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读
2017-09-29韩少功
韩少功
雨天不便外出干活,我只能回到书桌前。如果阴云密布天色太暗,我还得拧开灯,借桌上一角暖光,在雨声中寻一些诗句或者散章,飘飘然落人古人昏黄的心境。如果风雨摧折了电线杆,电灯、电话、电脑全部死寂,我就只能点燃一支蜡烛,摸索着探人不见天日的汉朝或唐朝。
我想象古代书生们身居农耕社会,恐怕也多是蛰居乡里,多是晴耕而雨读的。后人如果竖起双耳,也许能听到累累卷帙中的绵绵雨声;如果伸出双手,也许能摸出纸上的潮润和清凉。很多学者说过,较之西洋文化总体上的外趋性,中国传统文化有总体上的内趋性,比如崇“安”,重“定”,好“静”,尚“止”。这安、定、静、止四个字,难道不正是对雨中乡野的恰切写照?不正是古人们凭窗听雨时的情态?
一段中国的筝箫古曲,多有雨声中的幽远。一幅中国的山水古画,多有雨声中的迷漾。一大堆中国古代的哲学,其所谓“自足”“求诸己”“尽其在我”一类命题,作为几千年文明的意旨内核和情感基点,当然是事出有因。所谓情由境生和感由事发,它们也许都来自作者们在雨声中的独处。
孟子有过“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人夜最容易得气,最容易人道,最容易通神。在孟子看来,昼喧而夜静,昼俗而夜雅,昼巧而夜朴,万籁俱寂之时,夜晚脱落了白昼的红尘,是一个人明心见性的最佳时机。心魂似乎从来都需要星月的滋养。其实,如果孟子不是有钱人,如果他还有田土需要劳作打理,每天累得一人夜就哈欠滚滚目光迷离,就可能还会谈谈“雨气”的——他将知道,农民不一定有夜闲,但大多有雨闲;不一定有夜思,但大多有雨思。
古人的各种知识和感怀很可能在雨声里诞生。
雨声中有一点异动,是一线脚步声由远而近了。
雨天里多有山民来访。他们平时忙着各自的生计,只有在雨天才得闲工夫串门。今天来的是贤爹,披一件蓑衣,呱嗒呱嗒踏一双破胶鞋,一进门就惊慌地避狗和斥狗,说他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是怕狗。他是个诗人,每次来我家,一口暖茶入口,不出三句就要说到诗联。
打开窗户说话
扯个篮盘做天
——他觉得这一联最上口,如说白话,好玩。
坐北朝南吃西瓜皮朝东放
从上至下读左传书往右翻
——他相信这一联是绝品,对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后人想超乎其上,难!
大人大人大大人大到三十六级天宫为玉皇大帝盖瓦
卑职卑职卑卑职卑至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子挖煤
——他说这一联不但风趣,风趣中还透出了傲骨,好,可圈。
我若奉命出师敌寇当前十二金牌召不转
公果尽忠报国权奸在内三千铁马杀回来
——这是一副纪念宋代岳飞的对联,何人所作,贤爹记不起来了。贤爹说,这一联好就好在对岳飞有赞有弹,扬中有抑,想法别出一格,但又句句在理。一个人呵,确实要忠,但不能是愚忠,是不是?有时候还要“清君侧”呢,还要“格君心之非”呢,还要俗话说的“不服周”(即犯上作乱)呢,是不是?
当然,当然。我频频点头。
说完联,还要说诗。贤爹种西瓜了,必有西瓜诗;收南瓜了,必有南瓜诗;看见后生们赌博,必有针对赌博的怨刺诗;只是他厌恶水田里软乎乎的蚂蟥,一辈子没有犁过田,所以至今还没有犁田诗。但他还是有足够的理由嘲笑贺乡长,说那也是个大学生?在大会作报告,哕哕嗦嗦说那么多,口水都说干了,有什么必要呢?“要是我,根本不要本子,什么事情拿过来,只要四句,顶多八句,保证說得利利索索。你说是不是?”
当然,当然是。我再次频频点头。
我不会旧体诗,只能当个假知音,欣赏他摇头晃脑的吟,即半诵半唱的古典表达。他显然发现我已经听累了,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要借点书看。我不知他爱看什么,把他带人书房,随他去挑。他翻了翻几本洋书,粗糙指头在纸页一摸,发出嚓嚓的划拉声。“这些洋码字怎么这样怪呢?蝌蚪文呵?”又翻了翻几本理论书,更加咋舌不已:“碰鬼!这些字我个个都认得,就是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你说说,这是何理?”
我不便说他读的新书还不够多,更不好意思说好多书我也一知半解。
“这些人不是拿一堆纸来练字吧?”他摇着头,“怪事,怪事。都是娘肚子里生的,未必他们脑壳里不是脑浆子,是灌了青霉素和敌敌畏?”
看来,他觉得世上凡书都应该可以读懂,只有青霉素和敌敌畏一类化学药品,可能还要加上瘦肉精和除草剂,在他眼里比较怪异,一旦灌进脑子就可乱我斯文,应该另作他论。
摘自微信公众号“读书年代”2016,9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