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2017-09-28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刘蓉
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 刘蓉
刘蓉
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
2016年6月,臧振老师同时出版了两部大作。一部是《古史考论——西雝集》,是他三十年来所撰学术论文的集合;另一部是《戈辰随笔》,是他风雨人生的忠实记录。
作为学生,在老师的著作出版时,理应严肃认真地写篇读书笔记,就像当年交作业一样。但是,踌躇好久,不敢动笔。主要是感觉跟臧老师太熟悉、太亲近了,熟悉亲近到觉得没什么可写。但是,朋友们命我一定要写点东西,我也就答应了。因为,我确实从心里想向更多的人描述一下我心中的臧老师。
一直觉得跟臧老师有缘。算起来,我也是臧老师的北大校友。不过,我们很少谈论北大。那时我并不了解臧老师的北大生活,后来,当我逐渐了解了臧老师的北大经历时,才明白我们不谈论北大,其实是有某种共同情结的。
师徒俩倒是会经常谈到陕北。臧老师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正式工作,地点就在陕北佳县,他在陕北生活了十年,师母就是他在陕北娶的“婆姨”。我是陕北绥德人,老家跟臧老师最初工作的地方相距不过二十多里,当说到那些跟我们有关的陕北小村镇时,我们彼此很是心领神会的。不仅如此,我在北大毕业后的第一次正式工作,也是在陕北,不过不是佳县,而是延安。不同的是,臧老师刚工作拿四十八块薪水,我拿一百五十八块。读臧老师《戈辰随笔》,他在跟别人说到陕北,或是回忆他的陕北生活时,都是一些温馨美好的片段,感觉那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但是,作为陕北人,作为一个和他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我能知道臧老师当年经历了什么。虽然他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来调侃那些艰难困苦的时日,轻描淡写地略过那些孤独、困惑和无奈,但苦难就像鲁滨逊在荒岛刻下的记日符号,每一天都会有深深的刻痕,那些痛楚,是铭刻在心里的。
虽然臧老师更像《诗经》里“温其如玉”的君子,但很多时候,我觉得臧老师应该也是他多次反复讨论的“狂狷”之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的热情不在于求田问舍,而在于置一己荣辱于不顾的悲天悯人,他的身体被疾病禁锢着,心里却俯仰皆是宇宙。他在玉石之路上凿空,突破了国人自我局限的小圈子,也冲击着现代人的盲目自信。欧亚大陆并不像我们自以为熟知的这样,壁垒森严、不可逾越,在信仰的召唤下,古人曾经纵横东西。那些莹润的只是供奉给神灵的软玉(《古玉功能摭辨——玉为神灵食品说》,下引论文均出自《古史考论》),足以让古人长途跋涉、虔诚无悔(《玉石之路初探》)。相较而言,后来张骞凿空的丝绸之路,实在是有了太多的世俗功利、人间烟火。臧老师在佳县白家甲的沟壑里,找到了一种数千年前人类社会可能有的组织和生产生活方式(《白家甲的家族公社》)。身在僻壤,却思接千载,历史与生活在臧老师的抟铸之下,浑然一体。臧老师还在学者们司空见惯的典籍中,在人人得见的青铜铭文中,发现了“成周”。成周不是千百年来被人指认的洛邑,而是西周的丰镐,宗周也不是人们以为的丰镐,而是周人的发祥地周原(《西周丰镐成周说》)。更令人钦佩的是,这样一篇颠覆学界千年成见的宏文,臧老师却娓娓道来,剥茧抽丝,没有艰涩繁冗、生造语词,没有凌厉张扬、故弄玄虚,读来如同在陕北的某处庙会上,惬意地听一场说书,看一场《打金枝》或是《辕门斩子》,跌宕起伏、意兴盎然。与如今学界的不少论文相比,真有云泥之感。
在我的心里,臧老师是一座山,但不是那种高山仰止令人望而却步的山,而是你在或者不在,他都一直守候着的那种山。你走远了,相忘于江湖,天宽地阔;你回来了,清茶一杯,物我两忘。他用静默的耐心,演示着人生的另一种境界——从容。从容地饮下生活中的苦痛,从容地展示修养、学识乃至生命的魅力和尊严。
臧老师还有一方喜欢的印“何用不臧”,语出《诗经·邶风》,全句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送我的书上,都钤着这方印,我总看作是对我的敦勉。在个人生活中,臧老师确实做到了不忮不求,但作为史家的臧老师,从未停下过对于人生社会的孜孜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