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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0万“老漂族”的“任务”

2017-09-30玄增星

看天下 2017年26期
关键词:老家北京女儿

玄增星

时钟的指针指向下午5点。55岁的金秀琴利落地换下胸前印着“GAP”的粉色家居服——那是女儿穿腻了原本想扔掉的衣服。她穿上自己的红短袖,抓起一个尼龙袋,把穿着肉色丝袜的脚蹬进黑色平底鞋,快速按下昏暗楼道里的电梯按钮。

不到15分钟的时间里,这双平底鞋匆匆穿过狭窄的胡同、低矮的居民区,穿过汽车、自行车、行人和宠物狗,停在一家幼儿园的3楼。对于金秀琴来说,这段路是她在北京为数不多的熟悉路线。5岁的外孙手里举着一块饼干,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她掐着表算,接到外孙后要送他去上半小时的辅导班,然后必须在7点前做好晚饭。离家之前,她已经把豆角择好洗净,只等下锅。

5年前,为了完成这些“任务”,金秀琴离开生活了50年的东北铁岭。

在学术界,这些跟随子女从外省市的农村或城镇到现居住地短期或长期生活的、非本地户籍的异乡老年人,被称为“老漂族”。

国家卫计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显示,我国流动老人将近1800万,其中专程来照顾晚辈的老人比例高达43%。

表面上,他们是这座城市极为普遍而自然的一部分,但他们并不属于这里。这些老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子女所在的都市,在每天的黄昏中奔波忙碌,也在一生的黄昏中漂浮不定。

“这是他们的家,我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相比热闹的黄昏,老人们的清晨要落寞许多。

早上5点,在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他们几乎同时醒来。从陈显兰的房间向外看去,北京京通快速路上的路灯还在灰蒙蒙的空气中亮着。这是一套两居室,她轻轻走到女儿的房间,给外孙女喂牛奶、换尿布。外孙女现在一岁多,跟陈显兰来到北京的时长一样。

客厅里没有窗子,黑漆漆的。她把自己关进厨房,在锅里加上水和小米,放在火上温吞地熬着。按照河南老家的习惯,早上她通常会炒几个菜,“吃不惯这边的咸菜”。

一年半前,62岁的陈显兰在老家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同样在做饭。在滋滋啦啦的油锅旁,她听见还有两个月就临盆的女儿说自己要上班,没有时间洗衣做饭,想请她过去帮忙。

放下电话,她心里有些高兴。从女儿上大学开始,母女俩已经有10多年没长期在一起生活了。孩子要强,从来没让父母担心过,可这一次,身为母亲的她有了一种“被需要”的欣喜。

那个春天,陈显兰和老伴连夜给地里种的大豆浇水,第一天浇到夜里11点,第二天浇到凌晨2点。几天后,她把两身衣服塞进一个小箱子,一大早就站在村头,等着开往郑州的大巴。陈显兰暈车,在两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吐了好几次。

金秀琴清早的锅里同样翻滚着米粥。她习惯把洗干净的鸡蛋跟粥一起煮,鸡蛋是她特地从老家带过来的。

在老家,她原本养了10多只鸡和五六头猪,临走前全卖掉了。老伴虽然不跟她一起来,却也要四处打工,无暇喂养它们。5年来,她每次来北京,都要带上剁好的排骨和鸡肉,分成几部分装到小袋子里,跟干豆腐、鸡蛋、蘑菇、咸菜一起装进大纸箱,拎上火车,“都是孩子爱吃的。”

她相信一切东西都是老家的最好,自己能够带在身上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62岁的田慧芬和63岁的程丽云分别从哈尔滨和大连来到北京,为儿女照顾下一代,至今已经有10年。她们来的时候连箱子都没带,就背了一个包。两位老人互不相识,却说着一样的话:“这是他们的家,我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学者潘永康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一项调查发现,在传统社会,中国家庭的生命周期特点是:年轻人婚后先与父母合住,等自己有子女后与父母分开,在子女成婚后又与父母合住,最后再分开,如此周期循环。其中,婚后与父母合住的主要考虑是住房,由于父代通常先拥有房子,合住是“子代投奔父代”的选择,体现出“父代权威”的代际关系模式,父代是家庭的投入和决策重心。

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王伟进指出,当前人口流动性增强,婚后合住的可能性变小,再次合住的重要考虑是父代帮忙抚养孙代,这个时候,合住是“父代投奔子代”的“子代权威”代际关系模式,家庭投入和决策的重心倾向于子代。

重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时代的“母亲”

7点左右,天完全亮了。早上是很多家庭分离的时刻。

粥已经上桌,旁边摆着地瓜、油条、馒头、咸菜或炒菜。要上班的匆忙吃了几口就出门了。金秀琴和田慧芬要送孩子去上幼儿园,程丽云送孙女上小学。陈显兰把一岁多的孩子抱在怀里,看一眼时钟,又快到了哄她睡觉的时间了。

在来北京之前,这些老人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长期生活。陈显兰原本打算等女儿出了月子就回去,金秀琴想的是待一两年。可是因为“没办法”,她们全都一直待到现在。

在最开始的那一天,老人们从不同方向、坐着不同的车次抵达北京。等在车站的儿女们把他们带上私家车、出租车、公交车或是地铁,散到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

下了火车,陈显兰和老伴直接坐上地铁去了天安门,“转了一上午。”在那之前,这个广场几乎是他们对北京的所有想象。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家,尚在一直往东的15公里外。跟气派的天安门广场不同,老旧的小区里楼道昏暗,宣传栏里贴着用毛笔写的标语。

金秀琴跟陈显兰去往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离天安门要近5公里。女儿和女婿在北京做生意,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是一个老小区的11楼。她第一次需要坐电梯出门。

田慧芬下火车后坐进了一辆奔驰,女儿和女婿都从事金融工作,家也在天安门15公里之外,只不过方向是正北,紧挨着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到了晚上到处都是戴着耳机跑步的人。

来北京前,陈显兰夫妻俩先去山东看望了一下大儿子。他们一共三个孩子,没有一个留在老家。因为工作原因,原本在洛阳长期居住的大儿子近两年在山东淄博。小儿子单位在西安,这几年被外派到非洲。这些年,老两口随着子女“漂”在不同城市。endprint

把陈显兰送到女儿家中后,陈显兰的老伴就自己回老家了。“家里有地,还有90多岁的老人要照顾,实在走不开。”田慧芬和金秀琴的老伴也都在老家,夫妻俩长期分居。“没什么事平时基本不联系,”金秀琴说,“电话费贵啊。”

有研究显示,在迁居地照顾孙辈的老人中,女性占比更大。成为母亲几十年后,这些女性再次扮演起“母亲”的角色。

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陈显兰都要跟一个婴儿一起度过。刚开始,她不习惯给孩子用尿不湿,“那么包着孩子能舒服吗?”在她的3个子女还是婴儿的时代,这个母亲都是用尿布,然后在下面垫一小块毯子,再铺一层油纸。

她也不习惯婴儿的饮食。绿的青菜、红的胡萝卜,甚至猪肉都被打成泥状,五颜六色地装在一个个透明的小玻璃罐里。在她印象中,自己的孩子都是用白白的馒头喂大的。

但是几个月后,陈显兰慢慢学会使用带遮阳篷的婴儿车,每天在固定时间给孩子喂食各种营养粉调成的“辅食”,也知道在递给孩子食物前要用湿巾擦手。金秀琴被告知孩子在家的时候不能看电视。田慧芬学会了喝水时嘴唇不接触杯沿,因为女儿告诉她不能跟孩子用同一个水杯喝水。

这些母亲正在重新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新时代的“母亲”。

她们被迫与这个迅猛发展的时代接轨。在儿女们淘汰下来的智能手机上,字体被调到最大。程丽云害怕听到儿子在那头说“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陈显兰经常会把手机拿反,在慌乱中通常要把屏幕滑动三次以上才接听成功。

她们被反复告知,那个巴掌大的手机和里面一个名叫“微信”的“绿色方框”是这个时代能够被找到的唯一方式,那是人际关系最后的安全感。

对于老人来说,这种安全感并不总能得到满足。陈显兰的女儿偶尔看一眼母亲的手机,发现她最频繁的聊天对象除了自己,就是老家的亲戚朋友们。而有好几次,母亲曾尝试发起微信视频聊天,但“对方无应答”。

上海应用技术学院讲师苗瑞凤调研发现,没来子女家生活之前,69%的老人对于在子女家生活持比较乐观的预期,认为能够和“有了出息”的子女愉快共处,约23%的老人愿意在城市子女家养老。但是在子女家居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上述两项比例明显降低。但是尽管如此,绝大多数老年人仍然表示,就算不适应当前的生活,但是只要子女需要自己的帮助,自己还是能够在子女家生活的。

“他们不被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这座城市”

比起陈显兰,外孙已经上幼儿园的金秀琴白天要更难打发。这几年,她发现周边有几处可以做免费理疗的地方,几乎每天都去。做理疗的仪器要上万元,她已经“免费试用”了一年多,从没想过要买。

她们似乎很快适应了北京的生活。来到北京第二天,金秀琴就找到了离家最近的菜市场,她知道哪家的豆角、茄子、辣椒、白菜最便宜、最新鲜,也知道小区里仅有的几张长椅和健身器材的位置。

在小区,“老乡找老乡”的老人们形成了“东北帮”“老四川”等。

但更多时候,她们依然保持着一种隔离感。陈显兰去菜市场买菜时,发现几乎没有人用现金交易,每个摊位旁边都竖着一个黑色的、“曲里拐弯的”条码,“人家说扫一下就行。”她不会用,手里紧紧攥着几块零钱。

田慧芬家的楼下就有一家超市,但她依然每天都要骑车去两公里以外的菜市场,“那边便宜不少呢”。女儿在她的手机里下载了共享单车的软件,她也从来不用。“我有自行车,用那个干吗。”金秀琴有次在商场给女儿买了一件“白底带花”的衣服,“不到一百块钱”,可是从来没见女儿穿过。

大多数时候,她们的活动范围只是周围两公里之内。陈显兰从来没有自己坐地铁出过门,也“不想学”。最远的一次是带孩子去了一公里外的大学校园。有时跟老伴一起,带着外孙女去商场玩,也从没买过任何东西。

他们不在乎一双鞋、一个包的价格,只关心哪里有喷泉、有长椅。女儿下班会经过那个商场,陈显兰有时在二楼摇着手臂呼喊,女儿听见了,却没有抬头,匆匆走上电梯。

田慧芬一个人的时候最远去过旁边的森林公园,那里每天晚上都有老人挽着手跳交谊舞,她喜欢看,却从来不跳。有的老人酷爱下象棋,到北京10多年每天晚上都背着手看别人下,自己从来没下过,居委会组织的各种活动,也从未得到通知。还有的老人喜欢坐公交,绕着北京城一圈一圈地转。

陈显兰只会说河南话,有时跟北京老人搭话时,对方直接说自己“听不懂”。

“他们不被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这座城市。”陈显兰的女儿说。

为了让他们更加“接受与被接受”,陈显兰的女儿特意把单位分配的人民大会堂讲座名额给了父母。老两口听完之后直说后悔,“里边都是年轻人,穿西装打领带,拿着手机和本子不停地记,哪有像俺们这么大年纪的,跟傻子似的。”陈显兰盘腿坐在床上,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大会堂真气派,有好几层,还铺着红地毯哩!”

“现在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节俭和感恩”

对老人们来说,一天中的午饭是最草率的。

陈显兰的外孙女爱吃面条,她几乎每天中午都做,自己也跟着吃一点。金秀琴有时就吃一块硬邦邦的发糕。田慧芳吃的可能是前几天剩的饺子。

晚饭显得格外隆重。每天下午3点半,田慧芬就开始做饭。幼儿园的班车下午5点会停在小区门口,她必须在那之前把饭做好,第一时间出现在外孙面前。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个外孙,“老大”已经上小學,刚参加完夏令营。为了迎接他回家,田慧芬那天特地蒸了几只螃蟹。

狭小的厨房里,有3个容器同时冒着热气——电饭煲、电炖盅和蒸锅。她把一个计时器固定在冰箱上,设定时间是20分钟,用来提醒自己螃蟹已经蒸好了。“现在脑子不好使了。”她眯着眼,戴上围裙,把茄子蒂切成蜂窝状。午后的小区里静悄悄的,这是为数不多的开着抽油烟机的厨房。

很快,茄子下锅了,热气开始出现在这第4个容器上。“其实我不爱做饭,但是没办法,他们工作都忙。”田慧芬按照东北老家的做法,把茄子在油锅里翻滚了几遍,然后用铲子铲成两段。endprint

每次来北京,她带的东西都不多,但总会带一点哈尔滨红肠。“老大爱吃红肠炒饭。”逛超市的时候,她会特意看一眼红肠的价格,“比老家贵10块钱。”

她清楚地记得各种地方、各种食材的价格。超市里的西红柿卖5块多,“菜市场最多3块钱”。大瓶装的鲜牛奶要18.5元,“能喝三四天。”偶尔去超市,她总要去看看特价菜。

金秀琴家门口的过道里永远堆着一兜塑料瓶,“一兜能卖一块多吧。”还有老人四处收集皱巴巴的塑料袋,用作垃圾袋。有一次,陈显兰的女儿买了个一千多元的包,她不理解,“跟几十块的有什么区别”。女儿说“你看不出来,别人能看出来”。有时女儿会故意告诉母亲某样东西的价格,“我想让她知道,我能负担得起”。

厨房没有空调,闷热不堪。田慧芬从冰箱里拿出一小块黄油,在锅底融开,放入切成小片的口蘑,翻炒一会儿之后用榨汁机榨成乳白色的汁。她从来没吃过,只是有次听外孙说起,她想试试看。家里的盐是粉红色的粗粒晶体,她不知道跟白色的有什么不同,只知道是“他们从国外带回来的”。

程丽云的孙女不爱吃老家常做的虾皮,爱吃三文鱼,还能吃出火腿和培根的区别。她跟老伴在小区一片空地上种了一些茄子、辣椒、地瓜,但孩子们想吃小汤山的有机白菜、彩椒、西兰花、荷兰豆。她总觉得菜谱是“别人的东西”。程丽云经常做的包子、饺子和油炸食品,孙女说“吃腻了”。

每周六下午,她都要带孙女去上绘画辅导班。上课期间,程丽云就坐在教室门外的沙发上,翻看微信朋友圈。有人给她发过一段文字:“不见孙子想孙子,见了孙子怕孙子;小孙子吃喝拉撒忙坏了老孙子,老孙子手忙脚乱还照顾不好小孙子……”她觉得很有道理。

“都说父母给看孩子是应该的,其实真不是。”她一边觉得“说这些没意思”,一边反复说“现在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节俭和感恩”。她觉得孙女的衣服太多,吃饭浪费,“配一副眼镜要两千块钱,三四百的不一样吗?”报的辅导班有钢琴、绘画、英语、奥数,每套课程至少六千元。

“太贵了。一个女孩子,要那么拔尖干什么?”程丽云叹了口气,又有点自豪和心疼,“她是校田径队的,钢琴已经过八级了,游泳会四种泳姿,绘画也正在考六级。孩子那么累,我也舍不得。”

孙女受不了程丽云的“过分节俭”和“唠唠叨叨”。公共场合奶奶在说话时,她会一脸无奈,跟同学说:“真服了我奶奶了。”她也不喜欢奶奶洗的衣服上有84消毒液的味道。她常说:“我跟奶奶不在一个频道上。”

程丽云知道孙女“看不上自己”。有次孙女把公交卡忘在绘画的教室里了,但坚称奶奶没把卡交给她。“不是公交卡的事,是老人说的话她总不往心里去。”有几秒钟,祖孙两人就站在夏日北京的公交站牌下,彼此僵持着。

每当这种时候,程丽云就想回老家。

“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陈显兰也想老家。她坐在一张10厘米高的小板凳上,用力搓着外孙女换下来的衣服。“孩子衣服容易脏,一天要换两三次。”她不习惯用洗衣机,觉得手洗的干净。

洗衣服时,她说她常想“老家里老人的脏衣服也该堆成山了”,“再有十天,地里就该变黄了”。

以前她家年年种棉花,到了秋天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看着可高兴”。但是棉花需要人打理,村里的人在这几年间走了将近一半,几乎没人种了。地里只种了一些大豆和花生。

每天晚上,老人都要固定收看河南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他们通过天气预报想象地里庄稼的长势。走在商场里,陈显兰随手从模特脚下拾起一小块白色的填充物,旋即扔下,“这不是棉花”。

前些天,她的老伴也来北京了。行李箱里一半是葡萄,另一半是桃子,“都是俺们在自己院子里栽的,可甜。”陈显兰手里攥着一个苍蝇拍。

苍蝇拍是亲家买的。有时候,同是河南老乡的亲家也会到北京帮忙看孩子,两家老人交替居住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里留存着不同的人使用过的物品,彼此并不随意挪动。

“估计十月份他们就该过来了,俺们就回家,豆子和花生该收了。”交谈时,陈显兰陷在褶皱中的眼睛很少直视对方,更多是笑眯眯地看向远处或地面。

金素琴也想家。她老家在铁岭农村,自从来北京院子里啥也没种,只是地里还种着玉米。去年过年,她回家待了不到一个月,每天傍晚拿着扇子跟同村的人一起扭秧歌,從5点一直跳到8点。

“家门口那条街从南到北,大家都认识。”她喜欢老家敞亮的门厅和院子,“一开门就上街了,多方便”,不喜欢住带电梯的房子,和七拐八拐的楼道。

跟外孙和儿子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睡觉,她觉得“憋屈”。在老家习惯了睡觉不穿衣服,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她愣是睡不着。被问到回老家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时,老人想了半天,说“要非说有啥,就是没有路灯”。

田慧芬在哈尔滨的家只有30平方米,不到北京房子的三分之一大,但她还是“恨不得现在就回去”。那里有老伴,有年迈需要照顾的老人,有退休前的同事们,还有“自由”。

她经常在微信上跟以前的同事聊天,在北京断断续续生活了10年,她依然能第一时间知道哈尔滨哪个地区房价涨了。过来的时候,她连衣服都没带几件,冬天只有两条牛仔裤换着穿。

“还是家里舒服,北京太热了。”有的老人因为适应不了气候,会在酷暑或寒冬来临之前,像候鸟一样回到老家。

“听说做保姆现在挣得可多了,每个月七八千,”在厨房里待得太久,油烟味已经渗入她斑驳的白发里,“要是我再年轻20岁,也想在这儿干两年保姆,然后在老家买个二手房。我跟老伴两个人住20平方米的就够了。”

老人沉浸在回忆与想象中,浑然不觉厨房里多了一股糊味儿,螃蟹煮干了。她立刻变得懊恼,抓过冰箱上的计时器使劲儿按,“这玩意儿咋不好使了呢?”

上海应用技术学院讲师苗瑞凤发现,这些老人不仅准确地认识到了他们在权威、地位等方面的损失,而且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再是家庭收入中的一个有机部分了。为了维护父母的权威,克服被抛弃和无用的感觉,老年父母会坚持分担日常事务,为子女节俭持家。“但是老人的付出却达不到子女的标准”。endprint

“现在她能用上我了,我可高兴”

金秀琴的房间里有一个柜子,专门用来放她的药,扁平的白色药盒摞了好几堆。

她患有糖尿病,每天需要吃三次药,每次吃三种。她在老家参加的“新农合”医保无法报销在北京看病的费用,每次去开药都要一下子买上好几个月的,用大号的尼龙袋装回北京。

这几年,外孙已从一个婴儿长到她下巴那么高,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衰老。在老家“天可蓝可蓝”,可是在北京她开始患上鼻炎。视力也越来越模糊,有天她上街买菜时,在一个小摊上花15块钱买了一副老花镜。“孩子们都不知道。”

金秀琴不敢生病,企图用各种方法逆转衰老。她听说曾经有位老人从西安到上海帮忙照料两个儿子的孩子,却在两个家庭的奔波途中突发脑溢血去世。前几年,她带外孙去上游泳课时,自己在一旁也跟着学会了。之后几乎每周她都要去三四次游泳馆,穿着女儿给她买的豹纹泳衣,一头扎进泳池。

陈显兰的儿女们告诉她,“您身体健康就是帮大忙了。”她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有数据显示,在老年群体患抑郁症的人群中,尤以流动老人居多。

2016年3月16日,在陈显兰夫妇去过的人民大会堂里,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表示,政府下决心要推进全国医保联网,争取用兩年时间,使老年人跨省异地住院费用能够直接结算,“使合情合理的异地结算问题不再成为群众的痛点”。

截至今年7月21日,全国31个省份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均接入国家异地就医结算系统。

9月3日,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发布消息称,北京市所有有床位的676家定点医疗机构目前已全部接入国家异地就医结算平台。

然而对这些老人而言,他们很少有权威渠道获取这些信息,只能互相打听:“总理说的那事现在怎么样了?”

面对死亡,这些漂泊在外的老人有无数设想。有的老人在北京突发疾病,让儿女赶紧把自己送回老家,因为“不想死在北京”;有的老人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希望葬在老家一处高高的山坡上,因为“喜欢热闹”。

但总有一个理由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留在北京。陈显兰的卧室跟女儿的卧室形成了一个夹角,她从屋里能看到女儿房间。有时老人在凌晨醒来,看到另一扇窗户里还亮着灯。“闺女从小就好看书,”她骄傲又心疼,“冬天天不亮就走了,黑了也回不来。”

程丽云的儿子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她偶尔过去,“就看见一排排小脑袋”。有的老人无意中看见自己拿到博士学位的孩子为了省钱买学区房,在喷泉旁边洗车,一下泪流满面。

“身为父母,为了孩子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陈显兰说。她种了一辈子地,没有退休金,女儿把平日给她的生活费都放到一个小抽屉里,看着快没了就放一些进去。家里困难,女儿结婚时他们没出一分钱的嫁妆,小两口买100多万的房子贷了90多万的款,他们“一点忙也没帮上”,心里一直觉得愧疚。

“现在她能用上我了,我可高兴,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说。

黄昏如期而至,陈显兰和老伴在电动车上,两个衰老的躯体把一个熟睡的新生命夹在中间,缓慢地朝夕阳驶去。

他们心里清楚,自己陪伴外孙女的时间不会太久了。两个儿子的下一代也需要照看,他们即将“漂”到另一座城市。

儿女不想让老人离开,有的老人提出要回老家,儿女把老人的证件和钥匙全部藏了起来。

也有老人已经不适应老家的生活了。一位在北京居住了20年的老人说:“老家的房子太大,太空旷了。”在大城市住久了,他们会觉得家乡的街道突然变得脏乱拥挤,甚至陌生,连人情往来都成了负担。某种意义上,他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异乡人。(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金秀琴、陈显兰、田慧芬、程丽云为化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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