条约共11条，主要内容是有核国家不得向任何无核国家直接或间接转让核武器或核爆炸装置，不帮助无核国家制造核武器；无核国保证不研制、不接受和不谋求获取核武器；停止核军备竞赛，推动核裁军；把和平核设施置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国际保障之下，并在和平使用核能方面提供技术合作。

利比亚是第一批签署NPT的国家。1975年，利比亚正式批准了NPT，并在1980年同国际原子能机构签署了安全保障协议。

但NPT只对签署国有效，对未签署国，如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等国家并没有强制约束力。上世纪70年代，在美国停止了对其核燃料供应后，南非转而在1979年开始在以色列帮助下正式向有核国加速迈进。截至1989年，南非共制造出6.5枚核弹。

也是在这一时期，利比亚从邻国尼日尔进口了1200吨浓缩铀矿石，却未按规定向IAEA报告。尼日尔的丰富铀矿当时处在法国的控制之下，而法国直到1992年才加入NPT。

1982年，利比亚与一家比利时公司接触，欲购买工厂生产四氟化铀。两年后，迫于美国方面的压力，该公司拒绝了与利比亚的合同。但在1985年，利比亚向一个“拥核国家”出口了几千克高浓缩铀，以换取大批铀化合物。

想要拥有核武力量的国家或地区向非法有核国家寻求帮助的案例并不鲜见。创办于1989年的美国蒙特雷国际问题研究院的防核扩散研究中心（CNS）是当前致力于控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的最大的非政府机构。该中心在其所属刊物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提到，中东和亚洲等发展中国家在1987年到2009年期间购买的1200枚弹道导弹中，有510枚是朝鲜制造出口的。《纽约时报》在2004年5月曾报道，“国际原子能机构发现了利比亚从朝鲜获得铀的确凿证据”，但朝鲜很快否认了这一指控。

据美国核威胁倡议组织（Nuclear Threat Initiative）发布的报告，有资料显示，上世纪七十年代，利比亚曾用铀矿石换取巴基斯坦的核援助，利比亚还曾于1978年尝试从印度购买核武器。

利比亚还曾求助“外国专家”。上世纪80年代，一位“外国专家”在利比亚的Tajoura核研究中心开始研究和设计方案，为的是生产用于铀浓缩的气体离心机。据传这位“外国专家”是德国公司的前雇员，但未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尽管据利比亚事后报告，“外国专家”1992年结束工作时，利比亚还未能成功造出一台可操作的离心机，但它无疑助推了利比亚日后的离心机开发和设计。此外，在这座位于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郊外的核研究中心，利比亚未向IAEA申报，就进行了铀转换实验。endprint

《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既规定了条约签字国须履行不向无核国家扩散核武器的义务，也确立了所有各方有和平发展核能源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一些无核国家往往以发展民用核技术为名“暗度陈仓”。1979年，通过与苏联在IAEA监管之下的“和平”合作，利比亚完成了10兆瓦的反应堆，并趁机发展了钚生产技术。

某些出于“和平建设”目的进行的国与国之间的核技术合作，也容易演化成为事实上的核扩散。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根据美国与南非签订的核合作协议，南非向美国派遣了不少核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到英美接受训练。然而，就是这一批科学家，日后却成了南非进行核武器研发的中坚力量。

拥核国出于自身利益对盟友与非盟友采取“双重标准”，也降低了外界对核不扩散机制的信任。2008年，美国批准向印度开放民用核技术条约。去年6月，美国又公开表示支持印度加入核供应国集团。而印度至今未加入NPT，这意味着非法拥核国印度将有可能与其他成员国共同管理核物质的出口。

蒙特雷防核扩散研究中心主任威廉·波特接受本刊采访时表示：“没有国际条约是完美的，NPT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国际核不扩散机制在南非、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克兰弃核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在印度问题上，威廉·波特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我相信这样的举动必将降低那些可能以无核国身份加入NPT的国家的期待。”

此外，因NPT带有退出机制，如果签署国想要发展核武，只须退出便可。2003年，朝鲜政府就宣布退出NPT。

核黑市与束手无策的不扩散机制

上世纪90年代初，利比亚进入卡扎菲统治的第三个十年。在公开场合，卡扎菲仍维系着利比亚支持核不扩散机制的良好形象，但不满日益显见。

1995年，《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面临新一轮审议和延长，利比亚最初以以色列从未加入该条约为理由，反对无限期延长。次年9月，利比亚又联合印度、不丹，表达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没有为核裁军提供最终期限的不满。

当时，利比亚正因支持恐怖主义活动而招致西方国家严厉的武器禁运和经济制裁，核计划遭遇资金与技术阻碍。正在卡扎菲一筹莫展之时，苏联解体让前东欧地区霎时成为核扩散的易发地带。

因为新独立的成员国继承了苏联的核武，国际核俱乐部成员一下增加到了12个。对于想拥有核武器的国家或者恐怖组织来说，失业的苏联武器科学家的知识与技术是一笔有价值的巨大资产。利比亚也想趁乱为自己的核武事业“添砖加瓦”。1992年，俄罗斯莫斯科科恰托夫研究所（俄顶尖核研究中心之一）一位官员声称，利比亚曾试图将该研究所两名员工招致麾下，但未能如愿。

打乱卡扎菲如意算盘的，是美英等国在减少核威胁上的努力。1991年，在参议员理查德·卢格的倡议下，美国政府与俄罗斯达成“纳恩-卢格减少威胁合作计划”，斥资数十亿美元，用于保管并清除当时苏联几个共和国的核武器。据《纽约时报》报道，2013年该协议到期前，已销毁7600多枚战略核弹头。英国则通过“关闭的核城市合作伙伴关系计划”帮助了俄罗斯核工业地区2000多人重新就业，同时700多名来自其他苏联加盟国机构的人员也找到了工作。

然而，在地下，黑市核交易却愈演愈烈。1997年，利比亚终于迎来了加速其核武计划的大好时机，一头扎进了巴基斯坦“核弹之父”卡迪尔·汗搭建数年的核黑市网络。

这一年，利比亚接收了卡迪尔·汗提供的20台组装好的L-1型离心机和另外200台离心机的部件。L-1型离心机分离出的浓缩铀无法用作核武器制作原料，因而利比亚继而寻求更先进的L-2型离心机，并在2000年9月如愿以偿得到2台。此后，利比亚一直在加紧收集组装离心机的部件，这一切都是通过隐秘却又牵连甚广的核黑市网络进行。

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评估，2003到2004年间，全球共发生121起与秘密运输或丢失核材料及放射性材料有关的事件。

而对此，核不扩散机制几乎束手无策。威廉·波特坦承：“也许NPT最大的疏漏在于，它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限制國家行为体上，却忽略了非国家行为体间的核扩散，后者却可能带来核恐怖主义的危险。”

2003年夏天，由海湾水域港口发出的德国货轮上装载的正是卡扎菲的核黑市成果。英国广播公司记者戈登·科雷拉在《购买核弹》一书中披露了这艘货轮的结果。2003年9月，英美情报人员在调查卡迪尔·汗时获悉，一艘满载的德国货轮正驶往利比亚，他们很快把情况通报给了德国和意大利警方。

2003年10月4日凌晨，这艘货船驶入意大利南部塔兰托湾。意大利警方和海岸警卫队顺利截获该船。在两个小时搜查时间内，调查人员们从船上200个集装箱中找到装有证据的5个集装箱。

“这不是一个完备的计划……但是我绝对被利比亚人能买到的东西震惊了。”据《纽约客》报道，参与调查的一名高级不扩散官员称，“黑市上能买到的东西非常可怕。这是类似黑社会的产业，腐败而且保密。”

事后证明，这条黑市产业链波及甚广，不仅当时的马来西亚总理之子牵连其中——马来西亚警方经过调查后表示，离心机部件来自一家上市公司的下属机构Scope，而这家公司的合伙人之一便是总理之子卡马卢丁·阿卜杜拉，但该公司管理层声称不知道这些组件的用途，警方在报告里免除了Scope的责任。警方的报告还显示，几名瑞士、英国和德国商人也为这场交易提供了巨大便利。

2004年，卡迪尔·汗承认向利比亚非法转让核机密。他还称曾向伊朗和朝鲜提供核技术支持。

“重新回归国际社会”

“下午好，我把大家叫到这里来，是为了公布一项通过我们持续努力而在阻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上取得的重大进展。”2003年12月19日，美国总统布什在白宫召开记者发布会，宣布利比亚承诺将销毁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同意立即无条件允许国际组织进入利比亚调查。endprint

“通过这一决定，利比亚已经开始重新回归国际社会。”布什解释，这一结果是英美两国与利比亚经过九个月的秘密外交达成的。

“曾经的敌人不需要永远是敌人。我希望其他领导人能够从利比亚今日的宣言中找到榜样。”在大西洋对岸的英国，时任首相布莱尔也同步发表了电视讲话。

布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暗示，利比亚放弃核武计划的动机与西方对伊拉克的“惩罚”有关。而利比亚则否定了这一联系，声明弃核出于本国的“自由意志”。

在卡扎菲宣布弃核的最初，绝大多数人仍然蒙在鼓里——早在离心机部件被截获的3月，美国入侵伊拉克前夕，卡扎菲的个人特使就已经联络上美英，传达了利比亚愿意销毁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诚意。

一名阿拉伯情报部门官员向《纽约客》透露，美英截获的那艘装有离心机部件的货轮的线索，正是利比亚情报部门在卡扎菲的授意下提供的，以至于时任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在电视讲话中愤怒表示，利比亚和伊朗的“穆斯林兄弟”都背叛了巴基斯坦。

其实，早在上世纪90年代，卡扎菲就表露了试图与西方和解的愿望。

2001年2月，卡扎菲大方对媒体透露，自己正在极大地转变利比亚的战略方向，寻求与西方关系正常化。

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张春认为，一国弃核的最根本动力在于其“国内政治的要求”，西方制裁与孤立则只是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2003年，利比亚与西方国家谈判弃核时，美国正强化自己在中东的军事存在，而以色列继续保存其核能力的态势，利比亚的安全环境其实是恶化了。因此，外在安全并不是利比亚弃核的决定因素。

相反，多年的高压统治和政权腐败激化了利比亚的国内矛盾，反对势力日益强大，卡扎菲政权面临严重危机。

同在非洲，历来被视为核不扩散机制硕果的南非弃核，其本质原因也是国内政治发生了变化。意识到白人执政即将结束，同时也是对黑人政权使用核武的恐惧，1989年，南非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任命了研究接受核不扩散条约的委员会，并在两年之内拆除了所有核武器。

“在这种情况下弃核可能更好，因为美国可能还会给卡扎菲奖励。”张春说。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并不甘心轻易弃核，在经历与俄美等国旷日持久的谈判，得到经济支持的承诺和具有法律效力的“积极安全保证”之后，才终于在1994年11月批准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卡扎菲弃核后，也确实迅速缓解了与美国的关系。这个曾因“恐怖统治”被里根斥为“疯狗”的独裁者，成了布莱尔祝贺信中“亲爱的穆罕默德”。美国解除了对利比亚的经济制裁，并恢复了两国外交关系。利比亚政府官员表示，美国还承诺向利比亚提供民用核技术和一些常规武器系统，以及帮助该国销毁化学武器等。

2004年1月下旬，5.5万磅与利比亚核弹道导弹计划有关的文件和设备，被美国运输机运抵位于田纳西州的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布什政府特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媒体活动，邀请大批记者到场查看利比亚移交的核硬件，还不忘安排十几名护卫员配大功率步枪严密保卫。

“谁是你的敌人？”

在宣告弃核后不久，卡扎菲曾在利比亚人民代表大会的演讲上说道：“今天，拥有核武器成为一个问题。从前，拥有核武器也许是种潮流。今天，你没有敌人。谁是你的敌人？”

2011年，在美国助推下，西方国家发动了对利比亚的军事干预，利比亚国内反对派推翻了卡扎菲政权。2003年，卡扎菲目睹伊拉克前领导人萨达姆在家乡提克里特狼狈被捕。想不到7年之后，他在自己的家乡苏尔特遭遇了同样的凄凉晚景。

“他只是后悔当初中止了核武器研制工作。”一名卡扎菲的亲信在接受俄罗斯媒体采访时说。

有人紧随其后提出核扩散机制已死的言论，朝鲜则将之视为前车之鉴：“对于利比亚的悲剧局势带来的教训，（朝鲜）需要保有自卫性核遏制力，这样才能保证国家和民族的自主权。”

在张春看来，美国对利比亚的不良示范本就给核不扩散机制蒙上了一层阴影，而现今伊朗又成了更新的反面教材。两年前，伊朗与美国为首的六国达成了伊核问题全面协议。今年9月19日的联合国大会上，美国总统特朗普称其为美国签署过的“最糟糕的”协议之一。“或许大家还没有太重视伊朗案例的反面效果，但是对于朝鲜人来讲这是新的、不停强化的印象。”张春告诉本刊。

一些學者甚至把核不扩散机制视为一种具歧视性本质的体制，认为其身为美苏两级对峙的产物，规定的权利与义务“严重失衡”。去年年底，联合国大会以多数赞成通过了无核国家要求启动《禁止核武器公约》谈判的决议案，目的在禁止使用、并最终实现完全消除核武器。但美、中、俄、英、法五个常任理事国无一例外地表示不会参加“禁止核武器公约”的谈判会议。

2011年10月，卡扎菲倒台后，位于首都的黎波里以南约750公里处沙漠边缘的塞卜哈城，激战过后，街头门窗紧闭。城外，一个破旧的仓库里，上万个装有黄色粉末状“八氧化三铀”的深蓝色铁桶整齐排列，部分铁桶有被打开过的痕迹。这种俗称“黄饼”的铀化合物可用于提炼浓缩铀，曾被卡扎菲下令小心看护，如今却无人警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