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瞎话儿”
2017-09-27王书
王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生在东北农村的孩子,大多是听着“瞎话儿”长大的。那个时候,家里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嘎嘎冷的冬夜里,大人小孩儿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围着热烘烘的火盆儿听老人讲“瞎话儿”。
讲“瞎话儿”就是讲故事,算是一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民间艺术。“瞎话儿瞎话儿,说话没把儿”,是说这种民间艺术带有很多的传奇玄幻的色彩。由于“瞎话儿”的传播方式是以“讲”为主的,在讲述的过程中免不了会带上讲述人自己的想象和创造,这样就不断地为“瞎话儿”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使其更具有浓郁的传奇色彩和通俗的艺术魅力。
我童年里听来的“瞎话儿”都是母亲讲的,母亲在旗,年轻时的照片上穿着滚边盘扣的旗袍,脑后利利整整地挽着发髻,端庄清丽。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但却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讲起“瞎话儿”来有板有眼,逻辑严密。母亲讲的“瞎话儿”都是关于满族先民们英勇善战的传奇故事,听起来特别有意思。时常挂在母亲嘴边的“小罕子”就像是我邻家的男孩子,我一直都对他脚心上的那七颗不同凡响的红痣充满了遐想,足踏北斗七星的人,该有着什么样的长相和特异功能?救他于危难之中的小夫人,一定是又美丽又善良的吧?那大青马,大黄狗,跟我平日里见到的马和狗又有什么不同?甚至一向被人詬病的黑乌鸦,在母亲讲的“瞎话儿”里也被誉为了“神鸟”,使我在心里不由得对它们充满了深深的敬畏,每逢过年家里竖起高高的灯笼杆时,我从来都不要带风车的飞机头,而是要挂起索伦杆那只老旧的黑斗,在里面装上些秕谷、高粱喂乌鸦。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一只乌鸦飞来,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喜悦,这种喜悦来自于母亲说的心到神知。中学学了历史之后,我才知道童年里“伴”我长大的“小罕子”原来就是以十三副胄甲起兵后来统一建州女真各部的清太祖努尔哈赤。
母亲的祖上是清康熙年间从北京调拨到凤凰城戍边的旗军,经年累月繁衍生息,渐渐在通远堡一带形成了一支代姓家族。姥姥和母亲都是满族,因此我的身上应该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童年,母亲还教过我满族传统的剪纸艺术,家里炕头的墙上经常贴满了形态各异的小老虎、大公鸡和手牵手的小人儿。我最拿手的是剪窗花,窗花多用红纸,每一扇清白的窗户上贴了一枚红色的窗花,旁边还配着一把小剪子,红红火火充满了喜庆,甚是好看。母亲说:九月糊窗,小鬼往里望,贴上把剪刀小鬼就吓跑了。稍大点我还跟母亲学过刺绣,满族的刺绣艺术有着浓郁的民俗风味,多是吉祥喜庆的画面。我穿的鞋面、枕的方枕枕顶上的图案都是我自己绣的。学过的盘扣、打绳儿、打袼褙等古老的手艺,随着时代的发展,还没等用上就忘光了。
满族女人抽烟,母亲有一根‘王巴脆做的长烟袋,一个纸糊的烟笸箩。讲“瞎话儿”的时候,那些和满族有关的故事在母亲一缕缕缭绕的烟雾中越发有了一种年代久远岁月朦胧的神秘感。
母亲讲的“瞎话儿”几乎都没有明确的年代,“从前”是固有的时间模式,省略部分用一句“说话不及”或者“一晃儿”等语一带而过,叙述中间也会有伏笔。最精彩的部分是主人公苦难的经历,而结尾却永远都是苦尽甘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表达了满族先民们一面正视残酷的现实生活一面又对美好未来无比向往的心愿。
“瞎话儿”是有姓氏的,不能谁讲的都听,否则版本一多就串巴了。我就只听母亲一个人讲的“瞎话儿”,虽然长大后看过许多关于满族的故事和传说的书,却仍然坚持母亲讲的才是“正版”,经常拿母亲讲过的故事来认证。
我来新宾,是想寻找童年里听来的“瞎话儿”的根。新宾是满族文化的发源地,是有清一代的启运之地,启运山,启运石,启运门,启运殿,每一处都徘徊着“瞎话儿”朦胧恍惚的身影。循着祖先的足迹,感受着筚路蓝缕漫长的创始路,用“瞎话儿”中听来的故事,与先祖们进行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对我这个具有四分之一满族血统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大概是从上初中开始,我迷恋上了小说,课上课下手不离书。书中的故事、情节、人物自比“瞎话儿”丰满有趣,母亲的“瞎话儿”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失去了魅力的。每当我抱着“大书”废寝忘食的时候,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失落,连叫我吃饭的声音也是弱弱的。做为女儿,我非常遗憾没能把母亲那些给我以文学启蒙的“瞎话儿”编成文、印成书,留给一个大字不识、却引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母亲。而今的新宾之旅,也算是我对母亲做的一次深深的怀念吧。
在永陵,我见到了“瞎话儿”中那棵卡住小火匣子的大榆树,虽然被告知是后植的,但榆树的形神俱佳,气势磅礴,伸展开的枝丫足够托举起这一历史传说。帝王的辉煌,使得今日的永陵显得山威水圣,草木通灵。一条匍匐到水边的山脉,有如探头吸水的巨龙,起伏着十二座相连的黛墨色山峰,被看成是象征着绵延清朝十二帝。其中第四和第六两座最高大的山峰,又被说成是代表着康熙、乾隆两大盛世寿帝,那么,最后一座低矮的山包就应该是末代皇帝宣统了吧?后人的附会,大概也是那些“瞎话儿”的根了,所谓冥冥之中的天意,更给那些“瞎话儿”打上了神秘的色彩。
离永陵不远的猴石山下,我还见到了“瞎话儿”中“小罕子”当年挖参露宿的大石炕。传说猴石深山里野山参很多,品质极佳且有灵性,非福大命大之人难得。“小罕子”进山月余没见到一个参影儿,又累又饿心情沮丧地躺在了一块平展展的大石头上睡觉,梦中忽闻棒槌鸟叫,惊醒过来循声追去,果然在棒槌鸟栖息的大树下挖到了七棵老山参,从此开启龙兴之运,后人就把这块大石叫做启运石。正在我不能免俗地虔诚拜石的时候,深谷里忽然传来了几声空灵的鸟鸣:棒槌哥哥,棒槌哥哥,不在南山,就在北坡。我忽然童心大发,真想循声追去,去追寻“瞎话儿”里那个穿着红兜肚的人参娃娃,可惜暮色渐浓,草深树密,恍惚记得这时候正是“瞎话儿”里熊瞎子出没的时候,只好作罢。
“瞎话儿瞎话儿,说起来没把儿”,“没把儿”的瞎话儿其实是有把儿的,瞎话儿的把儿其实就是根,就是故事和传说的来源。今天的我,在新宾,不是就见到了许多瞎话儿的把儿了吗?究竟是先有了瞎话儿的把儿、才有了瞎话儿的,还是先有了瞎话儿、后人又根据瞎话儿给安上了一个把儿,就说不清了。
而今,母亲走了,我想再听一段原汁原味的“瞎话儿”已经不可能了。只能在新宾,以行走的方式重温母亲讲过的那些“瞎话儿”,重温那些有母亲呵护的日子。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用本民族的语言讲母亲留给我的“瞎话儿”,我能用那些浑身长刺的满文,写一篇原创的满语“瞎话儿”。因为我学的第一篇满语课文是这样开篇的:manju gisun serengge,manjuhalangga niyalmai fulehe da,yaya we bahanarakvqi ojorakvngge kai.意思是,所谓满语,是满族人的根本,任何一个满族人,不懂满语是不可以的啊!我不知道这是我骨子里那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使然,还是我生在满乡、长在满乡的生活经历滋生了这种念祖情怀,总之,我心潮起伏澎湃。
其实“瞎话儿”不瞎,它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在上不起学读不起书的时代,它起到了传承民族历史的作用,让族人们通过“瞎话儿”寻到自己的根,留住自己的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