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野芋头
2017-09-30黄静泉
一个朋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每次都着急地说,你赶快来北海挣钱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变成千万富翁了,赶快来赶快来,坐飞机来,机票钱我出。
朋友那边怎么啦?
那样着急,好像是被人挟持着打过电话来。我觉得他在打电话时,似乎身边站着人。
我决定去一趟北海。
我觉得我还是自己买张机票比较合适。朋友之间在经济方面还是清白一点儿好。我把身份证交给一个朋友,让他去给我买张机票。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售票点。买回机票的朋友说,我听说北海那边挺乱的,听说那地方搞传销得很厉害,别是他在那边被搞传销的人扣住了,要把你骗去,然后把他顶出来,那边的人还有枪,真的很危险呢。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最多损失一点儿退票费。
我笑着说,你别吓唬我了,啥社会都不可以随便杀人的,你别瞎想了好不好?
其实我心里还真是有点儿乱了。那边三番五次地打来电话,这边又说那边很危险,这是不是很有刺激?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过去看看,如果朋友真有麻烦的话,我们可以相互帮助脱离险境。朋友是什么,不就是危难时刻出手相救吗?
上飞机前,北海那边的朋友又打来两次电话,问我下飞机的准确时间,我多了个心眼儿,含含糊糊地没告诉他准确时间。我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儿随机应变的余地。我的确觉得他的这种催法真是有问题了。真是急切而奇怪。我仿佛看见他在说话时,身边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就在登机前,我反复地对自己说,要不要把机票退掉,换个自身干净?但又一想,如果朋友真有危险,我又有所察觉,不去看个究竟,我将来会不会不得安宁?我又对自己说,坚决地说,去看看,一定得去看看,是死是活,去看个清楚。
我下了飞机,精神紧张,看见眼前所有的情景都很模糊,有点儿视物不清的样子,我暗自嘲笑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告诫自己要有敏锐的观察力,要有见机行事的智慧,绝不可以忽视每一个细节。
朋友在机场出口迎住我喊我,我嘴上应酬,眼睛却看向他身后挺远的地方,当我确信周围确实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时,我才真正地看了一眼朋友,这一眼,怎么说呢?好像是真不容易。
我问他在这儿做啥生意,他说他在这边搞“资本运作”,说是提前说了实话怕我不来,而且电话里也说不清,所以就没那么说。我当时就生气了,我说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朋友,是怀着生死与共的心情来的,没想到你会骗我!
我真想扇他一个耳刮子。
朋友说你先别生气,你先考察考察再说嘛。
朋友和好几个大同人合租了一套楼房,他们同吃同住,过着打平花的日子,倒是挺热闹的。
第二天上午,朋友带我去海边银滩。海边的沙子细腻银白,沿海一片银白,望不到边际的银白。一边是翻滚动荡的蓝色大海,一边是凝固静止的白色沙滩,沙滩像雪。
北海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一个新兴城市。到处都生长着笔直的风景树,开始我以为那是椰子树,但不见椰子,问出租车司机,才知道是风景树。还有榕树,还有铁树菠萝树龙眼树以及许多种亚热带阔叶植物,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对亚热带的阔叶植物有一种天生就分辨不清的感觉。空气倒是十分清新,没有一点儿工业污染,当然也没有看到工厂什么的,就是说,这里是十分洁净和清新的地方。
朋友說,你看那些像椰子树一样的风景树,干是长得高,像电线杆子一样戳上去,没有一点儿树荫凉儿。天气暴热,没有树荫凉儿真是让人生气。
我心里还没有完全放松,我还在有所保留地分析和观察着所有的一切。他身上的哪个部位是不是被安装了窃听器,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我得十分小心。
银滩上游玩的人很多,特别是那些游泳的男男女女,有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坐在一起闲聊,有的在用沙子埋对方的身体,被埋的女孩子发出笑声。朋友对我说,这是一个新开发的地方,将来会超过深圳特区。是改革开放以后,能第二次赚到大钱的地方,深圳我们没去,误了一次发财机会,这次决不能再误了北海这个机会了。他见我不说话,又说这地方的女孩子也便宜,玩一玩,用不多钱的,有兴趣吗?
有个穿着泳裤的小伙子走过来,笑着说:“先生,要不要打个水炮啊?不贵的,一百块钱就可以了。”
我真是感到奇怪,怎么这世上兜售什么生意的人都有呢?即便是有“水炮”生意,也应该是女性来问我,怎么是个男人?我就是要打水炮,也不能打他呀?我没好气地说:“打水炮?你能打吗?”
我的朋友见我很生气,一直不敢说话,显得很尴尬。
我的朋友在北海大道东边的一处生活区里和几个同乡租了一套楼房,他们好像组织了一个新家庭,饭钱和房租由五个人平摊,过着“资本运作”的日子。他们每天都说着资本运作,每天都瞪起眼睛,瞪着天,等天上掉下钱来,充满了发财的喜悦。我说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铺面在哪儿?或者有个什么标记也行。他们说,你真是土得厉害,你的脑子里还是过去那种经营模式,那种传统的能看着能摸着的经营模式,已经太落后了,已经很难挣到钱了,就是能挣到钱,也太慢。我说,按你们的说法就是什么也不做,就能挣到钱?他们说,对了,这就叫“资本运作”,这就叫第七十三行。他们说自古以来一直是七十二行,现在又有了这七十三行,过去的七十二行已经被淘汰了。我说我还是搞不懂,怎么也搞不懂这七十三行到底是什么行。他们说,你别着急,你很快就会喜欢上这七十三行的。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白,那么多人都从外地来,都把钱汇到了当地银行,都在这里消费,对拉动当地经济倒是没有坏处。整个北海地区都在拼命地盖楼房,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整夜整夜都机器轰鸣,吵得人很难睡觉。那种刺啦刺啦的电锯声,很刺耳,就好像是锯着我的头。
朋友光着全身,只穿个小碎花的三角裤衩,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汗津津地说,你看你看,这地方盖了这么多房子,都是外地人租住,如果真是搞传销,国家和政府能不知道,能不管?他一边说一边拽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北方人,真是受不了南方的这种热。endprint
我说我真是理解不了什么是资本运作,啥也看不见,运作啥?
他瞪圆眼睛,很着急地说,这个资本运作咋能不好理解呢?简单地说,就是你把六万九千八百块钱打到一个账户上,第一个月就返还你一万九千元,你第一个月就拿到了可观的利润,以后呢,你发展一个下线,就能拿到六千六百一十二元的提成,你可以发展三个下线,再由你的三个下线去继续发展下线,一变三,三变九,九变二十七,你的下线达到了二十九个人的时候,你就出局了,就可以挣到一千零四十万元。很简单,你很简单地就变成千万富翁了。哈哈哈哈。朋友得意忘形地笑了起来。
房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从大同过来的,都哈哈地笑,好像都变成千万富翁了。
我的朋友指着一个黑胖黑胖的人说,他叫王有才,有才原来在大同开饭店,他把饭店卖了,跑过来搞资本运作来了,他把他小舅子还有两个哥哥都拉来了,我也是他叫过来的,我们要在这里共同致富啦。我的朋友是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
传销是什么?就是骗人,骗朋友、骗亲戚,甚至连爹妈也不放过。我心里这么想,但嘴上不敢说。
我仔细地想,很仔细地想,这六万多块钱,怎么就能赚到一千多万?怎么说,这也不符合投资与收入比呀?再说了,我一年的工资也就是两万多块钱,那要三年不吃不喝才能拿得出来,就那么什么也不见的投进去,哪怕是见到一颗鸡蛋也算,可什么也见不到就投到一个账户上,将来还是什么也见不着怎么办?再说了,你把别人拉进来,别人拉不来下线怎么办?别人拉不来下线,别人投出去的钱就回不来,你能不为别人负责吗?有良心的人,是不是很难干这种事情?
我说,你们看啊,我是这么想的,就算是第一个月返还了一万九千块钱,可自己投出去的钱,不是还差五万吗?说到底,你挣到的那一万九千块钱,实际上不就是你自己的钱吗?怎么能说是挣了钱了呢?
他们说,那你以后再挣了钱呢,以后再挣了钱你咋说?
那我要是发展不来下线呢?那我投进去的钱,将来还有没有?朋友说,你得有信心嘛。我说,假定我发展来下线了,我的下线肯定是我的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发展不来下线,那不等于是我把朋友给骗了吗?屋子里的人都着急了,都着急地说,你先别管那么多,你要是想把啥事情都闹清楚了再去做,那样的事情就谁都会做了,做生意总是会有想象不到的风险嘛。
我自己有风险我自己承受,我要是把朋友带进风险里,那朋友咋办?
你要是那么考虑朋友的事情,那你就当不成千万富翁了。
我想了想说,按照你们的意思就是说,拉进来的时候是朋友,拉进来以后就不管他是不是朋友了是吧?
对,大体是这样,他将来也得这样。
人一下子就不讲朋友情谊了,这让我感到很害怕。夜里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很警觉,害怕睡沉以后,有人把我绑走了。
我一黑夜似睡非睡,没睡好。
早晨,朋友说,看你没精神的样子,肯定是黑夜没睡好吧?外面施工的声音太吵闹了,估计你没睡好,慢慢就适应了。他说,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市中心广场去看一口大黑锅。
广场中央扣着一口巨大的黑锅,是钢筋水泥建筑物,像缩小的半个地球,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或者说,就像某些城市中心的大转盘那么大。
朋友指着大黑锅说,你知道这个大黑鍋是啥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
朋友解释说,这口大黑锅就是我们平常说的“替人背黑锅”的意思。就是说,北海人在替“资本运作”的人背黑锅呢。你看啊,本来是外地人来这里搞资本运作,可外面却到处传说是北海在搞传销,发财的是外地人,背黑锅的却是北海人,这是不是冤枉北海人了?朋友还说,当地人是不让参与“资本运作”的,当地人把发财机会都提供给外地人了,你说北海人高尚不高尚,是不是替外地人背了黑锅?
他们也可以投资嘛。我说。
不行,他们不能投资,开户打钱都要身份证,当地身份证是不能开户的。
我没表态,我想我必须得彻底了解清楚这件事情。我心里仍有顾虑,不敢随便说话,我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个资本运作搞得场面那么大,背后的水真是太深了,说不好话,让人杀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咋死的。为了钱,人有时候真的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的。江湖险恶,跟朋友也得多留个心眼儿呢。朋友能骗我来,就能干出别的事情,我得多加小心。
朋友领着我绕大锅,边绕边说资本运作,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星子横飞。我觉得快被绕进去了,但不知会绕到哪儿去。那是一口巨大的锅,是一口吉尼斯世界纪录也没有的大黑锅。是谁允许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位置上建起这么一口大黑锅呢?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问题。
朋友已经投入了六万九千八百元,为了他的投入,为了能成为千万富翁,好像朋友已经不是朋友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距离,一种不是朋友的距离。
大黑锅东面的草坪上有两棵我从未见过的树,引起了我的兴趣。树干像酒瓶,或者像孕妇,树的枝叶不多,也不高大,但树干却超大,估计三个人拉起手来也围不住,想象一下,具有那么粗的树干的一棵树,会是一棵多么高大的树?可这两棵树并不高,像两个侏儒,而且是怀孕的侏儒。好像是,两个怀孕的侏儒站在草坪上,正默默对视,述说着肚子里太多的事情。
这两棵树,叫昆士兰瓶干树,也叫佛肚树,又叫纺锤树,来自于澳大利亚昆士兰西部,树干如瓶以储藏水分而抗旱。游人都在树前留影纪念。
这种树,肚子真大,真是大得奇怪,大得不像话。那样的大肚子,里面要装多少东西,想装多少东西?
朋友说,你咋不听我说话,你想啥呢?
我说我没想啥,我说我一直在听他说话呢。其实我一直没听他说话。
朋友接了个电话,表情严肃,好像在接受一项军事任务。接完电话,朋友突然眉眼舒展,笑着说,你看你的身份到底是不一样,他们一听说你是个作家,要专门接待你,要跟你单独聊聊。endprint
他们是谁?我说你不应该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们。他们是谁?
都是些出了局的人。他们来的时候都是穷光蛋,有的还背着外债,是逃债逃过来的人,现在都出局了,都是千万富翁了。他们里边就有一个咱们大同人,做生意赔了,每天东躲西藏地躲债,后来就跑到北海来了,不到半年时间就发了,发大了,哈哈,发大了,把老婆也叫过来了。
我心里害怕,不太想去经见那个场面。假使他们当场就让我投资,甚至逼我,我怎么办?假使他们把我控制起来,让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向社会发声,从而扩大知名度和可信度,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说我不去,我凭啥听他们摆布?
朋友说,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去?
我的虎头劲儿刷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怕他们?我怕他们我就不是我!我吼了一声,走,会会他们去!我喜欢走极端,青少年时期我就是一个闯江湖的人,打打杀杀,历经百战,谁也没怕过。后来,我觉得闯江湖是鲁莽行为,就洗手不干了,就开始写作,就从一个昏头巴脑的武夫,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文弱书生,知道我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对传销是很反感的,我觉得传销这个行当就是坑蒙拐骗,就不是好人干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他们不想干活儿,不想受苦,就想靠一种机遇,突然就变成富人了,突然就可以花天酒地了,他们就是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我去会会那样的人,对我积累人生经验也是非常必要的。
我挺起胸膛,大步向前。
在一间豪华的客厅里,中间放着一张红木大方桌,桌上摆着中国红的茶具,看上去是红彤彤的一大片,很震撼人的样子。在方桌周围的红木沙发上,转圈坐着六七个出了局的男女人,他们脖子上的项链就像指头一样粗,比拴狗的链子都粗,女人的脖子和耳朵上挂着丁零当啷的挂件,所有的人,那可真是穿金戴银。他们很懂得经营方略,见了我就说,你们作家都很低调,看见我们这种戴金挂玉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我们都是很浅薄很庸俗的人,你们会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但我们没办法,我们不是总得显示出我们有钱的样子嘛。
我说有钱好啊,有钱有啥不好的?像作家,没钱,不好。
大家就笑开了。紧接着,每个人就开始讲自己的经历,特别是那个大同人,他说他前几年在大同搞煤炭生意,开始也挣了几百万,可没想到發了一列车煤出去,钱就要不回来了,让人家给骗了。债主们追着他要债,有的人还要杀他,也有的债主却要保护他,怕他一旦被杀了,借给他的钱就彻底完蛋了。他生气地说,那他妈的叫什么保护啊,你尿泡尿,他们都要看着你有尿没尿,时间长了憋不住了,找个卖淫的女人,他们也站在旁边看着你做事儿,就好像是看电视直播,那叫啥保护?操他妈的,那叫啥保护?大同人瞪着眼睛说,那时候,他们不杀我,我自己都想自杀了。后来,我逃跑了,跑来搞资本运作,我很快就成为了千万富翁,把过去的饥荒全打清了,我现在在北海又有房子又有车,我又成大款了,你说好不好?谁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千万富翁,走哪条路也不如走这条资本运作的路来得快。比方像你们作家,想出本书,连出版费都出不起,多可怜啊。你有了钱,你出书,别人不买你的书,你给他们发奖金,何愁你的书没有发行量?
狗日们的,都是聪明人,他们啥都懂。
但是,他们的这种说法真是太侮辱作家了。我知道我没有必要跟他们理论作家的事情,但我也没有必要得罪他们,我含含糊糊地跟他们说话。我想,也许就在门外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正等着屋里以摔杯为号,然后就迅速地把我拿下呢。
我含含糊糊地对付了他们,他们对我抱有希望地说,作家有号召力,说出话有人信,给我们宣传宣传资本运作。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把这次经历写出去,让人们相信,资本运作就是骗人的传销行为。
我和朋友从金碧辉煌中走出来,沿着北海大道往住地走。我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但我不愿意回头窥视,我不想让人发现我是一个害怕的人。路边的草坪里有三个小女孩在采挖植物根茎。我蹲到小女孩身边,借着蹲下的时候,偷偷地窥视了一下后边。我好奇地问女孩挖那种根茎做什么,女孩说洗净了能吃。我这人最好奇,就跟女孩要了一颗像大豆的根茎。回到住所,用自来水洗了,咬了一半,用右侧嚼牙一嚼,马上觉得嘴里炸开了一个炮仗,轰的一下,脑袋就全蒙了。我知道不对,立即吐出,立即用凉水漱口,说时迟那时快,我已是呼吸困难,两眼泪水汹涌,视物不清,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就是那种封喉感,就是那种马上要憋死的感觉。没错,我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我当时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我开始不停地漱口,但不能抿住嘴漱口,气不够用。水从我张开的嘴里向四处溢,我的嘴就像一个坏了阀门的水龙头。我泪水汹涌,哗哗流淌,就是那种下大雨一样的哗哗流淌。没过十分钟,我的右脸腮已经明显肿胀,透明样肿胀,好像用气吹起来了。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苹果脸。我觉得满嘴疼痛、麻胀、头昏眼花,要倒在地上。我坚持不住了,倒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朋友喊我吃饭。
我忍着极大的痛苦开始吃饭,吃进嘴里五六颗大米,强忍着难受往下咽,又吃进五六颗大米,就咽不下去了,我觉得咽部肿胀,接近闭死。我满嘴的粘膜全部像开水烫过,舌苔被烧成雪白,咽部已不是红肿,而是化脓样的白肿。对着镜子,我真正害怕了,知道是中毒,知道是十分厉害的中毒,已经很危险了。我嚼了什么,怎么如此凶险?我赶紧到街上去找诊所。朋友好像还没意识到我有多么严重。我在路边草坪里挖了一棵误嚼的植物全草,想在见到医生的时候,能让医生及时明白我是中了什么毒,以免延误抢救时间。我觉得这么凶险的植物,当地医生是应该知道的。
我拿着一棵全草,进了一家中医诊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像模像样地问我怎么了,我让他看全草,并且说出我中毒的凶险症状,他看了看全草,说这个根茎有点儿小,就像颗大豆,要是再大一点儿就好认了,这么小,真是不好认,认不清。
我心里腾地一下升起一股怒气,我愤怒地说:“莫非你儿子小,你就认不出他是谁吗!”我认为,作为当地的一个中医,开了铺子挣钱,怎么可以对当地如此凶险的一种大毒植物毫无所知?那是绝不可以的事情。我怒视了一眼中医,觉得不能让他耽误死我,我得赶紧走。我急忙出门,急忙走进另一家诊所。街上开了好几家诊所。男医生跟刚才那个家伙一样,也说不认识那棵全草,还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想当李时珍啊?endprint
我真想朝那張笑脸打一巴掌。老子快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我说,这真是奇怪了,这么剧毒的植物,你们当地的医生居然可以说不知道,这真是令人不能理解。你们……你们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开诊所挣钱?
现在的中国人对什么都不负责任,只对挣钱负责任,只要能挣钱,什么都敢干。我在心里非常痛惜地说,完了,真是彻底的完了。
我对着医生很生气地说,你快别废话了,赶快采取急救措施吧。你要怎么处理这个病?
他说用呼吸兴奋剂,用激素类药物,先做抗过敏治疗。
我同意他的方案,因为我也懂医。
注射了洛贝林、地塞米松、维丁胶钙,然后又点滴葡萄糖酸钙和两克维C。
用过药,我觉得浑身症状减轻了一些。我和朋友打车去了长青公园。长青公园是“资本运作”的聚集地,好像是,那个公园是专门为那些人设立的。那些人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口音,坐在一张张桌子周围,喝茶水,嗑瓜子,吃爆米花什么的。那些桌子有方的,有长方的,有圆的,摆放在榕树下或太阳伞下。每一张桌子边都有一位男人或者女人,在口若悬河地讲“资本运作”,一边讲一边在铺开的纸上画着金字塔。这里真是人才济济,是根本探不清水深浅的一个陌生而又奇妙的世界。那些桌子有多少?摆满了公园里的每一个地方。人们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就是那种马上要发财,要发大财的严肃且又诡秘的神情。有一种巨额利润,可以让人觉得枪毙都值得去冒险。你可以在每个人的脸上正好看到那种表情。据说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已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多年了,你能说是犯法行为?你能说是不合法却为什么没人管?
朋友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没问题吧?要是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干犯法的事情,能没人管吗?
我说好像是没有问题。
朋友说,不是好像,就是没问题,是根本没问题。要是有问题,国家能不管,当地政府和公安局能不管?这里的银行每天要打进那么多钱,国家能不知道?能不管吗?
人山人海的样子。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有人在振振有词地讲演,他们千遍万遍地讲着一个骗人的谎言,讲得人们不得不信。这么大的声势,背后有什么人在撑腰?面对这样规模浩大的事情,可不能随便发言了,弄不好,真会被人暗中干掉的。到那时候,恐怕连尸首都找不着。
我不停地喝茶水,大量饮茶可以大量排尿,有助于排泄我体内的毒素。整个下午,我和朋友边喝茶边聊天儿边看旁边湖里游动的金色红色以及黑色鲤鱼。假如这湖里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水怪会怎么样?
我去了四次厕所,每次尿尿,都尿得非常愤怒。
夜里,我不敢睡觉,害怕睡着以后会窒息而死。我睡一会儿,就赶快提醒自己醒来,含几片爽喉药。第二天,食道和胃开始火烧火燎,知道是胃粘膜和食道粘膜都被烧坏了,这就愈发肯定让我中毒的植物一定是大毒。真是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开始天天输液,输完液就到长青公园去喝茶,再到厕所去尿尿。在这里喝茶,不花钱,白喝。有那么多人给人们倒茶水,他们提着大铁壶,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我和朋友坐在离厕所较近的一张桌子边喝茶,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倒茶水,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倒茶水,那种千万人喝茶免费的场面,真是令人震惊。这背后,该有一个多大的组织机构在精心策划、在管控?你若是得罪了他们,很可能会死,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身上原来有点儿轻度牛皮癣,已经二十多年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奇怪的是,我发现自从中毒以后,牛皮癣的癣灶居然开始发干,开始脱屑,居然好了。那毒素,把牛皮癣烧死了。这让我想起了《醒世恒言》里的一篇小说《陈多寿生死夫妻》,说是陈多寿小时与邻居朱家女子订了娃娃亲,却不料陈多寿一十五岁时忽得恶症,叫作癞,使粉孩变成蛤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鼋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陈家自知不能再配朱家女,便要辞去婚约,偏偏古人做人做事认真守信,那女子居然于一夜二更,解下束腰罗帕,悬梁自缢,所幸被父母救了下来,之后与陈多寿成婚,服侍丈夫多年,夫病肮脏不堪,难近女身,为了不拖累妻子受苦,陈多寿竟然吃下一瓯砒霜酒,其妻发现,也争抢着喝了砒霜酒,夫妻二人双双倒地。恰好左邻有卖羊屠户,立杀羊,取生血灌之,方使二人呕吐均活。奇怪的是,但见男儿皮肤迸裂,流血不止,调理月余,却痊愈了十年癞症,正合了以毒攻毒的说法。
砒霜之毒真叫毒,那么我中的是什么毒,为什么却治了我总也治不好的皮肤病?是什么毒?是什么大毒?
我开始回忆嚼那一下根茎的味感,就是嚼生芋头的感觉。再去刨出植物根茎仔细辨认,确为芋头,小也是芋头。与当地人探讨,当地人也有认为是芋头,但为野芋头。查《唐本草》,“芋有六种……野芋大毒,不堪啖。”中医对啖字的习惯性解释是,舔都不能舔。《本草纲目》说:野芋,花草有毒,茎块剧毒。治牛皮癣单方:野芋捣烂敷患处,以毒攻毒可治。
中毒后的十天里,虽然天天输液,但中枢神经中毒症状仍难排除,我觉得眼球发胀,视物黄绿,夜里恐惧,总做鬼梦,大概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都会有这种后遗症。我试着写字,但肌肉震颤,写不顺当,肌肉哆哆嗦嗦不能自控。我想我应该赶快回家,到医院去住院治疗。
临上飞机前,朋友问我日后还来与不来,我说难定,我又说,不过像人们说的那么高的利润回报,就是投资六万多元可以赚到一千多万,即使冒险也值得。其实,我本不想这么说,但因为那种投资现象是那么声势浩大且没人管,这让我感到内心恐惧,说不好,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我只能很策略地离开那里,等离开以后,再跟朋友说真话,再劝朋友回家。我已经断定,那就是非法传销。我本应该告诉朋友我的断定,但因为朋友已经被传销洗脑,已经钻进了钱眼儿里,现在想拽也拽不出来了。
朋友听我说能赚那么多钱冒险也值得,便笑得非常开心,好像他已经挣到那么多钱了。而我呢?我是苦笑,我是以发财心开始,结果是差点儿中毒身亡,客死他乡,我真是笑不出来。
飞机在天上飞行,透过舷窗向下看,下面是起起伏伏的白云,像连绵起伏的冰山,看不见大地和大地上的任何东西。
我想我如果不是遭遇了野芋头,而是继续待在北海,我还会遭遇什么?
我突然心情紧张起来,担心我的朋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黄静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小说和散文一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转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