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狗情未了

顾启淋

细碎轻柔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留下生命的剪影。十岁的我放学归来，远远地，看见村子中央的老樟树下聚集着一群人，喧嚣声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飞奔起来。人群拥挤，我从缝隙中挤到中间，看见两只狗正在大树阴翳的角落里交媾着，沉浸在欢愉之中的它们偶尔呻吟几声。

在人群中刚站稳，站在我前面的小海忽然扭过头来，一脸兴奋地看着我，大喊起来，阿淋，你快看，是你家那只黄狗呢！我仔细瞅过去，果然看见阿黄熟悉的背影。小海的叫喊声引来了众多眼神，它们聚焦在一起，扫在我脸上，让我感到尴尬万分。我愤怒地捡起一块大石头，挤开人群，砸在两条狗密不可分的地方。剧烈的疼像火一般在它们身上燃烧起来。我看见阿黄喘着粗气，急促地叫唤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我，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渐渐跑远了，适才那只与它交配的狗紧跟在它不远处。

散去的孩子，余意未尽地回头，注视着在田埂上奔跑的两条狗。它们跌跌撞撞地向未知的远方逃去。它们并未真的远离。忠诚的它们，一代代略过这样略带嬉戏般的羞辱而媾合繁衍着。几日后，被我砸伤的两条狗再次遇见水庄的那群孩子们时，它们依然投去亲昵而温顺的眼神，善意地摇着尾巴，孩子早已忘却被他们羞辱的狗。狗不会忘，但是绝不会记仇，就像一个孩子不会记恨母亲的过错一样。

水庄的狗熟悉这里每一个孩子的气味，孩子们修好的同时，他们的狗也亲密无间。它们有自己的领地，但也乐意同享。狗在水庄到处奔跑，串门，有时也会有纷争，但是水庄的水土孕育不出恶霸来。它们短暂的仇恨瞬间被要好的孩子们融化。狗成了每一个孩子童年最不可缺少的玩伴，甚至是亲人。水庄的狗比孩子的父母更熟知他们童年的故事。因为它们本就是孩子童年的一部分，锲入其间。漂泊在水庄之外的父母，无暇知晓孩子童年的秘密，孩子深邃的眼神里，隐匿着无法言说的孤寂。那些年轻力壮，貌美青春的水庄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在城市的角落里。狗担当了水庄的守护者。它们在暗夜里交替着守护沉睡的水庄。那些留守在水庄的老人、妇女、孩子在一声声犬吠中安然入睡。

水庄的昼夜自然交替，没有奢华的仪式，不喧不闹，黑夜就像幕布一样挂在天穹。这是真正的夜，没有霓虹灯玷污的夜。寂静是夜最原始的状态。星群按部就班，用它迷人的星光，缀出神秘的图案，那是夜吐露出天公的隐语。童稚的我认为漂泊在喧嚣城市的父母一样能望见如此犹如处子般的天空。

夜至水庄，奶奶在厨房里，做着一天中最后的功课，厨具的撞击声和奶奶的喃喃自语显得如此悠长。院子里，我和阿黄，静坐在草丛上，寻找城市中折射出的隐匿的父母图案。四周蟋蟀的歌唱，此起彼伏，开始了昼伏夜出规律的生活。远望，水庄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潜伏在夜温暖的怀抱，夜勾勒出水庄独具韵味的轮廓。

在外打工的父母的电话总是显得匆忙而焦虑。思念变得漫长浓郁起来，我经常在睡梦中梦见母亲。我痴痴地和夜空对望，常常幻想他们躲在星星的背后和我捉迷藏，抑或用星群编织出一个个玩具的模样，逗得我独自发笑。阿黄安静地躺在我的腿上懒懒地望着我，就像我曾经躺在父母的怀里望着偶尔窃笑的他们。我不禁顺手捋着它那光滑的毛，就像妈妈抚摸我的头发。阿黄平稳而律动的心跳，传达着一只狗幸福的时光。夜，我躺在藏有父母的夜空下，阿黄躺在我的怀里，童年就这样一夜一夜流淌过去。

日历一页页翻过去，树叶一片片落下来。年复一年中，奶奶站在院子的门口，望着阿黄和我，慢悠悠地向学堂进发。有时阿黄慢悠悠满是心事地紧随身后，有时又兴奋地狂奔在我前头。遇到纵横的沟壑，它总是先敏捷地跳过去，再跳回来。体育课，我偷偷溜出校门，搜寻阿黄的影子，它正静静地躺在校门口的大树下，头搭在两条前腿上，饱含孤独的眼神正呆呆地望着天空中的白云。我呼唤它，享受它扑向我时的惊喜。我想起在外奔波的父母，他们候鸟一般，每年年底才回来。他们在水庄口的那棵樟树下，迫不及待呼唤我。那天我向村口走去，远远的就听见那魂牵梦绕的声音，我带着哭腔飞奔而去，阿黄绕着远归的父母，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童年里父母留给我更多的是樟树下的呼唤与分别。阿黄是我童年路上唯一最忠实的陪伴者。它虽不会说话，可是它丰富的肢体语言，铺就了通往我内心的桥梁。

我渐渐远离故乡，远离阿黄，独自外出求学，阿黄孤独地踟蹰在水庄的路上。走在城市浑黄的霓虹灯下，灯光将我的影子撕裂，投射出长短不一的影子，它们不停地纠缠着我。我无法分辨真正的影子与真正的我。我不断地挣扎，终究无法逃脱，唯有真正的黑方能还原一个无影的我。我想起水庄深黑的夜。城市的夜被灯光搅碎了，城里璀璨的灯光吓走了星群，黑夜挣脱光的束缚，逃离城市，奔回它的老家。没有纯粹黑夜的城市，被更黑的元素笼罩。

喧嚣的广场，暴露出一座城市的孤独。来自五湖四海的老人们操着完全不一样的口音，他们在躁动的他乡已然不需太多的交流。扩音器里巨大而富有节奏的旋律，牵引着他们舞动僵硬的身躯。富态的老妇口中呢喃地呼唤着：兒子走慢点。这富婆称呼手中的贵族犬为儿子。循声望去，一只身着外套头套项圈的白狗奔跑着，向另一只黑狗靠近。它惊喜的眼神使我想到第一次回水庄时阿黄看我的眼神。这只黑狗，丝毫欢迎的表情也没有，一脸的冷漠与高傲。一场暗蓄的交流，看似就此中断，黑狗却猛地扑向白狗，咬得白狗猝不及防。事情并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火势蔓延开，狗的主人们开始对骂着，到最后拳脚相向。狗俨然成为他们彼此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他们在对骂中炫耀着自己养狗的付出：高级口粮，定制外套，定期毛发保养。对比他们养狗的支出，我突然第一次涌出一种自卑。夜晚的广场，遛狗的人不少。狗们被一根根绳索套住，我是否也是被时光套住的一个囚徒？城市里的狗在熟悉的地方守着孤独的岁月。阿黄比它们幸运，整个水庄的狗，都是它亲密的伙伴。

马路旁，地铁的入口。涌动的人群，进出这个快速送抵目的通道，这是否在演习抵达另一个世界的路径？路口旁摆满了廉价的日用品，白天忙碌一天，却又要在此叫卖，惊扰了别人的夜，也惊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夜。是否有个孩子像我当年一样在故乡，仰望着星空期盼着他们？这座城市里涌动着漂泊的气息。瞧，那只狼狈的小黄狗正用邋遢的嘴拱起地铁口旁成堆的垃圾，这是一只流浪狗，也许它曾有过故乡，如今沦落成这般模样。endprint

孤独飘散在空气中，融入每个人的血液中。我奋力寻找着融入城市的入口，有时出卖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人格，屈身讨好他人，以换取蝇头小利与久违的温情。我已失去仰望星空的情趣，有关阿黄的温暖记忆将误入歧途的我惊醒。折返是给予邪恶最有力的回击。在归途，我看到被自己糟蹋过的自己：满嘴胡话，刚刚还与别人称兄道弟，转过身却留给对方利剑般的黑，毒一样的信息通过一个神秘而幽暗的甬道送抵让对方受辱的境地；望见被委屈埋葬的自己，驮着满身委屈，泼向一个个无辜的漂泊的人。我方知自己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远到忘记了水庄传承给我的最美好的星空，遗弃了阿黄用体温传递给我的最温情的爱。弄丢黑夜的城市，已无法让人们在夜里洗涤自己一天的贪欲与罪恶，霓虹是城市万恶丛集的渊薮，它让恶一直不断地叠加，最终被一堆堆的贪与欲吞噬。小黄狗终于在众多的垃圾中，寻觅到它今天的口粮，它露出了满足和幸福的眼神，而我们寻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即使寻找到再多珍贵的物品，也永无满足。

黄昏，一对夫妻拉着孩子的手，让孩子吊起，做飞翔状，孩子双腿不断划动，在父母的牵动下飞翔。忽然一个趔趄，他摔倒在地。孩子的父母十分心疼地把他紧抱在怀里。这让我想起当年年幼的自己摔倒在地，奶奶吃力抱起沉重的我，来不及安慰就独自去忙碌，阿黄伤心地舔着我的伤口，我抱起阿黄，眼角流出孤单的泪。而今，即使我摔得遍体鳞伤，也从未期待任何人的搀扶与安慰，独自爬起，仍然前行，这无非是童年功课的延续和隐喻。在城市，我养活自己都显得如此艰难，带上一只狗，我不知道我能给予它什么？望见这里每一个洋溢幸福的孩子，我无法不想起至今仍然在水庄孤独行走的唯有狗陪伴童年的孩子。

城市的黑隐匿在广场旁的公园里，这里异常寂静，被人遗忘的一角，一只血统高贵的昆明犬正和那只方才饭饱后流浪于此的小黄狗偷欢着，从它们发出的呢喃低语，可以读懂它们的幸福与享受。无从知晓，它的主人要是获知这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后，是否会扼杀这场纯真的爱恋。流浪是否意味着没有享有爱情的权力？一切非正义的阻挡，人们最终都将以另一种形式去呈现。那只邋遢的小黄狗和昆明犬可能早已彼此爱恋着对方。它们可能顶着巨大的压力，以偷情的方式，在此完成一种神圣的宣示。抑或是城里的狗，感染了众多城市的活法，那只高贵的昆明犬以偷情的方式来给它那富有而无聊的日子增添些许的刺激。在这场游戏里，无辜的小黄狗是否成为了游戏的对象？

那个黄昏，父亲忽然打来电话，黄狗死掉了。我紧握手机，就像攥着写有阿黄讣告的纸，独自静坐在漆黑的公园里，内心忽然被一股涌动着的悲伤淹没。

阿黄的死通过父亲苍老的声音抵达我耳边，带着一丝人世的苍凉。阿黄的一生步履匆忙，在我孤寂的童年里，它寸步不离陪伴著我，而今它却在水庄守望我的路口，孤独上路。电话里父亲说，有时他去县城帮人家干农活了，阿黄会在水庄口的樟树下半蹲着，向着他离开水庄的路口，静静地瞭望。从家门到樟树下的路上，带着希望出发，中间横亘着静静的守候，再带着失望归来。阿黄不厌其烦地来回地漫步在这条日渐苍老的路上，它矫健的步履慢慢变得蹒跚起来。

有时它会在大树下孤独地睡去，睡在寂寥的村庄，风吹乱了它的毛发。有时它的梦境被我呼啸的汽笛声打碎。阿黄已经苍老了，浑圆的肚子肋骨横突。再灵敏的鼻子也有失灵的时候，阿黄最后还是被那迷惑的汽笛带走了。父亲说，那天一辆酷似我车的粤字牌汽车经过庄口，阿黄狂叫着，它闻着了远方的气息，紧随汽车狂奔，在拐弯处，被一辆汽车辗压着，汽车逃走了，像我当年逃离水庄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黄躺在地上，眼神带着一丝悲伤与对尘世的怀念，朝着汽车离去的方向望去，它知晓那是我和我的父亲经常远离水庄奔向城市的方向。漫溢城市味道的汽车呼啸而过的瞬间，带走了阿黄的气息和魂魄。夜空下，我的路正向梦的方向铺去，厚厚的路基下是已被梦碾压的妖魔鬼怪腐烂的尸体，阿黄正在路的最前端奔跑着。

一个寂静的黄昏，我驱车回到家里，在父亲的引领下来到山前的那块小土坯前，我在那个窄小的坟头默默插上三炷香。夜色降临，笼罩着整个山头。我紧跟在父亲身后，暗淡的光线投射父亲瘦削的身影，没有了阿黄的陪伴，父亲变得孤单。

回到家，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忽然回头跟我说，其实，人的命就像狗一样。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