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非鱼(中篇小说)
2017-09-27张雪妮
张雪妮
一
唐,咸通九年秋天,鱼玄机二十三岁。其实再过一个月零七天,鱼玄机就满二十四岁了,可是她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这个深秋的黎明,鱼玄机独自坐在幽暗阴冷的女囚牢房里,一夜未眠。她靠在石墙上,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渗进皮肤里,沿着每一根敏感的神经传送到身体的每一寸血肉,直至钻进骨髓里。
真是冷啊!
鱼玄机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肩膀,这是她入狱半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不可阻挡的寒意。或者,只是因为她快要死了。
透过石墙上那窄小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浓重的黑暗已经开始淡去,半轮惨白的月亮还在幽蓝的天空中挂着,似乎要以最后的单薄的寒光与将要升起的太阳争夺最后一丝光耀。
然而那样惨白清冷的光芒怎么可能与太阳争辉?
鱼玄机惨然地笑了起来,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尚不知这世事险恶。那时的她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穿上那一袭红色的嫁衣,离开了那个令她无比痛恨的平康里。以为自己从此可以摆脱穷苦命运的纠缠,就算最后没有嫁给那个最想嫁的人,只要她离开了那片泥淖,她依然是那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然而,鱼玄机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正是离开平康里的那一刻才是她命运的起点,正是她自己一脚踏上了她曾想要避开的一切。
如今,她被困在这个窄小阴暗的牢房里,度过她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早晨。今日午时三刻,她将被处决。而罪名是——谋杀。具体哪一天鱼玄机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那应该是端午前后的事情,天气已经逐渐变得闷热。
闲来无事的鱼玄机不过是邀些文人雅士到观里一起吟诗作对品茗赏花来打发日渐难熬的时光罢了,可偏偏就在那日出了事情。
最开始,只是一个莽撞的书生因为内急歪打误撞地进了咸宜观的后院。原本雅致的庭院里不知从哪里散发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恶臭,先时书生并没有过多的在意,解完手后往回走时才发现假山后面似乎有些异常。
彼时的庭院里一派生机盎然,却唯独那一块地方草木枯黄一片黯淡,并且越是靠近那里书生之前所闻到的恶臭便更加浓重,就连这满园花草所散发的香气都不能掩盖其半分。由于气味太过难闻,书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离开了。可是满腹疑惑的书生却久久不能释怀,离开前他分明看见一群蚊蝇在那处以及枯黄的植物里上下翻飞,纵然草木中多蚊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蚊蝇一类素喜污秽腐败之物,思之鱼玄机本是清净之人,她的庭院里自不会有什么不洁之物。可偏偏就是她的庭院里恶臭连连蚊蝇成群,这让书生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席中,书生几次想要向鱼玄机询问此事,可鱼玄机与人推杯换盏侃侃而谈,周围一干人等慷慨激昂地与之应和着,书生被晾在一边竟插不上半句嘴。无奈,书生随后便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书生从咸宜观回去之后,无意中将此疑惑说与一友人,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多久,大理寺便派人到咸宜观大肆搜查,随后便在那一块草木枯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地方挖出了一具女子的尸体。
那女子身上尚穿着冬日里服饰,长发里夹杂着泥污披散在身上,皮肤更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未曾闭合上的双眼不甘地怒视着虚空,似乎是有着无尽的怨气,饶是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依旧让看到那双眼睛的人不寒而栗。那正是鱼玄机失踪已久的贴身婢女绿翘的尸身。而带人挖出尸体的正是那书生当日一吐疑惑的友人,大理寺的少卿。
这绿翘本是罪臣之女,自幼被充入教坊为妓,先时在舒璇阁内的头牌舞姬洁雅房中为婢女。因洁雅与鱼玄机素来交好,便在鱼玄机出嫁之时将绿翘送与她做了陪嫁丫头。
按制而言,因罪被充进教坊的女子都被记录在档,且不似寻常沦落风尘的女子那样遇到良人可以赎身了事。除死之外,此生不得随意踏出教坊半步。只因那时洁雅与当年的探花冯敬塘已有婚约在先,鱼玄机所嫁之人又是当朝的状元李忆,有这二人作保虽不能脱去教籍却也不用在那醉生梦死的场所里陪酒卖笑。只是绿翘也并非就此恢复自由身,先前跟着鱼玄机只能在李忆的别院里活动,之后鱼玄机被弃绿翘便彻底地被禁锢在了这咸宜观里,永世不得踏出大门一步,若有差池便以畏罪潜逃论处。
十年的时间里,无论是在李氏别院还是在咸宜观,对于綠翘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从一个深墙大院里换到另一个深墙大院里,仅此而已。
作为罪臣之女,家人、自由、清白对于绿翘而言是永远不能企及的奢望,她一直以为她会在教坊里被那些猥琐不堪的下等官员和入不了头牌花魁们眼的无赖们玩弄致死,谁曾想在洁雅的庇护下最终离开那让她痛苦不堪的魔窟。
虽然被禁锢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不得半分自由,但绿翘却也万分地满足了。
咸通九年的正月里,鱼玄机给咸宜观里为数不多的奴仆准了假,让众人回家与亲人们好好过个节。一时间本来就清静无比的咸宜观四下里更是一片死寂,这看守绿翘的本就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又正值年节里外面一派热闹景象,哪里忍受得了咸宜观里的寂寞?于是便向上司告假回家几天,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咸宜观。这些年来绿翘安分守己从不逾规半分,再说不过三两日的光景也无甚大事,那看守的上司便准了他的假。
谁知,偏偏就是在这三两日里出了事。
上元节后看守回来,偌大的咸宜观里竟没有了绿翘的身影,大惊之下看守只得来问鱼玄机。
“我也想知道这贱婢到底去了哪里?昨日早上醒来不见她来伺候,原以为是前一天晚上和我猜灯谜晚了赖床。谁知竟是和人跑了,留下这么几个字来也不知是在糊弄谁?”说着鱼玄机便将一张字条扔给了看守,苍白的脸上挂着些许的嘲讽道:“你我竟都是傻子,她成日介的在眼皮子底下,却谁没发现这蹄子什么时候冒出个青梅竹马来?”
看守仔细看去,那字条上赫然写着:“青梅已随竹马去,来生再报今世恩。”
那纤细的字体赫然出自于绿翘,房间里绿翘的一些随身衣物和首饰也一并失踪了。
绿翘失踪的那几天,整个咸宜观除了鱼玄机主仆两个,就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和一个厨娘。那厨娘每日只管做饭烧菜也从不到内院里去,看门的老头是个耳聋眼瞎的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鱼玄机更是一口咬定她也是见了字条才知绿翘私自跑了。endprint
于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离开的,又是和谁走了。
充了教坊的女子与人私奔了,太常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旋即派人画了绿翘的像下令四处捉拿。然而,饶是搜遍了整个长安城及附近百里之地,却没有任何消息。谁都不信一个女子能在几天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有情人相助也不可能不留下半点踪迹。
可现实就是绿翘从上元节后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了无痕迹。
因为找不到人,绿翘失踪的事情一耽搁便是几个月。
由于太常寺的大肆搜寻,关于绿翘私奔的传言在长安城里此起彼伏。但说到底无非是有其主便有其仆,魚玄机已是个风流放纵之人,她的婢女自然不会是什么贞洁烈女,更何况是从教坊里出来的,且不说全长安的人都知道那咸宜观并不比平康里的教坊街干净多少。所以绿翘跟着一个不知姓名的男人跑了也不算是什么惊天骇地的新闻,不过是多了一条用来诟病鱼玄机的理由罢了。
但谁都不曾想的是,所有人以为和人“私奔”了的绿翘竟是死了,且就埋在咸宜观的后院里。在太常寺的人满世界地捉拿绿翘时,她已经被埋进了冷冰冰的地下,突兀地瞪着一双不甘的眼睛,死得不明不白。
至于大理寺少卿怎么就凭着书生不明就里的直觉就敢带人闯进咸宜观搜查已无人深究,绿翘已经开始腐坏的尸身让咸宜观这个是非之地再次被抛进了长安百姓的视野里,而本就有着众多流言和传闻的鱼玄机同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那日,官差当着尚未散去的一众宾客的面将鱼玄机锁进了囚车。长街之上,囚车中一身道袍的鱼玄机迎风而立,面对着来自道路两旁的指点及辱骂面不改色。她高高地仰起头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苍白消瘦的脸上依旧挂着冰冷而高傲的表情。
可她一侧脸颊上清晰的掌印却揭示了她的狼狈。
拉着绿翘尸体的马车就跟在囚车后面,直到许久之后依然有人记得那天风里有着散不去的尸体腐败的气味,以及绿翘死不瞑目的面容。
鱼玄机把脸埋进臂弯里,心中一阵悲凉。一切都要结束了。她肆意地笑了起来,她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结局,却没有料到她自己最后是如此下场。
昏暗的牢房,粗糙的囚衣,难以下咽的饭菜,到处都是虫子和四处乱窜的老鼠。甚至有好几次在睡梦之中突然惊醒后,鱼玄机才发觉有老鼠在啃食她的手指和耳朵,这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惊恐。
所以,自从入狱以来她几乎从未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为了不让老鼠再咬她,鱼玄机经常把那一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撒在牢房的四周,从而换来每日里短暂睡眠,就算如此也经常是睡不了多久,鱼玄机便在满心的惶恐中惊醒。长久的不安和饥饿让鱼玄机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变得形销骨立,一头秀丽的青丝也变得枯黄而衰败,一张瓜子脸更是小的吓人,只剩下因为消瘦而变得奇大的眼睛显得迷离而无措。
鱼玄机看着手指上新旧不一的伤口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明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又何必去在意这副已经衰败不堪的躯壳呢?无论再怎么夺目的容貌和身姿都挡不住一颗变了的心毅然决然地离去,说什么不世出的才女到头来也不过是遭人非议的虚名罢了。
可是,如若没有这等惹人侧目的秀美面容以及不让须眉的才气,也许她鱼玄机只能作为一个寻常女子生长在一个寻常家庭,十四五岁时嫁与一个寻常的男子。那么此时的鱼玄机不过是长安城里某一个不起眼的家庭里最普通不过的主妇,整日里无非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她从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一个世故的妇人。
此时此刻,她不应该是在这冰冷的牢房里,而是在某个地方的某处宅院里早早起床开始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同时还要想着怎样管教日益调皮的儿女。
可现实就是这样,它不容你有过多的幻想和侥幸,你只能依着命运早已安排好的轨迹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书写好的宿命。当黑夜终于被即将到来的光明驱散时,鱼玄机突然被一股难以遏制的困意所侵袭,她冷笑起来,明明几个时辰之后就要死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睡觉。可她依旧顺从了这股困意,她侧身躺在破旧而肮脏的席子上面,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如同她还尚在母体里一样,这一回她彻底地陷入了睡梦中。
二
梦里,鱼玄机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女,和寡居的母亲王氏住在平康里那条著名的教坊街后面的贫民区里。
父亲去世后,本来就家道中落的鱼家彻底地失去了最后一根顶梁柱,只留下王氏带着当时还被称为幼微的鱼玄机勉力支撑。然而,由于接踵而至的债主和鱼父生前留下的账目空洞,半年之后终于无力支撑的王氏只得将祖宅卖掉来偿还债务和填补空洞。最后,已经无处容身的母女俩只能搬到稍有身份的人绝对不会去的平康里,那些达官显贵们甚至一生都不会知道长安城里居然会有那样的地方。
大片大片低矮破旧的房屋,只能容俩人并排而过的巷弄里堆着不知存放了多少年都未清理的杂物和垃圾,巷弄上方的墙头上不远不近地搭着数不清的竹竿,竹竿上搭着似乎永远都洗不尽干不透的破衣烂衫。所以,这些巷弄里的青石板路永远都是湿的,人走在下面抬头看去是看不到天空和日月的,无论岁月如何流转,住在这里的人所能看到的只有那遮天蔽日的衣物和横七竖八的竹竿。
鱼玄机十岁时同母亲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世界,也第一次明白了原来太阳所照到的地方并不都是歌舞升平的。
住在平康里的是整个长安城里最贫穷的人,也是一个鱼龙混杂难测深浅的地方。乞丐、地痞、暗娼、麻风病人、脱逃的罪犯,还有更多不知身份的人。
那时的鱼玄机睁着眼睛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才刚刚拐过几条巷弄便死死拽住母亲怎么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我不要住在这里。”
年幼的鱼玄机拉着哭腔向母亲哀求着。是的,她不想住在那里。
鱼家传到鱼玄机父亲这一代虽说已经没落,但终究是书香门第,尽管家道艰难但作为家中的独女自幼养在深闺里,她何曾到过这种地方?她讨厌平康里。
那天她拖着母亲死活不要继续在那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巷弄中走下去,她害怕!害怕藏在巷子深处一切未知的东西!可母亲却不允许鱼玄机在这个时候耍性子,固执地拉着哭闹的鱼玄机跟在里正的身后继续向里面走去。endprint
彼时的她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选择了,在还过债之后,王氏身上只有变卖了她最后几件首饰得来的十几两银子罢了。在找到能够糊口的营生之前,租房子吃饭都得靠着这点钱,在王氏看来能先找个容身之所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管得了其他?可鱼玄机的哭闹让王氏烦躁起来,在经历了丈夫的身死和讨债者们的讨价还价以及亲戚们的冷漠与刻薄之后,让这个原本温婉的江南女子变得暴躁起来,只觉得原本听话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乖张?当鱼玄机再一次扯着她的袖子说要离开的时候,王氏回过头狠狠地在鱼玄机身上掐一把,骂道:“小祖宗,你就不能安生一会子吗?”
也许是小女孩“嘤嘤”的哭声勾起那个满脸横肉的里正的恻隐之心,他默默地注视了母女二人片刻,道:“如若这小丫头真不愿意来这里,大嫂何必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呢?”
“不是妾身要来这里,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想着能在这儿寻个容身之处的。”
听得这话,里正却是一脸的莫测。
“大嫂可别说什么走投无路的话,若非真到逼不得已的地步,是没有人愿意来这不见天日的平康里的。何况这里鱼龙混杂,实在不是你们女人家待的地方。”
不等王氏细细揣度里正的话,前面几步远的一处院门被重重地撞开,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一手抓着长衫一手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面目凶狠地追了出来,嘴里骂道:“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生!”
老头一边骂着一边扬起手里的门闩便打,却被那大汉侧身闪过,接着那大汉一脚踢在了老头的腰腹上。那老头毕竟是年老之人哪里受得了这样一脚?当下便倒地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氏脱口就是一声惊叫,那大汉看有人在侧何况里正也在便不好再继续发作,扭身便走了。接下来的事情让决心在平康里住下的王氏动摇了,她和里正一起把倒地不起的老头扶进那间昏暗无比的房间里时才发现,老头的孙女神情迷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似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个女孩子明明只比鱼玄机大了三四岁,却已然没有了一个少女该有的天真和烂漫,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更多是绝望和痛苦。
老头挣扎着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地裹在孙女赤裸的身上,对着三人哭诉道:“这半月之中那个畜生就来了三回了,我孙女还没十五呢,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从那一户人家出来后,里正意味深长地对王氏告诫道:“大嫂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這你也看到了,在平康里发生这等事都是寻常的了,没人管也管不了。我虽说是官府派下来的里正,可能管的也实在有限。别的也就罢了,你女儿还小,大嫂难道也想她和刚才那一位一样清白不保最后沦落风尘才罢休吗?”
“怎么会?”
王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里正,她本就生于商人家庭,嫁进鱼家后再不济也衣食无忧何曾见过如此惨状?如今有人告诉这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如何不震惊?
“你以为那教坊里的姑娘们都是些什么出身?不都是过不下去了才卖身在那里的,这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到最后全都进了那里,进不去也大多做了暗娼。到头来能清清白白地嫁人过日子的,没有几个。”
忧心忡忡的王氏当即带着鱼玄机离开那里,可是偌大的长安城却没有一处可让这对母女容身的地方。于是,王氏抱着瑟瑟发抖的鱼玄机在出入平康里的那条巷口的高墙下蜷缩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里正再次出现在了母女俩的面前。他注视王氏沉吟了许久,终于道:“大嫂若实在没有地方去,教坊后面那片院落比起里面倒还清净些,因不少达官贵人出入教坊,那里的治安要比里面好上许多,周围的无赖也不敢到那里胡闹,而且我也能说得上话。只是那儿都是单独的院子,房租也不免贵些,不知大嫂可愿意到那里安身?”
王氏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里正说要预先支付半年的房租整整三十两银子时,她眼睛里的亮光再一次的黯淡了下来。
“大人,能否再通融一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银子。”王氏哀求着,似乎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里正尚未回答,但聪慧的鱼玄机早已从里正冰冷的眸子里看出了答案。
“娘,你别求他,我有办法弄到银子。”
鱼玄机盯着里正,眼神平静而坚定,完全不似前一天哭闹不休的样子。里正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女孩,他根本不相信鱼玄机能够弄来这三十两银子。显然,王氏也不相信一个小孩子能弄来那么多的银子,只是呵斥她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我说了,我能弄到银子就一定能弄到银子。”
鱼玄机执拗起来,她从坐了一夜的台阶上跳起来,丢下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便径直跑了。说到底,鱼玄机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她受不了里正看母亲时眼睛里那股炙热的目光。在那种地方,看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悲剧,经过岁月的沉积之后里正的眼睛里早就没有了半点的温度。但里正看向母亲王氏时眼神里那股不易察觉的炙热让敏感的鱼玄机捕捉到了,那时尚且年幼的鱼玄机根本不知道那样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本能地意识到了危险。所以,无所畏惧的鱼玄机承担下了这个似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鱼玄机一口气跑回了被母亲变卖了的鱼家旧宅前,看到墙根外那几盆牡丹花顿时喜出望外。她之所以敢说她能弄来银子,便是因为这几盆花。
当日她和母亲离开时,看到原本养在庭院里的牡丹被人就这么随便扔到墙根底下时还好一阵难过,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花都是比较名贵的品种,更是因为这些花是父亲生前精心侍弄的。可买下她家宅院的那个商人哪里懂得这些,只是觉得碍眼便让人全部给丢了出来,没想到此时却成了鱼玄机的救命之物。
鱼玄机把花搬到不远处市集上,静静等待着哪个爱花之人能将这几盆牡丹买去,好换取三十两银子的房租。
也就在市集上,鱼玄机遇上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人——温庭筠。他来时鱼玄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与那些过路的读书人有何区别,只是当温庭筠在那几盆花前驻足时问道:“先生要买花吗?”温庭筠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卖花姑娘,又看看那几盆已经开始残败的牡丹,道:“我为什么要买你的花?何况是几盆残花。”endprint
因为没人灌溉又缺少照料,那几盆牡丹已然出现了衰败的景象,在温庭筠出现之前,也曾有识得牡丹的人前来问询,然而看到牡丹枝叶枯黄的景象便都摇着头走开了。
听到温庭筠的询问,鱼玄机只是道:“我需要钱。”
“哈!”温庭筠笑了起来,“你需要钱,但我却不一定需要这几盆花啊?”
鱼玄机沉默了,她需要钱,可温庭筠却未必需要花。这让当时只有十岁的鱼玄机犯了难,她低着头注视着眼前已经不再鲜亮的牡丹一语不发。
这倒让温庭筠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作为长者他自然知道一个姑娘家这样在路边卖花当然是因为缺钱,他本想逗逗鱼玄机,只要她像街上那些寻常的卖花姑娘向他撒个娇他自然会买下她的花。可是,鱼玄机没有。
片刻之后,温庭筠苦笑道:“这样吧,你给我一个买花的理由,只要我觉得合理,我就把这些牡丹全部买下。”
“真的?”鱼玄机豁然抬头,眼睛里满是不信。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一个小女子不成吗?”
鱼玄机垂首沉思了片刻,吟道: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你读过书?”惊讶之下,温庭筠的疑问脱口而出。
“家父生前曾教过小女子识过几个字罢了。”
作为家中的独女,鱼玄机自幼随父亲通读诗书。温庭筠却只当她是一个贫家女子,所以一时兴起想个由头买花让鱼玄机得几个钱贴补家用罢了。却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招出一首好诗。
他旋即如约买下那些牡丹,亲自到平康里帮母女俩人安顿下来。
也是因为这首诗,让温庭筠起了惜才之心,不久之后他便收了鱼玄机做了弟子。鱼玄机也因为这一首《卖残牡丹》让温庭筠折服的消息不胫而走,让鱼玄机此后的扬名有了支点,而温庭筠对她的赏识让鱼玄机更加不甘于在平康里默默无闻。
三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苍白的日光从窄小的窗户照射在牢房中央的地上,留下一处温暖而耀眼的光斑。当初温庭筠的陡然出现,对鱼玄机而言何尝不是一束照进黑暗里的阳光,照亮了她原本归于黯淡的人生,让她开始有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想起当初得知温庭筠的身份后,鱼玄机和母亲很是惊讶。鱼父生前曾无数次让鱼玄机帮着抄录温庭筠的诗词,那些诗句用一种温婉幽怨的气质在诉说着一段段情丝和哀怨,也在浸染着一个少女的心。
年幼的鱼玄机也曾听闻温庭筠因闯考场救人而闹得满城风雨,父亲虽然很是敬佩这个有着大才情却在仕途上总是跌得灰头土脸的人,但却对他这种闯考场的不羁行为颇有微词,哪怕温庭筠那么做是为了救人。
但这件事却让鱼玄机感到莫名的兴奋,她一直觉得既能写出“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的人总是温婉的,而鱼玄机没想到的是,温庭筠竟还有那样无所畏惧的豪情。那时年幼的鱼玄机总是想着怎样才能够见到温庭筠,可她终于和温庭筠见面时,却是在极其落魄的情况下。
而突兀出现的温庭筠也成了她和李忆日后躲不过的劫。鱼玄机一动不动地躺在席子上,近乎痴然地盯着不远处那道光芒,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光芒里去。
那么亮。那么暖。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漂浮游弋著,在鱼玄机纤细的手掌周围寂静地徘徊着。多少年了,鱼玄机都是借着温庭筠当初投射给她的光芒一直支撑到现在。只是,这道光芒在耀眼了这么多年之后终成了死光,依旧明亮美丽,却再也温暖不了任何人了。如果当初鱼玄机明白这个道理,也许她和李忆也不会有如此下场。现在的鱼玄机在满长安城人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这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
当初嫁给李忆时,鱼玄机心中还是有期待的,毕竟一个风流倜傥的状元郎是多少少女求而不得的。可那时李忆已有了妻室,鱼玄机只能与人为妾。甚至,李忆娶她时李府竟然无一人知晓,只能偷偷将鱼玄机养在外室。
出嫁前的那个晚上,母亲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哭道:“你爹若没有死,咱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就算家道艰难些,至少凭着书香门第的出身还能做个正房太太,现在却只能做个连本家都不能入的外室。”
对于这门婚事母亲是不愿意的,她只想让女儿嫁个寻常人家相夫教子就够了。可这门婚事本是温庭筠一力促成,况且鱼玄机又决意要嫁,王氏虽身为母亲却已然做不得半点主了。
那一晚,鱼玄机就那么愣怔地坐在那里,任由母亲一遍一遍地梳理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她呆呆地抚摸着怀里的那身鲜红的嫁衣,心如死灰。她不是没想过自己穿上嫁衣的那天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也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没想到她最想嫁的那个人却硬生生地把她推向了另一个男人。
是啊,他们是师徒,是朋友,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但唯独不能是恋人。
在最开始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温庭筠指点着鱼玄机的诗词,照顾着鱼玄机和母亲的生活。不管在别人眼里温庭筠是一个怎样的人,但在鱼玄机眼里温庭筠一直都是个敦厚的长者,他的出现就像此刻牢房里的阳光一样,这么近,那么远。
可一切就在温庭筠外任为官之后发生了变化。突如其来的分别让鱼玄机第一次尝到了思念的滋味,也第一次明白温庭筠对她而言绝不只是一个师长那么简单。作为师徒,中间那条无形的线终究是难以跨越的,哪怕是素以风流著称的温庭筠也绝不能触碰的。
所以,温庭筠严词拒绝了情窦初开的鱼玄机。
“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可以让你托付终身的男子的。”温庭筠是这样告诉鱼玄机的。
可是没过多久鱼玄机就匆匆地嫁给了李忆,在温庭筠眼里李忆就是那个可以让鱼玄机托付终身的男子。或许曾经李忆确实是鱼玄机本可以依赖一生的人,可偏偏在两个人的固执和执拗当中错过了彼此。
“吱呀!”
鱼玄机回过神时紧闭的牢门已然打开了,男子在门口迟疑片刻才抬脚进入了牢房,后面跟着的仆人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门外。endprint
鱼玄机坐了起来看着阴影里那张和记忆中没什么分别的脸,片刻之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终于肯见我了。”
“你我夫妻一场,我怎么也要来送你最后一程。”良久,沉默的李忆才缓缓地说道。
“送我最后一程?你是来可怜我的吗?”
“幼微!”男子语气不知为何夹杂着怒气,却被很好地隐藏了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样子你难道不清楚吗?”鱼玄机冰冷的语气里竟带着哭腔,晦暗的眼神里陡然涌出无尽的哀怨,她厉声道:“这么多年了,你竟然把我撇得干干净净。说什么三年后就接我回府,谁知到死才肯见我。若我今日不死,你李忆是不是也不会来这里?”
“……”
李忆无言以对,当年他被迫写下休书,曾许诺三年之后接鱼玄机归府。然而到最后却不了了之,鱼玄机在伤心之下写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词句传遍京城,让李忆在一夕之间成了言而无信的负心人。
“当年的事你不要再提了。”沉默了片刻之后,李忆才道。
“我为何不提?”鱼玄机满心的不甘,可是此时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墙坐在那里仰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如七年之前,“如果不是当初,我何来的现在?那时你已打算不要我,为什么还要给我安个荡妇的名声?我出身不好,你娶我之时也不是不知道,可我鱼玄机嫁与你时清清白白,为什么你要休我的时候我就成了荡妇?仅仅就因为我是从平康里嫁出去的?”
平康里,这像一个魔咒一样,从鱼玄机踏进那块地方起就成了她此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四年。
四年的时光让鱼玄机从一个世家小姐变成了一个背负着污点的弃妇,纵使她才高八斗,名动京城。但在长安城所有普通百姓的眼里,她鱼玄机根本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更何况,她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能干净到哪里去。
在后世的评说里,唐朝总是一个极其开化对女性也极其包容的时代。可是那些名垂青史的女人哪个不是生于王侯将相之家,她们的悲欢离合与寻常百姓的普通生活太过遥远,她们的家世渊源又是最好的粉饰。她们不论做什么,都被那堵高耸的红墙所隔开,在所有终日为生计操劳的人们眼里,她们如同画里的那些不可亵渎的仙女一样早已超出了普通人能够触碰的距离。
而鱼玄机,不过是个没落世家的小姐,又因家道中落而流落于平康里。从头到尾,鱼玄机从未比谁高贵过哪怕一星半点。父亲的早死,老师的拒绝,丈夫的背叛,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一个人曾站出来为她撑起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来。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哪怕后来在咸宜观里风流不羁行为无状,但鱼玄机知道她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每次出门,人们看到她时的鄙视和轻贱从未消失过。母亲说她心气太高,可是只有鱼玄机自己知道,若不是心里的这口气她早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里了。
那一年,鱼玄机十六岁,嫁给李忆才刚满两年。她独自待在空落落的别院里等着李忆的到来,却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场灾难,也是那一天鱼玄机经历了人生中最为耻辱的一刻。
在夕阳最后的余光中,在所有仆人的注视下,鱼玄机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双手死死地抓住李忆因为愤怒而变得冰冷的手。她哭喊着,哀求着,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一次次试图去解释,她那样毫無尊严地拉住李忆的手想要拖住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可是,如此狼狈不堪的鱼玄机换来的却是一句——“荡妇!”
李忆低着头俯视他曾无比钟爱的女子,恶狠狠地留下那两个字。然后他狠狠地将鱼玄机踢开,将那卷被他视为耻辱的画作砸在跪在他脚下的那个瘦弱身躯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鱼玄机的视线。
至于高氏——李忆的正室夫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胜利的微笑看着这一切,李忆离开后高氏的笑容就更加有恃无恐。高氏来到鱼玄机身旁,伸手捏住鱼玄机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那一刻,高氏狭长的眼睛里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可依旧盖不住高氏作为胜利者而散发的亮光。
“听见了吗?”高氏贴着鱼玄机的面颊说道:“你就是个荡妇。”
然后,高氏把鱼玄机的脸狠狠地甩向一边,接着鱼玄机便听到了自己的头撞到地面的声音。
模糊的视线里,她可以看到高氏踩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以及那天漫天如血一样的夕阳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红色,直到鱼玄机彻底地失去意识。
当鱼玄机重新醒来已是深夜,她已经被抬回了卧房,头上破掉的地方也包扎好了,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绿翘。其他人都在鱼玄机晕倒之后带着对她的耻笑悉数离开了,就连把失去意识的她抬进卧房还是在绿翘的苦苦哀求下由两个平日里只负责打扫的婆子帮的忙。
鱼玄机浑身颤抖地躺在床上,侧目望去,昔日整洁雅致的卧房早已凌乱不堪,在鱼玄机眼里更是一片萧条。偌大的院落在片刻之间空空如也,沉默中的鱼玄机细细听来,除了床边绿翘的啜泣声,就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绿翘啊,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不跟他们走啊?”恍然间,鱼玄机似乎对绿翘还在这件事格外诧异。
“姑娘可是傻了,婢子除了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啊?”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这里乱得不像样子,太常寺派来看着你的人哪里盯得住?你说我傻,可我看你才是傻丫头,你现在趁乱离开了,外面天大地大岂不快活?”
鱼玄机如此说着,可眼睛却没有看绿翘,神色带着几近崩溃的疯狂。
第二天,随着天光一起来到别院的,是来自李府的休书。而休书上面所书的众多理由中,不守妇道赫然写在最前面。不守妇道,这个恶毒的词语像个甩不掉的标签一样被贴在鱼玄机的身上,无论她走在哪里遇到什么样的人,这都是别人攻击诋毁她的最有利的武器。她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强有力的父兄来保护她,所以她只能独自承受着一切。
而这痛苦的源头就是李忆。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良久,李忆用最无力的语言来为自己辩解道,“当时我气急了才那样说,况且那封休书是鸣儿写的……”endprint
“鸣儿?”鱼玄机笑了起来,带着某种不可控的癫狂:“瞧瞧,叫得这么亲热,什么不是你的本意,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事到如今我鱼玄机不过是个待死的阶下囚罢了。你今天来不就是想看看我的惨状吗?好,那你现在好好看看,我成了什么样子了。”
鱼玄机艰难地站起来向前几步走出了那浓重的阴影,直到此时李忆才彻底地看清了鱼玄机的模样。一时之间,李忆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明艳灵动的女子联系起来。
此时的鱼玄机瘦得完全脱了形,脏兮兮的囚衣穿在她身上如同一件宽大的戏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上,昔日漆黑的长发此刻早已变得枯黄。唯独脸上还能看见昔日的模样,只是脸颊深陷面色苍白如同死人一般,只剩下眼睛里一丝的活气。
见到鱼玄机如此情状,惊讶无比的李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扑过去抱着鱼玄机的肩膀有些不忍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鱼玄机歇斯底里地笑着,她从李忆的怀里挣脱出来,看向李忆的眼神里有着太多复杂的东西:“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又何必来可怜我?”
李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想着离行刑已经没有多久了,便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四處看了看,把墙角那张破旧的矮桌搬到了中间,将先前仆人放在牢房里的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菜都端了出来。
“这些都是你先前爱吃的,原本按照规矩这最后一顿饭都是狱卒们准备的,我怕他们做得不合你口味,所以从家里做了些带过来了。”
“哼!”鱼玄机讽刺道:“我入狱几个月来几次让人给你捎信,你却连面都不肯露,现在想起来这里的饭菜不合我口味了?早干什么去了?”
鱼玄机如此说着,却不等李忆作何反应便坐到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饿极了的鱼玄机早已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了,此刻的她只想在死前吃得饱饱的。
看着这样的鱼玄机李忆不免有些心酸,她自幼衣食无忧,纵然在平康里的那四年里始终粗茶淡饭,但母亲王氏尽量依着鱼玄机的口味将饭食做得可口些。后来嫁给李忆,即使在咸宜观出家,鱼玄机何曾在饮食上受过半点苦楚?可偏偏在这牢狱里仅仅几个月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如此想来李忆不免有些后悔,就算他不愿意来见鱼玄机,怎么就没有想到让人来给鱼玄机送一点吃的呢?
终于酒足饭饱的鱼玄机放下了碗筷,看了看食盒旁边的一个包袱便问道:“那是什么?”
李忆把包袱解开,却是一套衣裙和一些胭脂首饰。
看到这些鱼玄机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难为你还想着。”
“上次你托人告诉我说要这些东西,别人我又不放心便亲自选了这些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能让他们打盆水来吗?毕竟是这最后一程了,我可不想就这么邋里邋遢地去死。”
很快,鱼玄机要的水就被送来了。不管平日怎么样,对于一个将死犯人的要求,看守们都是会尽量地去满足的。就算是死刑犯,但对杀人这种损阴德的事情狱卒还是极其忌讳的,尽管之前为了套出口供什么手段都会用到,但等到犯人临死之前却都会顺从犯人的意愿,毕竟没有人想着犯人死了之后到了阴间还惦记着对他们的恨。
鱼玄机被关押之后没怎么审就全部招供,所以也没受什么严刑拷打的苦。本来已经确认无误的案件之所以会拖这么久,只是那些与鱼玄机素来亲厚的官宦试图以自己或者家族的能力让鱼玄机免除死刑。
这么多年了,鱼玄机在李忆食言之后再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动过真情,无论跟谁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然而闲情万种的鱼玄机却不知自己的逢场作戏引得多少人为她魂不守舍,所以尽管早已定案,曾经那些为了鱼玄机而争风吃醋的人们却都团结起来,监禁也好流放也罢只要不是死刑就好。于是一个鱼玄机杀婢女的事却闹得满朝皆知,而参与此事的无不是些青年才俊,以至于更加落实了鱼玄机红颜祸水的名声。
于是为了清除祸水,朝中刚正不阿的大臣们坚决要杀掉鱼玄机,而那些鱼玄机的爱慕者们却也据不退让。
一时之间,僵持不下的朝臣只能将鱼玄机杀婢案呈于御前请懿宗皇帝圣裁。最终因为事实确凿且鱼玄机亲口供认,那么按大唐律法只能判了鱼玄机的斩刑,这才让这个轰动京城的案件有了了结。
但身在狱中的鱼玄机哪里知道这些,她只是在无尽的等待当中迎来了她最终的结局。
入狱几个月以后,鱼玄机第一次有了可以重新梳妆的机会,可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四
李忆再次进入牢房时鱼玄机已然焕然一新,虽然形容憔悴却依旧美艳万分。
是的,美艳。
鱼玄机妆容难得的素净,长发简单地挽了发髻,一身湖蓝色的长裙显得格外的雅致。可是,这样简单的装束依旧盖不住鱼玄机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一份魅惑。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
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李忆怔怔地看着鱼玄机突然这样想,想当初第一次相见时鱼玄机也是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衣裙却是另外一副出尘绝艳的模样。如今同样的衣裙下,一个曾纯如夏日初开的莲花一样纤尘不染,一个却如罂粟一样艳冠群芳却是充满了致命的欲望。
“你变了。”李忆看着这个他曾无比眷恋的女子,如此说道。
“人总是会变的。”鱼玄机把玩着自己一缕长发,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忆缓缓地道:“李郎,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鱼幼微了,就算穿着和从前相似的穿戴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所以,李郎啊,你到底期待着什么?”
李忆心下一阵哀恸,鱼玄机竟然看穿了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小心思。是的,李忆一直以来都在期待着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回避着,他不见鱼玄机,不回鱼玄机的信件,就连自己的内心他都视而不见。他害怕,可他又想要知道答案,偏偏又害怕那个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可今天他为鱼玄机准备的东西却泄露了他那被遏制的渴望,他带来了和昔年初见时鱼玄机所穿相似的衣裙,就连头上的发簪都是他按着记忆里的样子重新画了让人做出来的。他以为自己这样做完全不露痕迹,却不想让鱼玄机一眼识破。endprint
“我原来的那支簪子早已经没有了,也亏得你有心居然还能记得这簪子的样式又重新做了来。”鱼玄机拔下那根簪子仔细端详着,其实那也不过是市井中寻常人家的小女儿都会有的东西,简单的凤鸟图样手工简单做工粗糙,不过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手里那种几十个铜线就能买来的首饰。只是她原先那个是木制的,这次李忆带来的是银质的。
李忆满脸的尴尬,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想要混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记得当初看你戴着挺好看的,所以才……”
“你知道什么?”
片刻之间,先前还一派温婉的鱼玄机突然变了脸色,神情满是怨气,她将手里的簪子狠狠地掷向李忆,尖锐的器物划过李忆的脸颊留下长长的血痕。
“你是在提醒我当初的鱼幼微是多么卑微么?如果不是你李忆,我鱼玄机就只配一辈子戴着粗制滥造的首饰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原本就是我身份卑微地高攀了你,当初为了你什么苦我没吃过,如今不用你来提醒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幼微——!”
“别叫我幼微!”鱼玄机嘶吼着,“鱼幼微早就死了。”
“好,鱼玄机!鱼道师!”在鱼玄机的疯狂之下,李忆忍耐着,“你真的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你了!是,在这个世上人都会变,可是你怎么就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当年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可是你呢?你嫁给我到底是因为我可以让你离开平康里,还是只是因为温先生想让你嫁给我?”
“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
鱼玄机的回答让李忆突然间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扬手便要打,可鱼玄机没有半点要闪避的意思,一双闪着怪异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忆,却让李忆怎么也下不去手。一时间,李忆就那么尴尬地扬着手,却又不甘就这么放下,沉默中两个人就那么对峙着。
十年前,李忆初进考场便一举中第高居榜首。放榜之日,鱼玄机在给舒选阁的洁雅送过浆洗的衣物后,也跟着众多百姓瞧热闹,却在慌乱中曾与一男子相撞,当时鱼玄机并不知道与她相撞的男子就是位居榜首的状元郎,只是匆匆忙忙地道了歉便離开了。
那便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李忆还记得鱼玄机那时慌乱的神色和绯红的脸颊,以及那一身湖蓝色的长裙在人群一闪而过的身影。
可是,在鱼玄机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她甚至都没有看清和她撞在一起的男子是何模样就匆忙离开。如果不是几日后与温庭筠同游崇真观时再次与李忆相见,那么之前的偶遇也终究会被遗忘在记忆的深处。离开两年多的温庭筠终于又回到了长安,其时正值阳春三月,温庭筠自不会辜负了眼前大好的春色便邀了鱼玄机一起到崇真观赏春。
那时鱼玄机见到温庭筠送来的帖子自是激动不已,先前因长久的等待让她苦不堪言,于是便去信向老师表明她的心意,无奈温庭筠狠狠地拒绝了她。以致鱼玄机以为她和温庭筠的师徒关系也会就此走到尽头,却没想到还会收到温庭筠相邀赏春的帖子自然满心欢喜。
到了约定之日,等温庭筠和鱼玄机到时,李忆与一众中举的进士也在崇真观游玩。当时匆忙相见鱼玄机自然没有认出一身华服的李忆,只和温庭筠四处游玩。李忆却是个有心人,远远看见便一眼认出了鱼玄机。依然是一身湖蓝色的长裙简单的发髻,只是再见的鱼玄机不再是之前那个慌乱的小女子,而是一个有着明朗笑容眼睛里放着光的姑娘。只是那时的李忆并不知道鱼玄机其实只有那一身可以穿出去的衣服,更不知道她眼里的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想要认识这个女子。
在崇真观后院的一处小楼上,一众进士们为彰显才艺无不在墙壁留下自己的墨宝。温庭筠一边看着年轻的后辈张扬的辞藻,一边感慨着这些年轻人纵有才华但不免张狂些,以后到了官场可是要吃些亏的。
鱼玄机却冷笑起来,这倒让温庭筠有些诧异。
“怎么?幼微另有高见?”
“这便算才华横溢了?这半天瞧过来只是满墙的酸文假醋而已。”
“姑娘好大的口气。”一侧李忆忍不住插嘴道,“既然姑娘说这一墙的诗都是酸文假醋,又夸下这样的海口,姑娘何不现下就作一首诗让我们也瞧瞧。”
当时李忆只觉得鱼玄机纵然识字也只是粗通诗文而已,毕竟能够中举的书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谁知她一女子当着一众进士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李忆如此提议,不过想要为难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鱼玄机。然而,李忆着实小看了她。
李忆话音一落,鱼玄机也没多说什么,正当所有人准备看她笑话时,提起笔就墙上写道: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写完,鱼玄机撂下笔便径自离开了。
说什么眼高于顶,终究不过是女子。
那日,鱼玄机不等温庭筠一起,便独自先行回了家。一进门便见里正从母亲的屋里出来,一脸的尴尬。
鱼玄机也不理会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哭了一夜,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鱼玄机格外的难受,却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她读书写诗的母亲总是唉声叹气。
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她自负才情并不比那些人差,可终因自己是女子而什么都做不了。
李忆却因为这首诗被鱼玄机彻底勾走了魂魄,从那天起李忆开始缠着让温庭筠做媒。
“我喜欢她,我一定要娶她。”李忆如此说。
在他的记忆里鱼玄机一直都是那个穿着湖蓝色长裙的不羁少女,尽管李忆有了妻室,尽管他并不了解鱼玄机,只是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喜欢,便要和鱼玄机相守一世。
相守一世,这也是李忆曾郑重向鱼玄机许诺过的。
可是,曾经的诺言最终被证明不过是一个骗人骗己的谎言。
相守一世,不过两年而已,就让李忆丢盔弃甲地认输了。
“你倒是打呀,七年前比挨打更甚的耻辱我都见识过了,我还怕你打吗?”鱼玄机毫不示弱地盯着李忆。endprint
李忆看着眼前的脸,突然变得无比疲倦。
“是啊,我清楚的。在你心里从头到尾都装着温先生,何曾有过我?”李忆颓然地放下手,一脸的自嘲道:“娶你之时我就知道,你嫁给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我,你不甘心在平康里那种地方耗尽终生。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以为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你就会爱上我。直到我看到那卷画轴的时候才知道,我原来抱着一个怎样可笑的愿望跟你在一起整整两年!”
“啪!”
李忆没有下去的手,鱼玄机却毫不客气地狠狠地打在李忆的脸上。
“李忆啊李忆,你还真是个傻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七年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高氏不知从哪里知道李忆在外面娶了外室,于是妒火中烧的高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别院来闹事。
随后赶来的李忆本想平息事态,既然纳妾之事已经闹出来了,他只要能安抚好高氏便可以将鱼玄机名正言顺地接进李府。
一到别院,李忆便看到衣冠不整头发散乱的鱼玄机在卧房里的地上被高氏踩着脸极尽羞辱。正当李忆要把高氏拉开时,他的注意力却被一卷散开了的卷轴吸引了去。彼时卧房里像被抄过家一样一片凌乱,那卷轴不知是谁在翻东西时随意扔出来的,半张画卷摊开在地上。虽然只有一半,但看到画中人时李忆如同冬日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上下只有彻骨的寒。
李忆捡起画轴打开,里面是一个书生装扮的中年男子,虽然气质超然却样貌奇丑,旁边是女子娟秀的字体写着李白的《长相思》。
那样的样貌,整个长安都知道是谁,更别说李忆,而旁边的题诗让李忆更加难以接受。李忆摸着画中的人物,触手感觉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绣上去的,李忆摸着上面的丝线更加震惊地发现那不是线而是头发。他手中的这幅画,竟是用头发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震怒的李忆死死攥着那幅卷轴怒视着屋内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女人。高氏见李忆进来原本就有些怯意,此刻看着李忆满怀怒火的样子,一下子没有了原先的嚣张。虽然不知道李忆因何发怒,但毕竟夫妻多年自然知道此时的李忆绝不是好惹的。而鱼玄机狼狈不堪的倒在地上,手臂和脸上已经布满青紫的伤痕,这显然都是高氏干的好事。
“夫君,其实……”
有些心虚的高氏企圖辩解,然而——
“闭嘴!”李忆厉声喝止道。
李忆几步上前推开高氏,一把将摊倒在地上的鱼玄机扯了起来,把卷轴举到鱼玄机眼前问道:“这是什么?”
令高氏惊讶的是,之前不管怎么毒打羞辱都不肯服软低头的鱼玄机在看到那幅画之后,像个卑微的乞讨者一样伏在李忆的脚下一遍遍地哭诉着,只是想要李忆听她的解释。
可是暴怒的李忆早就失去理智,怎么可能听进她的解释?
虽然鱼玄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那是什么,但鱼玄机的辩解显然已经默认了李忆所怀疑的事情。心灰意冷的李忆再也无心听鱼玄机解释什么扭头便要走,曾经满心傲气的鱼玄机就那么跪在地上拖着李忆的手一步一步跟出了房门到了院子里,直到她被李忆丢下一句荡妇后彻底甩开。不明就里的高氏看着那卷被丈夫扔在鱼玄机面前的画轴时,才恍然大悟。
画中人是温庭筠,鱼玄机的老师。
鱼玄机竟无耻地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这种事在出身世家的高氏眼里,自然是不守妇道的重大罪证。更何况温庭筠的风流世人皆知,鱼玄机又有如此才情和美貌,高氏自然不会相信俩人只是单纯的师徒而已。
虽然后来因顾着温庭筠的清誉,当有人问起时高氏总是说:“从平康里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夫君娶回来时又养在外面,一个月里能在那里住个三五天就算不错了,这两年下来倒有大部分时间是她一个人待在那院子里的,自然她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了。”
这话竟将整个李府和温庭筠都摘得干干净净,唯独将鱼玄机的名声彻底得搞臭了。所以,鱼玄机不守妇道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至于李忆,在鱼玄机出家前的那半年里虽然衣食供应从未少过,却再也没有踏进别院一步。同样,李忆更没有听鱼玄机的半句解释,当鱼玄机因不守妇道的各种流言在长安城到处传说的时候,李忆也没有为鱼玄机有过分毫的辩解——尽管他知道那都不是事实。直到半年后,他亲自把鱼玄机送入了咸宜观出家。
从此,那个叫鱼幼微的女子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道号玄机的女冠。
五
许久之后,晃过神来的李忆才意识到鱼玄机打了他,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鱼玄机又一巴掌落在了脸上。
“你干什么?”有些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的李忆不由得出声喝问。
可随后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全都招呼在李忆的身上,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全部倾注在了此刻的拳脚上,竟让李忆不知如何招架。
狱卒听到响动冲进牢室,一把将鱼玄机扯开呵责道:“你这女人这么急着死啊?李大人也是你打的?”
“我就是不想活了,你们倒是杀了我呀,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鱼玄机歇斯底里地大叫道,随后大哭起来。
鱼玄机如此反应倒让狱卒一愣,随后道:“哼,不用着急,再过一个时辰,你就算不想死我们也不会容你活着了。”
是啊,还有一个时辰这个世上就再也容不得她了,鱼玄机摊倒在地上掩面而泣。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哭着,似乎要把这些年独自忍受的委屈全部哭出来一样,可是到最后为什么还是那么的难受?
鱼玄机不解。多少年了,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孤身一人还是有人陪伴,她都像一个被冰雪封住了内心的人,她都是那样的孤傲且不近人情。都说风月场里无真情,可这些年里鱼玄机也不是没有遇到想要对她好的人,可是她再也不敢将一颗真心托付于人了。
此刻的真心,谁知会在将来的某一刻不会变质呢?
说到底,她是怕了。她害怕再一次被人抛弃,害怕再一次有人将她从温柔乡里推进无底的深渊中。父亲的死别,温庭筠的狠心拒绝,李忆的负心。这种种的变故,已让鱼玄机筋疲力尽。痛哭之中鱼玄机突然感觉到有人抱住了她,一愣之后终于还是伏在了那个久违了的胸膛里,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新婚之夜。纵然鱼玄机嫁给李忆有着诸多的考量,但在红色的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她真的没有动心吗?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难以否认的是李忆确实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夫君。endprint
俊朗,有才華,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这不就是很多闺中待嫁的女子日思夜想的如意郎君吗?
母亲并不情愿地将她送上了花轿,自始至终母亲都希望她能嫁个平凡普通的人家,柴米油盐虽然繁琐却总好过深宅大院里的钩心斗角,何况李忆纳鱼玄机为妾李家阖府上下无一人知晓。
“那是你逃不过的劫啊!”
上轿之前母亲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谁知两年后竟一语成谶。只是当时满心想要离开平康里的她哪里顾得上其他,鱼玄机只知道自己能够离开平康里,纵使新郎不是自己心意所属之人,尽管是与人为妾,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新婚之夜,李忆将满脸飞霞的鱼玄机揽进怀里。隔着厚厚的喜袍她依旧能够听到李忆沉稳而有序的心跳,突然间觉得无比的安心。
是的,安心。
也许正是在鱼玄机感到安心的时候,一股未知的情愫才会在未曾察觉中悄悄蔓延生长,最后成了她的劫数。如果不曾爱过这个男人,她何必在那个夕阳如血的黄昏里卑微地伏在他的脚下恳求他?又何必在李忆说三年后来接她回府的诺言最终化为泡影之后心如刀绞一般的痛苦?
此刻,鱼玄机在七年之后再一次靠进了这个男人的怀里,脸颊贴在他依旧宽广的胸膛上,曾经她让安心的沉稳心跳依旧不曾有变化。
可是,七年的时间太久了。
虽然不是整个人生,但七年的时间却像条无法跨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两颗原本可以贴在一起的心永远地分开了。李忆轻抚着鱼玄机瘦骨嶙峋的后背,而不久之后,这个还在他怀里哭泣的人就要彻底失去生命,心下一片凄然。
“如果你当初不那么任性,我接了你回府去,如今何必来遭这份罪?”
听闻此话,鱼玄机的身体一僵,随后便从李忆怀里挣脱出来。
“我任性?”鱼玄机不解, 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忆:“我任性?说到头来还是我任性?就算当初我安分守己恪守清规,你真的会信守承诺来接我吗?”
“怎么?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被伤透心。当年我何曾不信你,可到最后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三年之约到时,鱼玄机闭门谢客整整三个月,她日日守在大门口,结果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幼微啊,岂是我不去接你,是你不爱惜自己的名声成日里和那些纨绔子弟花前月下,别忘了你是出家清修的女冠,不是教坊里笑迎八方客的花魁。”此话一出,李忆原以为鱼玄机又会像之前那样发起脾气来,谁知鱼玄机却平静得很。
“我就知道,你终究是在意的。”鱼玄机擦去了脸颊上残余的泪痕,第一次用极其清澈的眼神望着李忆,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当初高氏败坏我名声时你可曾替我辩解过半句?”
李忆一怔,却无言以对。
“我说过,就算我恪守清规,到最后你也未必会去接我,我却傻乎乎地等了你三年。你们夫妻合力坏了我的名声,现在你却要来指责我招蜂引蝶。若你真心护着我想要接我回去,当初你明知道事实不是高氏说的那样龌龊,你哪怕只回护我一句,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依然会心存感激,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
鱼玄机一字一顿的控诉,在李忆听来却字字诛心。
当时,上至皇家下至百姓,女子出家为道者比比皆是。其中遁世清修者不在少数,但大多是贫家女子出家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求得安稳一世。
但更多眷恋红尘者虽有女冠之名,却仗着有姣美之姿,以歌舞娱人。而其中稍有才貌者与人既能谈玄论道,又能和文人诗词酬答、眉目往还,自然会有不少风流雅士追捧着这些女道士。所以,当时女道士给人的印象多数是模糊而暧昧的。鱼玄机在出家之前便小有才女之名,又是温庭筠的爱徒,所以咸宜观的香客自不会少了。但如此一来却坐实了鱼玄机不守妇道的名声,更印证了高氏的那句“平康里出来的女子能干净到哪里去”的话。
“说到底,李忆,是你不信我。”
“当时我只是气急了……”
话说到一半李忆便住了口,这样的借口实在太过苍白。当初看到那幅画,嫉妒和怒火早已将他的理智烧灼得干干净净。
其实那两年里,他待在别院里的时间远比在李府的时间长,鱼玄机整日与他在一起,怎么可能做出什么不守妇道之事。可是那时的他只觉得那幅用青丝绣出来的画轴就已经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他纵容了高氏的信口胡说,却斩断他与鱼玄机的最后一丝可能。李忆看着鱼玄机突然变得清明的眼睛,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鱼玄机之所以那么做,只不过是报复罢了。
既然所有人都说她鱼玄机不守妇道,那么干脆沉沦好了。鱼玄机和李忆就那么看着彼此,良久地沉默着。最后李忆从地上捡起被鱼玄机丢掉的发簪想要帮她戴上,却被鱼玄机躲开了。
“我不想戴那支簪子,我甚至不想穿这件衣服。你知道吗?还在平康里的时候,母亲日日为那些教坊的歌女舞姬浆洗着一件件华美的衣裙时我是有多羡慕吗?后来,母亲因为长时间的浆洗,手逐渐变得粗糙而扭曲再也绣不成外祖父家家传的苏绣,于是我便开始替人在那些昂贵的衣料上绣着各种各样的花样。可是,我们辛苦劳作后换来的钱却连那些衣物的千分之一都不及。因为我到了要出嫁的年龄,头发挽起来的时候却连支簪子也没有,那支木簪还是里正看不下去买给我的。你知道吗?里正觊觎我母亲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虽然不喜欢他,也讨厌母亲对他的百般顺从,可若不是因为他在那里我们一日都待不下去。还有那身湖蓝色的衣裙,只是洁雅让我帮她做衣服时剩下的料子,只因我没有像样的衣服便把衣料给了我让我自己做。”鱼玄机看着李忆,清亮的眸子满是屈辱:“你觉得那时的我木簪布衣是极好的,可那都是我极厌烦的,那都不过是别人因为可怜而施舍与我的。那身装扮曾是我最好的衣物,却也是我嫁给你后就被烧掉的东西,如今你却原样不动地都重新做了来给我。李忆,你说你爱我,可却从来没有了解过我。”
李忆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反而是一阵笑声从牢室外面传来,随后笑声的主人便信步而入。endprint
“冯敬塘!”
李忆惊讶,相反鱼玄机却一脸的平静,甚至还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冯探花,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不过今日一别,以后也不用再见了。”
冯敬塘声音亢奋得有些不像话,脸上挂着的笑容难掩他愈加外露的疯狂,有些不解的李忆看着俩人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就说李兄不是那种体贴入微的人,果然拿来的东西不合道师的心意。”冯敬塘从仆人手里拿过一个包袱递给鱼玄机,道:“看看这件如何?这可是洁雅亲自去咸宜观取来的,她说你自己的衣服穿着终究要舒坦些。”
“你们——?”
李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只道是俩人之间有什么私情,尽管多年以后现在的李忆还是受不了鱼玄机身边有别的男人在,这也是他多年不肯见鱼玄机的原因。然而不等他多说什么,鱼玄机却先笑出了声。
“果然,洁雅还是懂我的。”鱼玄机翻看着包袱里的衣物,垂下的脸隐藏在散开的头发下面看不清楚表情。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问道:“她还好吗?”
“放心,当初我既答应了绿翘好好待她,自然不会食言。我帮她带东西过来,只是因为她和你的情分。至于我,不过是来看你怎么死的。”冯敬塘又对李忆道:“放心,我虽然素来与你不睦,却感激你当初肯为绿翘担保,自然不会与鱼道师有私。”
说完冯敬塘便头也不回出了牢室,李忆却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李兄难道还要看道师换衣服吗?”
馮敬塘见李忆不出去,便在外面喊了起来。李忆这才扭身出去,最后看向鱼玄机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片刻之后,重新换好衣物的鱼玄机终于踏出了关了她几个月的牢房。
过道里,除了李忆和冯敬塘,还有两个狱卒在等待。
“时辰快到了,走吧。”冯敬塘眼神里带着异样的光芒,那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
鱼玄机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已经有些瘫软的李忆,眼睛似乎闪着和冯敬塘同样的光芒。曾经朝夕相处的爱人此刻要被押往刑场,片刻之后昔日的佳人不过一具冰冷的躯壳。不管什么时候,死亡终是可怕的,李忆无力地靠在那里,对他而言即将到来的事情终究是他难以面对的。鱼玄机看着这样的李忆却五味杂陈,她爱过他。只是那时年轻的她尚未意识到而已,哪怕成亲两年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垂垂老矣的温庭筠,而不是身边那个日日与她耳鬓厮磨的俊朗青年。
直到分离的那个黄昏,在李忆面前那样卑微的她才明白,两年来她早已陷入李忆那无微不至的温柔里无法自拔了。
而温庭筠从始至终不过是她遥不可及的幻想,这位敦厚的长者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给予了鱼玄机他能够给予的帮助,一年多的教授和从未停歇的诗词唱和,除了当初鱼玄机年少轻狂的表白之外不过都道寻常。
从头至尾,鱼玄机对于温庭筠不过是一个仰慕者企图要靠近只能远远注视的太阳而已。那只是仰慕。
太阳的光芒太过温暖,鱼玄机以为那便是爱。所以在温庭筠离开长安后鱼玄机才会怀着满腔无处安放的情愫用自己的青丝绣出了那幅题着《长相思》的画。
与李忆成婚之后为了避嫌,鱼玄机将那幅画锁在了柜子的最深处,却在高氏带着人翻箱倒柜的时候被翻了出去,才会导致如今的结果。可谁曾想到,她对李忆的爱却是从那一晚在昏迷中醒来后开始的。之前的两年里,俩人虽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鱼玄机对李忆的深情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等到鱼玄机想要回应时,李忆却连相见都不愿。
最初的那半年里她被锁在别院里,外面关于她的流言早已满天飞了,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半年后消失许久的李忆再次出现,然而这一次却要送她去出家,彼时奄奄一息的鱼玄机连床都起不来更别说去恳求他的原谅。
她就那样被抬着送进了咸宜观,被迫束发为道,也许是因为那时的她太过虚弱和可怜,于是李忆在临走时说道:“三年后,我来接你回府。”
无论真心假意,这句话终究成了鱼玄机救命的稻草。本来衰弱无比的鱼玄机竟然渐渐地好了起来,几个月之后恢复了健康的鱼玄机终于有机会走出道观去长安城里走一走,没想到听到的全是她鱼玄机是无耻荡妇的流言。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当她见到曾经帮她卖过绣品的那家绣庄的老板娘时,本来慈眉善目的妇人竟将一桶早起未倒的泔水全部泼在了她的身上,并且用不堪入耳的下流语言咒骂着她。
她就那样浑浑噩噩地回到咸宜观时,才猛然惊觉为什么那个年老的观主以及她那嚣张的师姐怎么会在她养病期间那样的折辱于她。虽然鱼玄机被休弃,但唐时对于跟丈夫仳离的女子还是宽容的,所以鱼玄机起初并不明白师傅和师姐为什么要那般为难她。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她鱼玄机不仅仅是个弃妇,而是一个被万人唾骂的荡妇,可她偏偏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说不怨李忆那是骗人的,但让鱼玄机恨上李忆的是他的爽约。
那时,咸宜观的老观主已经病逝,师姐与人私奔后咸宜观只剩下一个鱼玄机能做主了。
当初李忆的那一句荡妇一直像是一根刺样扎在她心里,偏偏李忆又那般纵容高氏污蔑于她。
于是鱼玄机在她正式成为咸宜观的观主之后,开始下帖子广邀世家子弟、风流雅士、江湖浪子到咸宜观聚会,其中连日宿在观中的人也是有的。
既然担了这荡妇之名,鱼玄机就不怕坐实了这荡妇之实。可是,鱼玄机不怕,李忆怕了。鱼玄机本来就是被他休了的弃妾,如今又是如此情状,而且又正值仕途处在紧要间的李忆是再也不可能将鱼玄机重新收回李府。
鱼玄机就那样等待了三年,就如同她在别院里苦苦等了他半载一样,最终都成了奢望。鱼玄机缓缓地走到李忆面前,伸手抚摸着李忆的脸。
“你怕什么?我早就该死了。”鱼玄机痴痴地道:“早在被锁在别院里时就应该死了。”
然后,鱼玄机将一缕短而枯黄的头发放进李忆的手里。
“这是什么?”李忆不解。
“这是我孩子的胎发。”endprint
鱼玄机轻声细语,听在李忆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一般。
“你说什么?”
“当年你送我去咸宜观时,就从来没有疑惑过我怎么就突然病得那么重吗?”玄机低吟浅笑,像是在说一件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那时我刚刚生产完毕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你就那么着急忙慌地要把我从别院里赶了出去。”
李忆震惊地看着鱼玄机,似乎在极力逃避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
“要是不信,你自可以去别院里那棵柿子树下挖开看一下,是绿翘亲自把那个孩子埋在了那里。那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杀死他的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那天高氏雖也打了我,不过都算不得什么,可我万没有想到你会下手那么狠。”
鱼玄机的语气依旧平静,李忆却满脸的惊恐,这一回他彻底摊倒在地上。那日他暴怒离开,并不曾动手打人,只是鱼玄机拖着他死活不放,无奈之下他一脚踢开鱼玄机才能脱身。
平日李忆温文尔雅自然不会是那般暴力之人,那一脚只是在忙乱之下的无意之举,可这无意之举偏偏踢在鱼玄机的腹部。那时她已经怀孕两个月,虽然没有当即流产,到最后却胎死腹中。
“那个孩子生出来时就已经没了气息,浑身上下只有残留在他身上的血是温的。这一缕胎发是这孩子留给我仅有的东西,现在我留给你。”
终于,这一度让她无比痛苦的事情就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了。鱼玄机转过身跟在狱卒身后准备离开,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的笑容。是的,那曾经发生的事情终于不用再折磨她了,因为让她痛苦的事情已经去折磨那个罪魁祸首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鱼玄机即将离开时,李忆冲着远去的背影嘶吼道。
远远的,鱼玄机侧过身看着痛哭流涕的李忆缓缓道:“就算我告诉你也没有用,那个孩子是你的亲骨肉,可全世界的人都会以为那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我鱼玄机背负一世骂名无所谓,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被人唾骂,何况那时的你别说见面,就连给你的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我怎么告诉你?”
鱼玄机顿了顿,又道:“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爱没爱过你吗?是的,我爱过。只是,这爱——早被恨取代了。”
鱼玄机最后看了一眼李忆,回过头对一直在看热闹的冯敬塘道:“这一回该了结我们之间的恩怨了。”
“是该了结了。”冯敬塘如此道。
幽暗的牢狱里,鱼玄机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陷入癫狂的李忆在号啕着。
六
那个刑台在大狱的偏院里,半人高,不是很大。且寻常是不用的,平日里不管你做什么样天理不容的事情,都一律押解到菜市口的刑场去。这里虽然小了点儿,但通常都是处死一些官宦之家甚至是皇家的一些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之后又不宜示众的女眷所用的刑场。
鱼玄机再怎么才貌双全但依旧不过是个杀了自己贴身婢女的寻常女子,至于为什么会在这里被处斩,鱼玄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能在这里死去却让鱼玄机感到庆幸,至少她可以在这最后的时刻不用再听那些从未停歇过的毫无来由的恶语中伤和无端的攻击,以及不用再忍受那些恶毒而刻薄的眼神。
哦,不。在这里还有那么一个人的眼神是鱼玄机躲不过去的。此刻,鱼玄机已经跪在了刑台上,满脸凶相的刽子手抄着刀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前方监斩官的位置上还空着。
只有冯敬塘正站在一侧看着刑台上的鱼玄机,眼神诡异莫测。
冯敬塘不得不承认,鱼玄机是极美的,但他也知道这样美艳的皮囊下包裹着一副极其恶毒而冰冷的心肠。
不然,鱼玄机不会几句话就让李忆崩溃,不会在杀了与她朝夕相伴十年的婢女之后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甚至在冯敬塘的质问之下说出“活该”二字。
鱼玄机到底为何要杀绿翘,从被捕到现在她从未提起过半句。不是没有人问过,如冯敬塘,可他得到的只有一句活该。
这也是鱼玄机入狱之后让她经历刑具加身的唯一理由,但几轮过后她依旧闭口不言,后来审她的官员也懒得再问,毕竟她已经供认杀人的事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冯敬塘看了看天色不免焦急起来,疑惑监斩为何还不到,此时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鱼玄机身首异处了。冯敬塘自幼和绿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旧时因两家是世交,因而俩人未出生时便指腹为婚。当年还小的俩人并不知晓所谓婚约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从大人那里知道有了婚约便可以永远在一起,天真的他们以为可以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里过一辈子。
谁知天意弄人,绿翘的父亲因罪下狱,一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族中女子大多被变卖为奴,十五岁以下者全部充入教坊为妓。
从此冯敬塘再未见过绿翘,直到考中探花之后在舒璇阁重新与绿翘相遇。彼时冯敬塘已然成婚,绿翘却只是舒璇阁头牌舞姬的婢女。
绿翘的姿色还算清秀,只是在美女如云的教坊里长得清秀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绿翘在歌舞之上再没有半点天分,不论教坊的嬷嬷怎么教都不过尔尔。所以,平日里只是陪陪一些下等官员或者是鸨母用她来打发一些不好惹的街头霸主而已,剩下的时间不过是在舒璇阁头牌的洁雅房里伺候。这教坊街冯敬塘之前也没少去过,可多少年来却从未和绿翘遇到过,明明是那么近却那么远。
后来,当洁雅让他想办法让绿翘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教坊时,冯敬塘简直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他接近洁雅都是为了绿翘。他以为洁雅要带着绿翘嫁给他,所以冯敬塘才找来一向与他不睦的李忆去太常寺做担保。若不是必须有两个家世足够显赫的人来做保,冯敬塘未必会去找李忆,不管怎么说太常寺终于批准绿翘可以离开教坊,这让冯敬塘对李忆还是感激的。
只是冯敬塘万万没想到,对于他和绿翘之间的事毫不知情的洁雅居然把绿翘送给了先行出嫁的鱼玄机,让本来有机会相守的两个人再一次失之交臂。
如果只是这样,冯敬塘纵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将罪臣之女强要过去,只要绿翘过得好冯敬塘心里还是宽慰的。在审讯时鱼玄机说绿翘是在上元节的深夜死去的,冯敬塘在大堂之外听着却是眼前一黑。endprint
上元节那日,冯敬塘趁着鱼玄机外出会友且下人们都归家团聚观中无人时匆匆见了绿翘一面,没想到那竟然便是永别。
鱼玄机言之凿凿地告诉所有人——绿翘是与人私奔了。冯敬塘不是没有疑心过。可他又与绿翘一别多年,长久的分离早已让俩人不似幼年时那般的亲密无间。
咸宜观那高耸的红墙如同一道无形枷锁横亘在俩人中间,终于在绿翘失踪太常寺又大肆寻找无果之后,冯敬塘不由得开始害怕。
害怕绿翘真的与别的男人远走天涯了。咸宜观整日里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进进出出,冯敬塘为着当年李忆为绿翘担保之恩又碍着洁雅的面子,只在极少数的几次茶会里与人结伴而去,与绿翘见面更是少之又少。他害怕了,尽管绿翘不在舒璇阁了,可咸宜观依旧是个风月场,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逼迫绿翘。
这一次,绿翘若选择离开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冯敬塘不是没想过绿翘出事了,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里的魔障越来越大,他就越来越相信绿翘是真的变心了。
与其绿翘跟别的男人离开,还不如死了呢。冯敬塘这样想过,直到他对上绿翘那双已经混沌不堪却依旧充满怨气的眼睛时,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
他怀疑她。
这便是最大的错。在鱼玄机被抓之时,冯敬塘狠狠地打了这个从头至尾都冷若冰霜的女人。冯敬塘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鱼玄机。只有鱼玄机死了,冯敬塘才会感觉自己不会那么的痛苦。而他,终将看到鱼玄机死在他的面前。直到最后的时刻姗姗来迟的监斩官出现了。
“是你!”
看清来人后,鱼玄机不由得感到惊异。
“鱼观主,没想到你我再见之时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吧?”
鱼玄机眯起眼睛看过去,相较从前的清瘦此刻的季维匀富态了不少,以至于她在最开始并没有立刻认出季维匀来,待鱼玄机看清对方的眉目之后不由苦笑起来。
当初季维匀仰慕鱼玄机的才情,曾几次到咸宜观求见,在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终于得以相见。那时季维匀不过是个落魄书生,无权无势的仗着满腹才学以为就可以得到佳人的青睐。若鱼玄机还是曾经那个虽然清贫但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少女时,季维匀也许能够打动她,可彼时的鱼玄机贪图的不过是一时的欢愉,所结交的也都是士绅豪门,季维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酸书生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那日,当着一众士绅名流的面鱼玄机将季维匀一顿羞辱之后,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季维匀赶了出去。鱼玄机也没有想到她和季维匀会再见面,更没有想到季维匀已经身居要职。鱼玄机也突然间明白,大理寺当初怎么会毫无证据仅凭一人的猜测的情况下就敢闯进咸宜观搜查,其实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这么多年了,季维匀一直都在等着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罢了!”鱼玄机长叹一声,“命该如此,怨不得人。本是我咎由自取,何必再多说。”
“好。”季维匀也不废话,取出令牌准备掷下时又顿住,问道:“你还有遗言要说?”
鱼玄机抬头看着天,自从入狱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可以看到这么蓝的天。仔细想来,父亲过世时,被李忆休弃时,那个死在她腹中的孩子出生时,甚至是鱼玄机在埋掉绿翘的时候,天空都是这么蓝的。
昔年看到的书或戏文里,那些绝代佳人在磨难加身或香消玉殒时,天气不是阴雨绵绵就是阴云密布,似乎整个人间都为了一个人而变得期期艾艾。
可那终究是骗人的而已。
“如果能够找得到我的母亲,就说幼微终究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鱼玄机将自己过于贪婪的眼神从那一片蔚蓝中收回,有泪从她逐渐垂下的脸颊上流过。
鱼玄机出嫁之后不久,里正便带着王氏不知所踪,她的母亲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她。
在平康里的四年里先时还有温庭筠的照拂,后来温庭筠离开了京城,母女俩的生活全靠王氏替教坊浆洗衣物和做一些繡品拿到绣庄里卖掉后的钱来度日。后来母亲的手坏了,便靠鱼玄机日夜不停地做着绣品来贴补家用,可最终的工钱除去高昂的房租之后甚至都不够温饱。
温庭筠离开京城后,里正便开始经常出入母女二人居住的院子,随着里正去的次数增多,家里的饭食也好了很多,就连母亲年节里都舍不得买的点心果品也多了起来。
渐渐明白事理的鱼玄机怎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王氏和里正没有说过什么,她自然也不会去多嘴捅破那层窗户纸。想来如今母亲早已和里正不知在哪里过上了安稳日子,鱼玄机却要迎接自己的死亡了。也许当初鱼玄机听母亲的话,她可以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一直到老,可是那样她真的不后悔吗?
鱼玄机不知道,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曾后悔过,哪怕屠刀已经悬在了头顶上。
不是不后悔,是无从后悔,路是自己选的。最后在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结果,都是自己曾经义无反顾要走过来的,怨不得任何人。
季维匀紧握着令牌沉吟了许久,终于将令牌掷了出去,喝道:“斩!”
刀光闪过,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鱼玄机突然想到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要幸福的话,就像她知道鱼玄机是不会得到幸福一样。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