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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重于钱财的林氏家风

2017-09-27汤伟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教授儿子研究

2015年7月9日早上,接到好友林伯工告知其父林同奇教授去逝的消息后我甚感突然。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林教授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他心态平和,加上伯工、立和夫妇以及家人的悉心照料,是能够更加长寿的。自然规律的无情,令我们感到十分无奈。这一天,我内心仿佛失去了什么,一直有些不安。我的记忆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回到林教授身上。

我和林教授认识是通过波士顿多年的朋友於毅朗先生介绍的。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面,我就被林教授和蔼可敬的长者风度感染。他为人谦和、诲人不倦的学者风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后,我虽然工作在马里兰州和纽约,但是也会不时向林教授请教。每次来到波士顿,只要有机会就会和於毅朗、范越苏夫妇一起看望林教授和林伯母,当面向林教授請教。虽然因为居住在两地不经常见面,林教授对我十分关心,我经常收到他的问候。他关心我的工作,也关心我写作的进展。

林教授1923年生于北京。1946年上海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留校执教。此后在洛阳外语学院和北京外语学院英语系执教长达35年。1984年来美后先后在哈佛大学的费正清研究所、燕京学社和东亚系做中国思想和哲学史的研究近30年,是近代中国学的前行者。林教授倾其后半生致力于对中国文化去向的寻求。他在中美和两岸三地用中英文发表了很多深具影响的文章。林教授虽然学养深厚,但是治学严谨。一次我就西方人文主义的一个观点打电话向林教授请教,林教授在电话里已经给我解释得很清楚了,但是他还是说:这么复杂的问题,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把你的想法用邮件写给我,我再来回复你。这让我深深感到他做学问的认真和严肃。2010年1月,林教授将他多年的研究成果结集出版了他的学术著作《人文寻求录》,我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本书。读完这本书,我获益匪浅。

每次见到的林教授,他都是惜时如金、言简意赅、少于闲谈。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学术思考上。林教授说,“我荒废了差不多四十年时光。”正是这停滞空白的四十年中间,中国经历了数次政治运动。“反右”运动中他被侥幸只是划为“中右”,虽逃脱了送到乡下劳动改造的命运,但还是受了处分。以后“文革”中不得不下放“五七干校”劳动,这一系列对中国知识分子严重的精神摧残,“使我不仅不敢‘言,而且更可悲的是几乎不敢‘思长达三十年之久,我完全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直到1984年,年逾六十的林教授来到哈佛大学,才开始了学术上的第二春。

林教授长期从事中国思想史的研究。由于历史的原因,很长时间中国与世界隔绝。六十年代以来,就在中国越来越封闭的同时,世界各国对中国的研究却取得了越来越富有成果的发展。以至于这种发展令中国国内的学者陷入一种窘迫的境地,即中国的学者不仅仅要更多地去了解国外,还必须借鉴海外研究中国的成果来重新认识中国。林教授的研究正是具有这方面的意义。在哈佛三十年的研究生涯中,他翻译介绍了哈佛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柯文(Paul Cohen)教授写的《在中国发现历史》,为初开国门的中国学者们打开了研究中国历史的新视角。柯文教授是新时期美国汉学研究的代表人物。今天,《在中国发现历史》这本书几乎己成为历史学或海外汉学研究的必读书目。在最后的十年学术生涯中林教授又将主要精力投放到对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教授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思想的研究和诠释中,他是将史华慈在汉学研究中的人文精神介绍到中国的主要推手。林教授研究史华慈的独特观点得到了著名哈佛学者杜维明先生以及清华大学国际汉学(中国思想史)研究学者、历史系副教授程钢等的高度评价。

林同奇教授之所以具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治学严谨、为人谦虚的特点,用杜维明先生的话说:与其说是出于西方的专业精神,不如说是由于中国文化传统的熏陶。他虽然涉猎很广,但是下笔却十分谨慎,从不跨越自己的知识范围;他宁可精读细研,使其对事物的观察更准确更深刻;他往往对他所研究的人的思想进行探索直到自己认为可以放心为止,为此认为有必要尽量和自己所研究的对象本人进行核对。他有良好的学术自省习惯,一经发现自己的错误就毫不犹豫地指出并加以改正。林教授一生躬行孔子的教诫:“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为后辈树立了一个谦恭的榜样。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内容充实、信息量大,读后受益匪浅。当年在外语学院教英语时,他常常告诉别人对文字的理解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必须要明白每个文字的词根出处和原来的意思才算是真的理解了,我们教书的人不可以肚子里只有半瓶子水就上台去讲课,那是会误人子弟的。

当林教授的《人文寻求录》文稿都基本编修完了的时候,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心态。那一段时间里他数次用他熟悉的古韵律和福州话吟唱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儿子问他为什么不把书名直接叫做《人文寻求》而要叫做《人文寻求录》呢?他说,“人文寻求是一个几代先贤和同仁们都一直孜孜以求的大课题,我仅仅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些探讨,起那么个大名字不符合实际。我把人文寻求当做我的终极追求,而此书则仅仅是把我曾做的一些相关探讨记录下来供别人参考而已,这也正像苏轼先生的诗中说的那样,‘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儿子林伯工常常和我们谈起父亲生活中故事。他说父亲治学严谨,但在生活中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非常喜欢交响乐,还喜欢唱歌,他说这是他治疗胃病而得来的一个收获。因为音乐可以使他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整个松弛下来。有一次,喜欢唱歌还救了他一命。那时的学校生活设施很简陋,全校只有一个洗澡的澡堂。为此学校规定星期一、三、五为男性洗澡日,到了星期二、四、六则为女性洗澡日。可是林教授经常不记得日期。一日他觉得应该是男性洗澡的日子了,就拿着洗澡用具去了澡堂。又可巧澡堂没人,管理员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他就大摇大摆地进到里边,跳到水池里洗了起来,一边洗还一边大声地唱起歌来。正在洗唱得意的时候,忽然叽叽喳喳进来一群女学员,双方都吓了一大跳,结果他才尴尬地发现那天本应是女性洗澡的日子。所幸他对生活细节的忘性在整个学院都是出了名的,而他一直引颈高歌的习惯也消除了别人对他的可能误解。endprint

文革中期他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去种西瓜。他的助手告诉说林教授是个出了名的“马大哈”,往往是林教授在前边除草伺候瓜秧,他要在后边一路伺候林教授,为他拣丢失在瓜秧间的衣帽、毛巾和工具。但是林教授的瓜田却种得非常的好,因为他把种西瓜也当成了一门学问去做,还专门跑到湖北省农科院去向专家请教,他种出的小个儿黑崩筋无子西瓜个个都即甜又脆,为此同事们给他起了一个美名叫“林瓜威”。

林教授一辈子是个生活上简朴得不能再简朴的人,從来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要求和奢望。在中国教书的时候,林教授每个月工资发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留下35块钱,然后马上将剩余的100元寄给太太家用。因为长期的胃溃疡使得他从小体弱,还曾因胃出血数度入院急救。到了70年代,他只身一人在洛阳教学,添置的唯一奢侈品就是一只小煤油炉,这样每餐就可以用它来自制一个热汤暖胃。但是他对书籍却总是有着特别的希求。儿子林伯工记得在60年代初的一天,父亲欣喜若狂地花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在北京西单旧书摊上买回来了三大本十分厚重的英文字典。从此,这三本字典就成了他的终身朋友,每次搬家都要在书桌旁首先安放一个小桌子,然后郑重地把它们摆放在上边。在美国的几十年里,林教授每天的生活都非常简单而有规律。研究间歇中,他习惯在室内打打太极拳,有时来到阳台上休息放松,再回到书房。

父亲从小就鼓励子女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儿子14岁上初中2年级的时候,曾向父亲请教什么是真理,父亲说宇宙万物都是多面的,真理没有绝对的,都是相对。到了“文化大革命”,儿子学校关押了一位学生,罪名是他认为毛泽东思想也可以一分为二,也会像树上的苹果,有一天熟透了也应该会掉下来。对这句话儿子怎么想都觉得没错,于是就回去问父亲。林教授当时吓了一跳,因为这要是说出去可是要坐牢或杀头啊,但从父亲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发现儿子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在反复强调了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之后,他还是很肯定地告诉我“真理都是相对的,毛泽东的思想当然也包括在内。”当儿子听到他的肯定答复时兴奋之情可想而知。是父亲让儿子站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独立思考。

儿子林伯工常说,父亲是个十分慈祥温和的人,从没和人发过火,这除非有十分的自信、爱心和涵养,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父亲平时喜欢唱诗。但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那种拉长了声调的所谓朗诵的方法,而是用一种远古韵调和福州老家的家乡话来吟唱出来的。每每看他摇头晃脑、全神贯注地陶醉其中的吟唱时儿子都会觉得那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真的好可惜,这种唱法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他最喜欢吟唱的那首诗白居易的《琵琶行》了。

儿子说父亲时时刻刻总是首先想到他人。他回忆道:1968年的下半年当我要去山西插队之前想到可能很久都见不到父亲了,就坐火车到张家口去看望他。本来想和他小住几天,谈谈心聊聊天。所以一下火车就兴匆匆地往家里跑。到了家等待我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见空荡荡的睡房中间放了把木凳,父亲坐在木凳上背对着我,两边站着两个态度严肃的军人看守着他,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他是被人家看管起来了。军人们还算客气,知道我是来向父亲辞行下乡的后,并没有为难我,只是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和我说知心话了。只记得他要我不要担心他,说他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并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他现在的境况,并叫我到了农村马上告诉那里的一切,免得他思念。短短数语,让我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感受到身处逆境的父亲身上一种人性的光辉。

就在林教授去逝前的那天夜晚,林教授还对进卧室照顾他的儿子说:“我没事,你放心去睡吧。”谁知道这竟是父亲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在最后一刻想到的还是他人。

在接触林教授的过程中,我也得知了一些关于林教授家族的事情。林教授有五个兄弟和六个姐妹,是一个大家庭。在这个家庭中,出了好几位中国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例如大哥、著名学者、莎士比亚研究权威林同济,二哥、世界著名桥梁和结构工程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林同炎,三哥、中科院院士、著名流体力学专家林同骥,堂兄、试飞中国第一架飞机的航空及工程力学专家、美国工程院院士林同骅等。在历史上,林氏家族中曾有三人考上进士、两人中过举人。无论是林教授考上进士、后做官的祖父,还是曾经做过国民政府最高法院法官的父亲,他们成功之后都无意敛财聚富,也不鼓励子女经商,而把家产的大部分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之中。如今在林教授兄弟姐妹的子女以及配偶的49人中,22人拥有博士学位,18人拥有硕士学位。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林家优秀家风的遗传。同时也看到了林氏家族中具有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他们践行中国人“君子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古训,刚毅坚卓,发奋图强;增厚美德,容载万物。即使颠沛流离,也不屈不挠;保持宽厚、仁爱、具有包容万物之胸怀、气度。尤其从林同奇教授身上,我时刻能感受到:虽然经历了中国近代历史上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特殊时期的磨难,但是他依旧保持着坚韧、执着的品德、在他瘦弱的身躯上处处体现出的却是宽厚、包容、刚强和一种内在的永不衰竭的力量。

2014年2月23日,於毅朗夫妇带我和太太来到伯工家,看望刚刚搬入新居不久的林教授和林伯母。之前我太太何红一从未见过林教授,见一中年人模样的人出迎,又听大家称他“林伯公”,以为来者便是林教授,不禁惊叹道:哎呀,林老师!您真是身体好,看起来这么年轻!“林伯公”笑着对旁人说,她一定搞错了。这一天,正逢林伯母93岁生日,我的艺术家的太太为林伯母制作了蝴蝶环绕的剪纸作品祝寿。我们和林教授、林伯母看着窗外的鹿群和远处波士顿市中心的景色,愉快地交谈。我请教了林教授一些问题,林教授仔细听着,不时做出回答。这一天,我们过得十分愉快,大家相约等到夏天的时候再来这里,再来看满目苍翠的景色。我们当中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们和敬爱的林教授的最后一次见面。

林教授最后一刻的音容笑貌已经牢牢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在为岁月无情、林教授已经离我们而去的事实感到悲痛的同时,也感到有几分安慰:我们看到林氏家族的精神依然在林家后代身上延续,林教授的著作仍在影响着我们,林教授思想品德在继续感召我们,无数受到林教授影响的年轻的“林老师”正在成长。

安息吧,林教授。您将于我们同在。

(汤伟,旅美学者,现居美国纽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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