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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孙子

2017-09-27少一

满族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光头老奶奶孙子

少一

怎么说呢?如果没有后面的故事,介绍这座小县城的公共交通压根就没必要。

这趟公交车从东西两端挽起一座小县城,单程要停靠十五站,长约九公里,是名副其实的一号线。

小县城紧挨澧水,有东、西两个汽车站。它们像两扇大门把守着城市的进出口。东站挨着火车站,是东出县城的门户。火车和长途客车在这里吐下一部分乘客,然后又把另一部分乘客吸走。留下来的那部分由公交车载入县城送往西站,游子归家的乡愁就有了。谁如果想哭,一抬手准能抹出泪来。西站通往湖北和张家界,客流量自然也不小。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斯,然后乘坐一路公交前往东站,都奔着讨生活的目的,去各自该去的地方。只有到了东站,坐上火车或长途客车,听那一串串长长短短的笛鸣,人们心底里才会涌出那种背井离乡的依恋,且情不自禁地回望。

现在,由东站开往西站的公交车上正在上演一幕短剧,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位老奶奶。

乘客们都记得,小男孩是在出东站后的第一站和老奶奶搭上讪的。有经验的人根据口音和穿着判断,这老少俩只是萍水相逢的山里人,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可从上车那一刻起,小男孩就像一贴膏药缠着老奶奶喋喋不休,自称是她孙子,怀了怎样的动机不得而知。许多人早有些看不惯了,尤其是那个光头客跃跃欲试,有意要教训小男孩几下。可细一想,这时候揍人的理由还不是很充分——说到底小男孩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大不了得罪过自己,而且还喝了酒。

小男孩是在始发站上的车,很霸蛮。当时,车门“哐当”一声合上,司机脚下已经松开离合,车身开始缓缓移动了。“开门!搞什么名堂?没看见有人要上车吗?快开门!”小男孩用脚踢着车门,很雷人的口气。车门开启后,人们并没看到小男孩,只见一个大大的帆布袋一寸寸从车下涨起来。司机见帆布袋拱得很吃力,顺手拉了一把,帆布袋蒙住的小男孩才被掏出来,出现在乘客们面前。他面色酡红,微醺的嘴鼻内喷出啤酒的气味儿,头发奓开着,明显看得出用指头插进去梳理过的痕迹,脸上甚至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有远行经验的乘客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应该是坐了通宵的硬座火车从远处回来的。说不定连座位都没有,随便找空儿歪了一夜。这趟公交不愁客源,多半时候都是满员起步。上车后,小男孩立在门边,目光绕车内溜一圈,满座的场面和那些不带表情的面孔让他很不高兴。看来,这九公里路他是站定了。

往内移动的时候,小男孩拖曳的帆布袋碰到了光头客。光头客闭目养神坐着,他的一只腿朝外斜出,略微占了一点过道的空间。小男孩拖曳帆布袋时,擦着了光头客的膝部,他表情复杂地盯了小男孩一眼,然后象征性地拍拍裤腿,提醒小男孩说:“讲点文明好不好?”

小男孩回过头来,看到了那颗颇有特色的光头,亮透透的顶子呈橘黄色,周遭的头发并未脱落,颜色黑得很深,看上去就像给篮球打了一道箍,同时刺入眼帘的还有光头上方那行提示性文字:老弱病残孕专座。男孩觉得这里面似乎少了一个“小”字,心里不以为然地暗笑一下。他停住挪动的脚步,决定就赖在光头客身边不走了。他要碍着光头客,让他感觉不舒服。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小男孩心里并不明晰,他只是反感,他反感所有的光头……

公交车靠右的第二排单座是专门为特定人群预留的“老弱病残孕专座”,瞧瞧,白底红字写得分明。可许多时候,坐在上面的都是好胳膊好腿的成年人。他们不仅对自己的身份不符安然若素,碰上老人和病残孕者还视若无睹。

光头客就是这样的人。

老奶奶是在出东站后的第一站上的车。她的行动颇不方便,前脚吃力抬起来搁在踏板上,一双筋突皮吊的手攀住车门,力量显然还是单薄了点,使劲拽了两下,后脚依然跟不上来。“奶奶慢点,我来帮你。”小男孩像一只豹子敏捷地跳下车,只用了很小的力气就推着老奶奶的屁股上来了。当然,跳下车去的时候,他又碰到了光头客的腿,这让光头客对小男孩的不满又加深了一层。

车子启动,老奶奶站立不稳,一手抓紧门边的立柱,嘴内还在急促地喘息。小男孩太失望了!这么个情况,居然没人主动站起来给老奶奶让座。打从她上车后,车内的乘客都显得安静而坦然,距离老人最近的几名乘客要么把脑袋扭向窗外,装模做样地观赏风景,要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翻弄手机,神情专注得跟数钱一样。

如果说小男孩和光头客有梁子,就是这时候结下的。他拍了一下假寐的光头客,同时朝上面那行红字翘翘嘴说:“这位叔,请你给我奶奶让个座。”

光头客先装懵懂,等小男孩冲他努嘴,才感到委屈死了。满车的人,谁都没事,为什么点名要他让座?最令他难为情的是请他让座的人不是司机,不是老奶奶自己,也不是某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乘客,竟然是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是和他已有罅隙的毛頭小子!这让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呢?想必读书时,老师是教过他学雷锋的,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可是,他错过了做好事的最佳时机,一开始没主动让座,现在让起来显得被动、勉强,做好事的动机打了很大折扣。所以,光头客觉得委屈的同时,也兼有对小男孩的一点怨怼。可事已至此,到底让还是不让?他心里开始纠结。

小男孩有绝顶聪明的脑袋。他知道光头客此时此刻需要怎样的台阶。他重复说:“叔叔,这是我奶奶,请你让个座好吗?”

光头客脑瓜子反应够快,极不情愿地回应说:“嗬,是你奶奶呀,快来坐吧,年纪大了站着发晕的。”

老人家道着谢,名正言顺地坐上去。一车人的心都跟着放下来,吐出一口气,整个车子也似乎卸去重负,旋即轻松许多。

“奶奶,我出门时给你说得好好的,让你呆在家里,一个人不要出来乱跑。你怎么还是出来了?”

老奶奶看了看小男孩,并没把他的话当真。她甚至认为小男孩这些掩耳盗铃的话完全只是说给光头客听的。她只是要配合小男孩把戏演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来县城接我,你以为我第一次出远门找不回去吗?”

这小家伙太可爱了。老奶奶眯瞪着眼睛,乐呵呵地说:“我是有个孙子,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个子也差不多高。可惜……”可惜什么呢?可惜老奶奶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endprint

小男孩不满意,倚在老奶奶身边说:“奶奶,你真是老糊涂了,我是你孙子。”说话的同时,小男孩蹲下来。他的双手已经把老奶奶的右手拿过来开始摩挲。

老奶奶慈祥地笑着,左手伸过来先朝小男孩下颌摸一把,然后揽过他的身子:“好了,你是我孙子,行了吧?你好像有些醉,靠紧我,别闹!”

光头客感觉了上当却不便发作,他扒拉一下小男孩的脑袋:“喂,什么意思啊,你到底是她什么人?”

“没听奶奶说吗,我是她孙子。你耳朵是不是有点聋?”

“哼!孙子?”光头客不屑地哼一声,“这世道真他妈邪门儿了,还真有人装孙子。”

小男孩不服气,抗辩说:“我就是她孙子,不是装孙子,难道你是她孙子吗?”

小男孩的話引起乘客们一片哄笑。

“哎呀,你个小杂种,嘴巴还蛮臭的,吃屎了吧。”

“你是老杂种!”

小男孩的毫不示弱激怒了光头客,他的巴掌扬起来:“老子掌你!”

司机看不惯光头客的作派,说了句公道话:“一个大人和小孩争当孙子有意思吗?省着点吧。”

司机的话不失幽默,乘客们又爆起笑声。

老奶奶抬起手臂,做遮挡着光头客状,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莫跟他计较。”

光头客的巴掌在虚空里随便划拉一下,无趣地垂落下来。

第一波就这样过去了——这仅仅只是下一场风波的前奏。

嗤!汽车停靠,一拨人下去,一拨人上来。

小男孩的醉意似乎很重,他半蹲半坐在老奶奶身边,拿脚跟垫着自己的屁股,脚尖酸疼受不住了,就把脚跟放下去歇一下。他的脑袋靠在老奶奶的膝盖上,粗重的喘息唤起老奶奶的怜惜:“点点大孩子,怎学着喝酒?”

“是妈给我的,妈说,我如果想她的时候就喝酒,一喝酒就不想她了。”小男孩说着,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老奶奶急了:“你不会呕吧?要不要喝一口热茶?”

“妈妈说,她没什么好东西送给我,只有酒鬼留在出租房里的啤酒。她一下给我三瓶,让我带在车上当茶喝。”

光头客不识趣地插嘴:“酒鬼是你爹吧?他打工?”

“他是你大爷!”光头客的话触痛了小男孩的敏感神经,他想到了被妈妈称作酒鬼的那个男人。酒鬼的光头在他脑海里摇晃不定,他看自己的眼神也充满了排斥和厌恶……

光头客眼珠子鼓得溜圆,但还是忍了。

老奶奶担心小男孩出言不逊嘴巴招揍,忙紧岔开话题:“放国庆假看妈妈去的?”

小男孩点点头。

“很远吧,一定好玩。看到海了吗?”

“我不想在那儿玩。”小男孩把老奶奶偎得更紧,“我要回来陪奶奶。”

老奶奶眼前真的就浮现出孙子的面容。是呀,她是有个跟小男孩差不多大的孙子,她的孙子叫杲杲,去年暑假和小伙伴们下河洗澡溺毙了,才只十一岁。生杲杲时医生说,儿媳妇的身体不适宜再生育,儿媳妇就把全部的希望押在了杲杲身上,做了绝育手术,儿子无能为力。老奶奶的孙子殁了,家里绝后了。杲杲是多么聪明懂事的孩子啊,世上再也没有杲杲了。老奶奶的天空里便没有了太阳和月亮,也没了星星,她的世界一片黑暗。想到这儿,老奶奶干枯的眼眶里淌出泪水,不可遏止地砸在小男孩头上。

小男孩抬起头,看到老奶奶那张满是泪光的核桃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追问道:“奶奶,你怎么啦?”老奶奶摇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小男孩撩起衣袖给老奶奶揩眼泪,很大人地说:“奶奶不哭,奶奶乖。妈妈说过,大人是不能哭的。”

老奶奶被小男孩天真的话逗得破涕为笑。

光头客一直不想放过小男孩,他看老奶奶哭了,认为这是教训小男孩的最佳时机,就冲小男孩说:“你这个家伙能不能住嘴,让老人家安静一会儿?”

小男孩很不客气:“我和奶奶说话关你什么事?不爱听你找团棉花把耳朵塞住。”

光头客遭到回击,讪讪地发表感慨:“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得了啊,父母长期不在身边,由着爷爷奶奶惯,连起码的教养都没有,将来走入社会——唉!”

这次,光头客的话引来了旁边一个左脸长痣妇女的共鸣:“是啊,爷爷奶奶和孙子隔辈亲,老人带孩子会带坏的。我儿子就不让他们带。”

有人接茬说:“小家伙,你能不能安静点,一张嘴巴像放连珠炮,从上车起就没歇声,我耳朵都震麻了。”

接着又有人附和,这是个年轻女孩,她的话怎么听都有一股酸酸的味儿:“中国人素质就是差。我上个月去新加坡,公汽上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即使有人接听电话,声音也压得很低,和说悄悄话一样,人家把在公众场合高声喧哗当成一种不礼貌的行为。”

光头客和痣脸妇女想必没去过新加坡,对年轻女孩的言语没有接茬。

年轻女孩说这话时,有一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优越,她似乎忘了自己也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老奶奶的目光和年轻女孩的目光无声地缠斗。最后,老奶奶说:“我孙子醉了,醉酒的人就是话多,这是你们都懂的,再说咱们是在中国,扯新加坡干什么!”

痣脸妇女有些不屑:“老人家,你还真把他当孙子了?我看你也是醉了,而且比他醉得还厉害。”

光头客不失时机地调侃:“俗话说,老孩儿,小孩儿,就这么回事。”

小男孩好像睡着了,他没有参与大家的言语交锋。

年轻女孩又卖弄她的人生经验:“有些老人就是因为偏信、轻信才上当受骗的,我外婆曾经就让骗子骗去了耳环和戒指。”

老奶奶说:“这么小的孩子,你相信他会骗人吗?”

痣脸妇女尖刻地说:“老人家,那可不一定呢,街上经常见小骗子,他们的背后都有人指使。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学坏。”

“这个社会的确很复杂,任何时候防人之心不可无。”光头客算是给这场言语交锋作了高屋建瓴的总结。endprint

小男孩显然眯着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刚才这场言语交锋,要不然,他绝对不会保持沉默。他要在哪儿下车?老奶奶担心他坐过头,不得不将他摇醒。

“奶奶,你出门了,麻宝谁管?”醒来的小男孩又成了话痨。

老奶奶显然没反应过来。

“我走的那天,它赶脚赶了很远的路。我上班车后给它丢下一个肉包子它才转身。”

老奶奶这才想到了自家的那只麻狗。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梦呓般地说:“孩子,你就是奶奶身边的麻宝。奶奶在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奶奶,妈妈和酒鬼给我生妹妹了,我恨她,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小男孩虽然恨妈妈,可还是替妹妹担心:“你说,妹妹也会跟酒鬼一样不长头发吗?”

“你妈是潘金莲?那好,今天你就跟我回去,你就给我当孙子,奶奶供你读书。”老奶奶听懂了男孩的话,把他搂得更紧了。

小男孩恨恨地说:“我妈不姓潘,她姓黄,叫黄、金、花。”说完,小男孩的喉咙里又咕噜了一声,比先前的声音更大。

司机担心他呕吐在车内,指着旁边急切地说:“袋子,那儿有袋子。”

光头客顺手扯下一个黑色塑料袋,戏谑地朝小男孩头上砸去:“如果呕在车上,老子要你舔了,信不信?”

小男孩很气愤,晃着脑袋把袋子用力甩开,梗着脖子说:“我从来都不晕车,刚才那是打酒嗝。你难道没听出来吗?你耳朵真聋。”

窗外,有雁群在远处飞过。从小男孩的位置斜看出去,蓝天之下的雁群不断变换着队形。它们洒下嘎嘎的叫声,有一片羽毛从雁群中洁白地掉队了,随着风和阳光一起飘落。小男孩指着雁群告诉奶奶:“那些雁鸟是飞到妈妈那儿去的,我要是想妈妈了,就抓住一只雁子,把信系在它的翅膀上,让它带给妈妈。”

小男孩显然是童话书看多了。

老奶奶从小男孩零零碎碎的酒话里隐约听出了他的一些身世经历,顺着他的意思说:“奶奶养着几只信鸽,送信的事交给它们,不必麻烦雁鸟。”

祖孙俩的对话惹得光头客暗自哂笑。那位年轻女孩鄙视地说:“都醉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小男孩接过话:“你们现在相信了吧,我们就是一家人。”说完,他开始在身上摸索,像是想掏出点什么来。后来,他的手抽出来了,握成拳头状伸向老奶奶说:“奶奶,我给你钱。”

老奶奶说:“你哪来的钱?”

“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你拿去买好吃的东西。”

“孩子,你读书要花钱。奶奶有钱花,不花孙子的钱。”

“读书的钱,妈妈会寄给老师。这些钱我都给你。”

“傻孩子真是醉糊涂了。”老奶奶不相信小男孩手里真有钱,车上所有的乘客也都不相信。可是,小男孩握紧的拳头一直不停地往老奶奶怀里塞。老奶奶推挡着,似乎是在做人之常情的回绝。

光头客很不客气地说:“小家伙,別捣蛋好不好?你这个鬼样子,怎么会有钱!”

“你敢打赌吗?”

光头客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小男孩的挑战。他边掏皮包边说:“这样吧,你手里如果真有两百元钱,我再赔你两百元。”

忍无可忍的小男孩站起身,像一只怒气冲冲的小豹子挺在光头客面前。他的拳头张开,手心里是两张皱巴巴的百元红票子。他的这一举动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但大家都有些瞠目。

“你说话可要算数,把钱拿出来!我不要你的钱,你把钱给我奶奶。”

光头客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在这场赌局中,他不甘心就这么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他把事情自以为是地想了一遍,以为终于找到了蹊跷的症结所在。“慢着,”他说:“老人家,你身上带钱了吗?”

出门之人怎会不带钱呢?老奶奶想到了铅笔套钱的骗局,用沉默表示默认。

“那么,请你检查一下,看看身上的钱少了没有。”

老奶奶恍然大悟似的开始搜身。小男孩不明白光头客的意思,和大家一样,也把目光集中到老奶奶的身上。

老奶奶搜了外面两个衣袋,嘀咕着说:“钱呢?怎么不见了?”

光头客急切地问:“你确定钱是装在衣袋里?”

老奶奶有些不耐烦了:“不装在衣袋里,难道我还把它吃进肚子里吗?”

司机慎重地建议说:“莫急,慢慢找,看是不是放错了地方。老人的记性有时是靠不住的。”

老奶奶又慌手慌脚地摸了一遍身上,还是没找着。乘客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小男孩。光头客阴险地问老奶奶:“你记得是多少钱?”

“两百块。”

老奶奶的话一出口,乘客们的表情都发生了夸张的变化,车内的气氛顿时显得吊诡而紧张。

年轻女孩说:“怎么就这么巧呢,你不会记错吧?”

老奶奶说:“上车时,女儿给我的,我不要,她非要给。我当时就放进了衣袋里,错不了。”

“啪!”小男孩的脸上挨了响亮的一巴掌,眼泪都被打出来了。“你个小兔崽子,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儿了。”光头客揪住小男孩的头发,像揭开书页那样把小男孩的脸翻过来,迎面又吐一口涎水,然后一把推出去,小男孩一下撞出好远,脸冲下地跌在了车厢的过道上,鼻子顿时出了血。小男孩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和眼泪,乘客们以为这回他该嚎啕大哭了,但是,他却一弯腰,低着头以一种拼命的架势朝光头客撞来。

谁都没想到小男孩会这么勇敢。当他发现他并没有撞倒光头客时,捧住光头客的左腿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光头客龇牙咧嘴地发出嘶嘶声,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这样一来,光头客就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借口了,他先把小男孩手里的钱夺过来,然后,皮鞋底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小男孩身上。在公交车狭窄的过道里,小男孩像一只皮球被踢得滚来滚去,撞上谁谁就回应一脚,众人大有痛打落水狗的快意。只有一两个善良的乘客没有踢,只是避让了一下,却也没有阻止。

“别打了,别打了。”老奶奶颤颤的劝阻声淹没在众声喧哗里。endprint

恰在这时,公交车又到了一处停靠站。车门刚开启,光头客就将小男孩像拎一只鸡那样拎到了车门边,然后飞起一脚将小男孩踢了下去。小男孩踉跄了一下,栽倒在马路边上。他那个笨重的帆布袋随后被光头客从车门抛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将小男孩埋住了。

当公交车重新启动的时候,乘客们发现小男孩吃力地掀开压在身上的袋子,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吐出满口的血水,跳着脚一蹦老高,冲汽车汹汹地叫骂。至于骂谁,骂些什么都听不到了,乘客们只能根据他涨红的小脸和不停翻飞溅着血沫子的嘴唇才判断出他是在骂,在表达着他那渺小的愤怒。他的身影在众人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丁点大就敢偷东西,胆子也太大了,该揍!”这是痣脸妇女的观点。

年轻女孩验证着自己的先见之明:“我早就怀疑他是个小扒手。我的提醒是善意的,果不其然吧?”

司机的态度略有不同,他对光头客有看法:“你老兄下手也太狠了点儿,人家毕竟还是个孩子。”

心疼的是老奶奶,她一边不停地在身上摸索,一边嘟哝:“这孩子其实怪可怜的,我怎么都不相信他是存心要偷我的钱。他是醉了酒才这样的,他已经不明白了。一个不明白的人做点错事是情有可原的,我并不怪他。”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啊!”光头客把从小男孩手里夺回的钱递给老奶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诫她:“任何时候,都不要轻信别人,尤其是那些找你套近乎的人。他給你装孙子自有目的,就是冲着你有钱,这是教训!”

光头客的话音刚落,乘客们听到了老奶奶“啊”的一声尖叫。她的手从内衣袋里掏出两百元钱来:“该死啊,我这记性!是我记错了地方啊。我把钱装在里面了,怎么就没想到在里面搜搜呢?你们冤枉了那孩子,太不像话了。”老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

车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光头客想了想,说:“老人家,你就不必替那坏东西打掩护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你是个善良的老人家,但是,坏人是不可原谅的,你要分得清好歹。”

老奶奶左手举着光头客从小男孩手里抢过来的两百元钱,右手举着从自己身上找出来的两百元钱,两只胳膊用力地向众人摇晃着,像投降,又像是牧师向上帝祷告的样子叫喊着:“你们真的冤枉了那孩子!这才是女儿给我的钱,我记错地方了!”

痣脸妇女质疑老奶奶的话,说:“你不要包庇坏人,俗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样的人现在不教训他,长大了比谁都要坏。”

老奶奶又气又急地说:“我就不明白,到现在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我?还要冤枉那个孩子?”

那个年轻女孩接过话:“老人家,你确定自己没丢钱?”

老奶奶狠狠地点着头。

光头客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为你好。”

痣脸妇女说:“是呀,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年轻女孩再问:“他到底是不是你亲孙子?”

老奶奶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是我孙子怎么样?不是我孙子又怎么样?”

年轻女孩不怀好意地说:“是你的孙子呢,这就是你们祖孙俩演双簧,闹着玩呢。他挨了打,怪不得我们,谁知道你们是闹着玩呢?不是你的孙子呢,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也怪不得我们,我们是在帮你,你别不识好人心。”

老奶奶没太听懂年轻女孩绕口令一样的话。只是一遍一遍气咻咻地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们那样对待一个孩子是不对的,做人要讲良心。”

人们都不搭理老奶奶,不知道是惭愧呢?还是不愿意再听她的絮絮叨叨。

“司机,停车!赶快停车!我要去找孙子。”老奶奶的决定来得突兀,有些歇斯底里。她发疯似的推开众人,扑到车门拍着玻璃向后望。

“不到站怎么停啊,交警要罚款的,两百!”司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开他的车。

老奶奶把一只手里的两百元钱狠狠地砸在了司机的脸上:“停车!”她的样子吓人,像是准备往下跳。

正好就到了又一站。司机开门前先把两百元钱甩给了老奶奶,讪讪地说:“慢点,当心车撞着,我可赔不起。”

光头客给司机帮腔:“是呀,别看老人家不值钱,躺下去可就值钱啦。”

“撞死了才好!”老奶奶赌地气说。

当公交车又开动时,车上的乘客看见老奶奶向后跑去,嘴里不停地叫:“孙子——我的乖孙子——等我,等我……”

车厢里死一般寂静。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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