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词、复数与伦理:评《圆环清晨》
2017-09-29曾毓坤
曾毓坤
1一和多
即使无需语言学,我们也知道量词是定义汉语的词类。但基于大规模比较的语言类型学能告诉我们一个更隐秘的事实:量词性语言往往缺失复数的语法标记(如英文中表达复数而加在名词词尾的s),反之也亦然。
当然,复数标记并未完全在汉语里绝迹,在常用语中的那个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们”。换句话说,我们有两种表达多的方式,一种是数字加量词,一种是人称词或人物词后加“们”。后者在“不符合正规语法”或“过于西化”的语用中可以拓展到大多数名词。
有趣的是,”们”无法和量詞同时使用。我们会说“一队士兵”或“士兵们”而不是“一队士兵们”。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只说“士兵”,并可以通过调整上下文使这个词的意涵也能延伸到复数的士兵上,如“士兵的职责”。表达复数的语言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复数的缺失,而不同复数的表达方法各有各的效果。量词的起源可能是一些用以数数或计量的名词(注意:量词)。把量词套在名词前就好比用一个特殊的手型牵走这个词,能牵多少,怎么牵都和手型有关。复数标记的复数性则并不如此这么客观化,事实上“们”本身预设了一种基于同种(人类)的经验互通性。这种“人化”而非“物化”的复数形式往往缺少数字的精确剥离感,却多了一份粘合你我的力量。
世界是多也是一,是精密也是亲密。摆在诗人面前的任务是如何用不同的手型把这种多庖解出来,再在恰当的关节处用新的经验耦合在一起。这种熟练的尺规作图法是黎衡诗歌的一大特征:
2006
走廊上的斜照
夕阳从楼道转弯处绕进来
走廊如石板画,挂满衣物
——大衣、内裤、人影、空衣架
嗫嚅着滴下水,这灰烬的尽头
是一湾斜照
很多人泊过来,沿着通道走进我
一直是这样的时刻,安静胜过
熟睡后一场雪:我们用啤酒起子撬开短信
我们读一支烟里的战争火灾
醒来已是多年后
把黄昏当成了拂晓
把你当成我,仍能叠好死去的
放回自己,在暗中看你们完好地
沐着祥光
需要注意,破折号后面的例举是语用学意义上而非语义学意义上的“多”,诗歌张力真正的拱顶在下判断的点题句“是一湾斜照”后开始。当“多”融合成“我们”之后,世界的其余部分变得异常可感(“我们读一支烟里的战争火灾”),清醒(“熟睡后一场雪”),以至于即使“把你当成我”之后,还是能够在祥光中辨认“完好”的“你们”。
2007
某地
某地你曾经去过,后来把它剪成
一部老电影
某地你总是说起它、计划它
你约好的人过早死去
那个地方成了一具
透亮的骨灰盒
某地是你的安身之处,每天读它
读一封错字连篇的情书
某地会突然闯进你
一到那里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叠好地图,你问:“我来了吗?”
2007
夜间上坟
大家打着手电,亮光一点一点
剖开山坳的路
我看见石头、杂草、泥巴
随后它们就像卷轴
合成一道黑暗的缝,我看不见自己
他们也看不见
这道缝怎么收拢了我
接着收拢深沟和群山
接着这个夜晚成为一个点
或者这个点,就是我们还未找到的
曾祖父的孤坟
比起“一直是这样的时刻”,这两首早期诗则代表了黎衡时刻语法在空间上的纵深。某地在短暂地“被居”之后恢复为某地,突然闯进主体的某地;而空间上的奇点可以在夜丛的拓扑学中突然显现为曾祖父的孤坟。空间的不实现和实现,这两个象限在语言学上来说都是不定(indefinite)代/名词和定(definite)代/名词转换的魔术。
值得一提,汉语的复数标记“们”永远出现在定代/名词后面。不会有“某们”,“士兵们”往往是比“三个士兵”更加确立的指代。这种确立不同与量词所切削的具体。“们”所蕴指的确立依仗的是列维纳斯意义上的面容,自我与他者最亲密的直视、交流与抵触。
2亲密与精确
2008
默片
我不是每一个人,我听不见三眼桥路背后的棚户区
屋檐的松动,我听不见北湖夜市几个和我年龄
相仿的卖假鞋的男人,叫卖声里的狂欢和
瓦砾崩落的细响,我听不见远在家乡的潦倒赌徒
睡梦中锥子反复的冲刺,我听不见有毒的河流
在震区的废墟下沉默地转弯,我听不见有谁
用那些虚伪的文字扑灭了什么,我听不见我的双手里
有另一双手在扭动着锁铐,我站在天空下垂的
深井里,哭声的棉絮落下来,就成了泥浆
2008
露天电影院
石幕吸收了整个夏天的光,晃动在
一片惨白的秋影里,成排的石凳空着
空气长满了茸毛。一个孩子在石凳的
间隙里穿行,街市的尖呼和一只
空洞的手牵引他,同时他又站在
忽高忽低的楼顶,他的夜晚的脸突然
照亮了石幕上通道般的光屏,那光在更多的
屋顶上来回扫着,像水银柱踩过一群蜗牛
夜晚被这群蜗牛驮起,缓慢爬向以后的
无数个夜晚,直到露天电影院再也不能
被他找到,一个陌生人悄悄坐下
在他胸中的石凳中央
2010endprint
新雪
一给小明
世界厌倦了懒惰的观察
雪带来谜语
为了清晨的信号
风变成水晶的耳朵
十二月,耳朵吹落,耳朵飘扬
耳朵挂满枝头
大气的鼓膜填满音乐
但大多数人是聋子
我们也不是去听
而是想变成乐器
新雪是出发前的邮差
他不敲门,他迟到了
树木很安静
2011
给D
去你想去的地方,成为你不愿说出的人
模仿自己,模仿海岸线形状的镜子
一个镜子构成的世界袭击了你
使你加速着分身,又像愈合的
不倒翁晃动在我面前,带我穿过
崎岖的深巷,在半山养昨日花草
我们坐轮渡从岛抵达更小的岛
被礁石,遮挡了潮水一样埋伏的明天
对岸的海上公路,如同银色救生圈
等着晨曦从海里扑上来,但没有呼救
来看这四首,第一首是非常武汉的否定性的诗,也许与某个年龄时期有关。其引擎为“我不是每一个人”,是一个面容性的代词对量词的精确化的抵抗。第二首是黎衡式的伪格物诗。使事物意义显现的是某人的闯入,视角总是相对于一个主体,无论是银幕的反光还是踩踏蜗牛的水银柱。而成为“他”绝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历险,那是穿过许多也经过许多,即便最终也未曾获救的孤旅。
真正使代词获救的往往是代词们或代词“们”的出现,比如接下来的两首。世界总是被历数,这种基于量词的数是视觉性的,被“我们”所否定而通过听觉迎来新雪。他不敲门,他迟到了:这样的新雪在听觉里暴露的亲密性好比整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剩余。不能不让人想起策兰:“走出屋外,/给你那有花斑的梦套上马具,/让它的蹄子/跟雪说说话,那是你/从我心脊吹落的雪。”(《双重意象》,孟明译)
而D是黎衡在赠诗中致意的众多好友里的另一个。在两次自指(成为你不愿说出的人/模仿自己)中因被“一个”世界袭击而分身。而这是一首海色的诗,锚链仍然是“我们”,在另一次自指(从岛抵达更小的岛)后仿佛集聚在最亲密的核里,不再呼救。这几乎是这节特朗斯特罗姆格物诗的对跖点:“我见过世界的意志航行/它们走着同一航线——唯一的船队/我们早已解散。不再是追随者。/白色的帆这样说。”(《从山上》,李笠译)
3民数记与圣餐礼
我们知道,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之后来到西奈山,听取十诫。这不是水到渠成的律法,在随后的旅程中遍布了风暴、烈火和异教徒。这也让人能够理解,毕竟这些也是随后两个千年一神教历史里的重要配角。最让人疑惑的恐怕是《民数记》所载,在西奈旷野流浪的三十八年:那是本想應许之地的无法化约的三十八年,屡次信心不足的三十八年,征战和受罚的三十八年,不洁的三十八年,净化的三十八年。疑惑甚至是更技术性的:不断的统计,以色列人的孳生,受刑,减员,无不以精确的数字载入圣书,所谓民数。福柯会告诉我们这种统计本身是一个不可感的权威对我们不断施加绝望的过程,玛丽·道格拉斯的经典研究(In the Wilderness:The Doctrine of Defilement in the Book of Numbers)则把人与整数和分类搏斗的过程——数数是最典型的显现——的背后是洁净与污染的基本原则。
2009
回声
风以巨大的镜子
晃入我们
从一数到七
从一数到三
从一
数到一,时候近了
所以我们能在这节康托式的公式诗里听到神秘的紧迫感:“我们”在对数字的排查中回归到最根本的数字一,并在这种自指的数数里消除了量纲,摆脱了量词。而这种排查更集中地体现在长诗《幻象》里:一辆一辆的车,又一面墙,一只黑色的喙,一列加速度的火车,一把钥匙,一个我,一双眼睛,一场洪水,一阵浪,一张嘴,一只手,一张脸,无数个角落,一个孩子,一枚钉子,一条黄昏的单行道,一束光,一把刀子,无限!
这些场景和物件是“我们”,或“你”和“我”所居住,体验和成为的词。武汉并不是特别干净的城市,量词印制了这些最坚硬的幻象,一个代替另一个,穿过你我的面容而逐渐洁净。
这更是一首提出而非解决问题的诗,正如洁净永远是一个相对的词。这种不确定性除了《民数记》里追赶以色列人的暴怒还能是什么?直到诗集的结尾,黎衡给出了一个《新约》式的答案。
2012
给无名者的信
我一定认识你,因为如你所见,
世界在乏味的黑夜里,太阳、火焰
和人造光,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失明,
于是无论你正与我拥抱,还是在
一条陌生的街道失去勇气,我们的
距离并没有区别,我触摸你如同
拂晓的礼仪队触摸每一个不再恐惧
的前额。那么让我们交谈,我能看到
你无所适从的脸在不断的告别中快速
衰老,如一壶清水反复煮沸、冷却,
直到干涸,但你的,美的沸点从不降低;
我也曾从我母亲的脸上看到一个少女的
无知和惶惑,她在她之中为那时的
错误与艰辛痛苦。我也知道,你常梦见
自己是被反向的拉线扯动的木偶,
表演现在就是表演记忆,表演记忆
就是表演未来。不要厌倦,当我们
各自进餐,也就是在由你我定义形状的
桌子上欢聚,食物是陌生人的契约,
而时代的肤浅始于浪费和不满足。
至少,我们可以微笑,以真实的喜悦
和羞怯,在你我没有面孔的光明里。
圣餐礼的基本逻辑是把一分为多而保持各自的一。是各自进餐,更是桌上的欢聚,有浪费和不满足的危险,但并不招来洁净与污染的判决,因为这是害怕没有面孔的面容。在此,无名者也不需要命名就能落人最亲密的确定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