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诗中的闲情
2017-09-27蔡圣昌
蔡圣昌
皎然和陆羽在僧院饮茶,皎然作《九日与陆处士饮茶》诗:“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
在皎然看来,喝酒是俗人的习俗,只有饮茶才是高洁的行为。皎然诗留存四百七十多首,其中有多篇写到茶。
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这首诗中,皎然说饮茶可以得道,可以进入神仙的境界,这虽然是非常夸张的说法,但却明确提出饮茶的功效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一种充满闲情逸致的雅事,是一种具有文化意味的活动。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姓谢,名昼,人称他为晝公。他是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他因为看破红尘才做了和尚。皎然是他的法名。
《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是皎然为当时的湖州刺史崔石所写。剡溪是今天的嵊县曹娥江,那里出得很好的茶。诗人唱道,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饮茶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一种精神享受。
唐时任无锡县尉、曾经在湖州生活多时的皇甫冉写过一首《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诗:“采茶非采菉,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旧知山寺路,时宿野人家。借问王孙草,何时泛碗花。”
诗人赞美茶,称它不是一种普通的绿色植物,而是一种生长在悬崖上的“王孙草”。
饮茶之风能够在唐代盛行,跟皎然、陆羽这些文人的活动有密切关系。陆羽之前,人们饮茶还仅仅局限于解渴行为。陆羽著《茶经》,翻山越岭遍寻名茶。他认为,茶的品性决定了它适合“精行俭德之人”,茶就是给这样的人饮用的。诗人皇甫曾是皇甫冉的弟弟,他进士及第,名气跟兄长不相上下。他也在湖州居住多年,和陆羽、颜真卿等都是好朋友。皇甫曾有一首《陆鸿渐采茶相遇》诗,非常形象地刻画了陆羽在深山峻岭中采茶时乐而忘返的样子:“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磐声。”
诗人王建云:“将火寻远泉,煮茶傍寒松。”
梅尧臣诗云:“山寺碧溪头,幽人绿岩畔。夜火竹声干,春瓯茗花乱。兹无雅趣兼,薪桂烦燃爨。”
读诗使我们得到启示,古代士人为什么选择去山中饮茶,因为山里的空气,溪流,树木,这些自然环境才跟茶的品性相符合。茶生长在高山野岭,它的品性是喜瘦而厌肥,喜静而厌嚣。所谓瘦和肥,自然是指生长环境,包括土壤结构,光照雨润,只有高山峻岭贫瘠的土壤才适合茶的生长。茶的品性决定饮茶也需要幽雅的环境,倘若在喧嚣的环境里饮茶自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韦应物诗《喜园中茶生》:“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可是要让大家尤其是那些皇亲国戚每一次饮茶都去野外,似乎也不切合实际。为了充分彰显茶的秉性,把饮茶的活动更加普遍化、规范化、礼仪化,陆羽总结前人经验而著《茶经》,把饮茶用具包括“风炉”、“漉水囊”一共定为二十四种。史称陆羽造茶具二十四事。为了宣传茶的品性和饮茶的礼仪,陆羽亲自为钦差大臣作示范表演,把自己总结的茶文化向士大夫推荐。
陆羽认为这些茶具并不是每种场合都必须全部使用。比如在野外煮茶就无须那么多的器具,但是在城市人家饮茶,则必须二十四件器具全部到位,否则就谈不上品茶(《茶经》:城邑之中,王公之门,二十四器缺一,则茶废矣)。
因为茶的习性特点,茶跟僧人、寺庙有着密切的联系。有人甚至认为真正的饮茶是从僧人开始。《全宋诗》内有一首释法忠写的茶诗:“曾到不曾到,且吃一杯茶,待客只如此,冷淡是僧家。”
诗中讲的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故事。赵州观音寺的高僧从谂禅师,人称赵州古佛。有一次,寺庙里来了两个客人,从谂问其中一人:“可曾来过?”客人回答:“来过。”从谂说:“吃茶去。”然后又问另一个:“可曾来过?”那人回说:“未来过。”从谂又说:“吃茶去。”站在一边的后院主忍不住好奇:“为什么来过的和不来过的都说‘吃茶去?”从谂也不正面回答,叫了他一声,院主答应后,从谂又说:“吃茶去。”
一个有意味的故事,流传了一千多年。僧人的生活就是那么简单,除了茶,他们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招待客人。而他们就这样甘于淡泊,以茶为伴。据说从谂禅师活了一百二十岁。
日本茶道的兴起跟僧人的生活有密切关系。僧人永忠是唐代人,曾在中国生活三十五年,他回国后,将茶道传到日本。在浙江临安附近的径山寺内,南宋时曾经有几十位日本佛教高僧在此结庐,并且将径山寺碾茶法及茶具传到日本。千利休是日本的茶道鼻祖,他曾经写过一首和歌,将品茗看成是拒绝俗念的最好习惯:“径通茶室来品茗,世人聚此绝俗念。”
茶的品性跟文人士大夫的情趣非常接近,因此茶普遍受到文人的喜爱。文人相聚,也因此以茶为伴侣。颜真卿任湖州刺史,他的身边经常聚集一批文人雅士。《全唐诗》收录的《五言月夜啜茶联句》诗,就是以颜真卿为首的,包括皎然、陆士修(嘉兴县尉)、张荐(御史中丞)、李崿(庐州刺史)、崔万(生平不详)等文人一边饮茶一边诗兴大发而作的连句诗:“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士修)。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荐)。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崿)。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万)。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真卿)。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昼)。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士修)”
可以想象,这是一场多么富有诗意和充满雅趣的聚会。
古代茶是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无法享受,特别是距离茶区很远的京城。因此每一年茶季,在茶区的朋友也会将新茶用邮寄的方式或者通过朋友捎带送给远方的朋友。馈赠新茶,当然是非常高洁之举,朋友的期待,收到新茶以后的喜悦之心,全部在诗情画意里得到宣泄,这一类诗歌是非常宝贵的茶诗,充满了闲情逸致。
白居易《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云:“故情周匝向交亲,新茗分张及病身。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麴尘。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诗人收到新茶的喜悦以及煎茶的过程,在诗中充分表达。白居易曾经在825年任苏州刺史,苏州和湖州挨得很近,当时的湖州刺史崔玄亮又是他的同年,湖州那时每一年都要向朝廷贡茶,因此白居易喝茶是没有问题的。后来白居易调离了苏州,吃茶自然难得了。
北宋诗人苏轼和黄庭坚是非常好的朋友。一段时间以来,苏轼远离茶区,于是黄庭坚就经常给苏轼寄茶。他们在诗中互有应答,充分显示他们以茶会友的兄弟般情谊。
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
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双井茶是黄庭坚家乡江西修水的名茶,诗人称其为“云腴”,因为它白又肥,是家乡的亲友寄给在京城谋事的黄庭坚,黄庭坚又分送给苏轼一部分。
苏轼回赠《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
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
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汤雪生玑珠。
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
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
(自注:《归田录》草茶以双井为第一。画舫宿太湖,顾渚贡茶故事。)
历代帝王大多喜爱饮茶,乾隆帝六次南巡,曾经四次去杭州龙井茶产区视察。他不但喜欢饮茶,而且写了许多首茶诗。《观采茶作歌》是他作的一首描写茶农劳作的诗篇:
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
西湖龙井旧擅名,适来试一观其道。
村男接踵下层椒,倾筐雀舌还鹰爪。
地炉文火续续添,干釜柔风旋旋炒。
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工夫殊不少。
王肃酪奴惜不知,陆羽茶经太精讨。
我虽贡茗未求佳,防微犹恐开奇巧。
茶诗显示了乾隆皇帝的文化修养和高尚的文化品位,他不但喜欢茶,而且研究茶,在茶诗里看出了他修身养性的一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