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
2017-09-27王安林
王安林
阮玲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进医院。她坐到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面前,觉得他有点像自己的同学刘秀。她真的是觉得有几分像她才坐到了这个医生的前面。她小心翼翼地递上病历卡,刘医师,她说。但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却说:对不起,我不姓刘,我姓张。她马上发现自己这是产生了错觉。是的,她的同学刘秀早就不在这家医院了,他甚至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国家了,她的那个同学刘秀现在可能在地球的另一面。这个开场让阮玲玉觉得不好意思同时也让她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但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并没有在意。他开始为阮玲玉看病。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让阮玲玉倍感亲切。问完病情以后医生说:去拍个片吧!阮玲玉迟疑了一下。医生有点奇怪,问:怎么,你是一个人来的?她点点头。医生说:看这种病得有个家人陪着才好。阮玲玉又点点头,她悄无声息地拿起那张拍片单走了出去。
阮玲玉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进医院的。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有点担心,她觉得全身上下什么地方都不舒服不对劲。实际上这种情况在她这一生中出现过无数次,但她从来就没有如此担心过。这也许与她目前的经济状况有关,以前她还有工作,真要有什么大病也是可以吃上单位的劳保,现在她已经下岗在家,单位经济效益不好,不要说是医药费,就是她那有限的一点生活费也无法按时发放。当然,作为一个女人她本来是应该也可以依靠一下丈夫的,特别是像她阮玲玉这样的女人是完全能够靠上一个好丈夫的,因为阮玲玉这样的名字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将她与某个电影明星连在一起。虽然阮玲玉这一辈子没有演过任何电影,但不可否认她的长相确实与某个电影明星没有什么差别。是的,年青时她是一个美人儿,是一个让所有男人见了都会爱不释手的尤物。关于这一点阮玲玉本人是有过深切体会的。在学校时,她就是老师和同学们注意的对象。似乎从幼儿班开始,学校里有演出总是少不了她,到了中学她的名字就经常被男同学们挂在了嘴上。进入社会后她更是被许许多多的男性追逐。在这许许多多的男性中自然不乏各种优秀之人,然而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她却找了现在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想到自己的男人阮玲玉的心便冷如死灰。阮玲玉一个人在医院的长廊里待了一会,她身上没有多少钱更主要的是她家中也没有钱,她在想拍这么一张片子要用多少钱?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拍过这样的片子。当然没有拍过这样片子的人很多,一般没有什么毛病的人想来都不会去拍这样的片子,问题是她肯定就有这样的毛病,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已经与她说得明明白白:你必须去拍张片子,让片子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她想自己的病肯定是非常讨厌,你想想连那个一脸学问的医生都不敢下结论那这个毛病的古怪刁钻就让人不难想象了。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病呀!她就是在这种胡乱猜疑中走进拍片室又走出拍片室。当她再次站在医院长廊上时觉得自己很是孤立无援。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现在在做什么。她的男人是个司机,如果真的是个司机那么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应该在出车。但她知道他更多的时間里是在赌博酗酒或是与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男人已经很少回家更不用说做他们夫妻间做的那些事情。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来也应该有十多年也许有二十年了。她似乎觉得一切就是从这个医院开始的。她觉得这个医院似乎与她这一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实际上她的身体本来一直是很好的,照理上说与这医院一点儿也不会发生什么关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偏偏来到了这所医院。那时的她虽说有了孩子但还很年轻,她到医院是做绝育手术。当时上面虽然有要求,但对她这样只生了一胎的育龄女子是没有硬性规定的,再说她男人也不同意。对这种事情很多人都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逃避,而她却是自个儿痛痛快快高高兴兴甚至是有点迫不及待地就来了。这让许多人都想不明白,包括她的男人。男人说:你是不是疯了?那时她男人还没有厌烦她,男人不仅没有厌烦她而且对她的身体简直是贪得无厌,也就是说男人很是在乎她的身体,他不同意她那娇美的身子去白白地挨上一刀,更为主要的是他怕这一刀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夫妻间的那种事情。男人说:你干么一定要去做这个手术,你不知道做这种手术会很疼的?他知道她是个很怕疼的女人。但她说:生孩子不还是疼吗?男人就不作声了。她生孩子时很不顺利流了很多血吃了很多苦,还不仅仅是这么一次,生过孩子以后她又流过好几次产,有一次肚子里的孩子都四个多月了。而不管是她生孩子还是她流产,她男人从来就没有待在她的身边更不用说照顾她了。她男人一回到家只会无休无止地要求与她做那种事。她说:我想一劳永逸。男人就再没有什么好说了。
那次男人也同样没有陪她到医院,男人说自己要出车,实际上男人只不过是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一种不满。她无所谓,她中学时的男同学刘秀就在医院,刘秀在学校时就追过她,只不过刘秀当时在学校里一点也不起眼,他长得不英俊家中条件也不好据说还有什么海外关系,当时有海外关系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在校里就显得低人一等的样子。他唯一的长处是读书不错,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这让她在心里对他有一点儿印象,因为她在这方面曾经得到过他的帮助。中学毕业以后她进了工厂而他上了大学,他大学回来对她依然痴情不改。但在当时大家并不看好医生这一职业,更何况他从事的是那种让人讥笑的妇产科工作。这也叫工作吗?她现在的男人那个卡车司机非常自豪地对她说:那不叫工作,一个大男人整天与妇女打交道而且是专门打这样的交道,这还叫男人吗?这样她就选择了现在的男人。当时司机的工作确实是让人羡慕的,不管是从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收入来说都让人眼红。在结婚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被男人那份好工作派生出来的虚荣所淹没。男人当时跑的是长途车经常去一些大城市,他有一笔在当时来说非常可观的出车补贴,虽然他从来就没有往家拿过一分钱,但她周边的人都认同她找了一个好老公这样的事实,他们还经常会找到她,让她那当司机的老公为他们带一些在当地买不到的东西。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了男人身上许多许多的坏毛病,这些毛病不仅让她在经济上吃尽苦头而且在精神上备受折磨。
那次她在做手术之前与刘秀说了很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刘秀说这样的事,也许是因为对后面的手术有些紧张她想将这种紧张在叙述中释放,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叙述可能给即将为她手术的刘秀增加压力。刘秀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做着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当然他是在认真地听她说话的。他在心里想:那个漂亮的女同学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妇人了呢?他不由得将当年的爱慕换成了同情。他说:你应该攒一笔钱,为你儿子也为你自己。当时她的儿子还小,但他已经想到了她的儿子,她为此非常感动。要是当初我们能够成为夫妻……她心中的那种后悔真的是无法言表。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下决心要将自己的独生子培养成为一个与眼前的男人一样的医生。endprint
那次手术非常成功,不管是手术中还是手术后,她几乎没有任何疼痛和恐惧。她的伤口也恢复得很快很好。在她离去时,刘秀对她说,我现在也不可能帮你什么忙,真的,对你的处境我真是无能为力。刘秀说这些话时显得有些紧张。他说,也许你回去以后身子会感到不适,但不要紧的,我保证你的身体不会出什么事,什么事情也没有。刘秀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擦着从眼镜两边流下来的汗水,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显得如此紧张,她并没有要他向她保证什么,哪怕是这次手术的成败。他说:你相信我,这次手术非常成功非常好,你即使有什么不适也用不着往医院跑,真的,医院并不能帮助你解决任何问题,我希望你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我想你后半辈子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当时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点过于遥远,眼前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他却就说到了后半辈子。但她还是非常感激他的。
这以后她果然没再往医院跑过。从医院回来她的身体如他所说的那样出现过不适,但她相信他的话相信他对她的保证,她认为这是非常正常的,然而问题是她身体的这种不适直接影响到她和她男人之间的性生活,只要男人一爬上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就会产生种种不适,这样她对夫妻间的事情就有点冷淡。当时的她也就只是有些冷淡罢了,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男人认为她的性功能完全是被那个混蛋医生给弄坏了,她越是不适男人就越是要想方设法地折磨她,男人一边狠狠地折磨她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医生。男人的每一声诅咒都犹如钢针扎在她的心中,久而久之她对夫妻间的事不仅是冷淡简直就是恐惧了。男人面对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犹如面对一具死尸,他不仅觉得没趣而且还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味,不由得就慢慢地疏远了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确实是想到了死。她真的是想一死了之,但她的眼前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同学刘秀的影子,有好几次她几乎都忍不住要去医院找他,但想到他當时说的话还是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她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下来,在这一大段漫长的日子里她的身体越变越糟,更可怜的是她对这越变越糟的身体已经完全麻木,她认为这不是她的身体,那么这个身体究竟是谁的呢?她想,以前是那个男人的,但他一点也不珍惜,而现在这身体已经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不成样子,谁还认得出来呢?幸好她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在她的生命中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的身上。一开始她还没有下岗,能拿一笔养儿糊口的工资,但她听信了刘秀的话拼命地攒钱。等儿子高中毕业考上医学院,她竟然还能从容地拿出一笔够他上学的费用。然而等儿子离她而去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再次走进这家医院的,当然她知道在这里她是再也不会碰到老同学刘秀,否则她就是死也是不会来的。实际上在此之前,她周边的人都在劝她到医院看看:你不看怎么知道是什么病?人们全都这么说,包括她的男人。男人很早就这么劝过她。男人说:你总不能就这么对付着一辈子,你过得下去我还过不下去呢!男人和她说这话时还三十不曾出头,三十不到的男人是多么精神抖擞呀,但他却摊上了她这么一个女人。她的心里不由得有点儿惭愧。但男人后面的话就有点伤人了:就算是患上了绝症你也该有个说法有个结果,总不能让我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就这样被你毁了下半辈子。实际上男人的话已经是说得十分清楚,也就是说他们接下去就应该离婚。现在她的身体真的马上就可以有个说法有个结果了,她心里似乎也就无所谓了,无非里面长了一个大肿瘤而且是恶性的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阮玲玉现在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待片子出来。本来她是应该非常紧张才是,可是她显得一点都无所谓。片子终于出来了。她将那张片子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她看照片上只是一片一片的黑和一片一片的白,她对这些黑色和白色寻思了老半天也没有寻思出什么名堂。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想这样的片子也就只有医生们能看得懂。这般子想的时候她也就放弃了读懂片子的努力。
张医生接过片子放到一边,他没有马上就看,一般医生都会摆这样的架子,但张医生不是摆架子,他面前的病人很多。阮玲玉就有点着急。她对张医生说:先给我看看片子吧,看看我到底有个啥子病!张医生看一眼她似乎想起她就是那个一个人来看病的可怜女人,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张医生就拿过那张片子来看。张医生看了老半天片子,不仅是阮玲玉连边上那些病人也都着急了。有什么问题吗?阮玲玉问。实际上她从张医生的表情上就知道自己这张片子肯定是有问题。张医生终于把片子放下来了,但他似乎是有点不放心又拿起那张片子,他一边看片子一边看阮玲玉的人。张医生看那片子的样子不像是在看病倒有点像是照相馆里的摄影师在看自己拍的一张摄影作品。他比照着片子一边看阮玲玉的人一边摇头,弄得阮玲玉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他就说:这不可能吧!他说这话时好像是与阮玲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让阮玲玉很为难。阮玲玉想是不是那张片子弄错了?张医生说:你以前动过手术?阮玲玉想他怎么知道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张医生又问:也是在这所医院里?她于是又点了点头。张医生这回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说了:你可真够倒霉的,竟然会碰上这样的马大哈医生。阮玲玉就吃了一惊。她想,他是在说她的同学刘秀刘医生吧?但刘医生怎么可能会是马大哈呢?她想解释一下想与眼前的张医生说说她的同学刘医生,她说:你是说刘医生吧,他可是个好医生,他的技术可好了,他早已经出国去了……
是的刘医生早已不在这家医院了,要不阮玲玉真的是不会走进这家医院的。打从上次刘医生为她动过手术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玲玉就似乎与医院绝了缘,也许她早就应该到医院来的,但她对医院似乎有了一种心理障碍,也许这种心理障碍来自于她的男人。男人一直以来就将他们夫妻之间性生活的障碍归罪于医院和医生。男人对医院和医生的切骨仇恨直接影响了她,让她觉得医院或是医生真的是对她实施了什么。再联想到刘医生刘秀是她的同学,她就隐隐地觉得自己也做了什么对不起男人的事。就在她惴惴不安的那些日子里,刘秀的医术却是日见长进,他成了医院里的技术尖子业务骨干,他的名气越来越大直至成为当地医学界的权威。刘秀的事业如日中天,阮玲玉本来是应该去找找他的,但她从来就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再以后刘医生就出国了,他是作为援外专家出去的,当地还专门为他开过欢送会,阮玲玉是在电视里看到他的。他戴着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地看着阮玲玉让阮玲玉抑制不住有一种想去找他的冲动。当时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更要命的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越来越不对劲,她只是想去问问刘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最后还是对着电视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要是真正面对刘秀又能说些什么。她只好在心里想,等他回来我一定去找他!然而让阮玲玉没有想到的是刘秀出国没多久就传来他不幸遇难的消息。听到这一消息的阮玲玉依然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endprint
张医生听说给阮玲玉做手术的刘秀刘医生已经不在人世就松了口气说,这就好。张医生现在是彻底地放心了,他对阮玲玉说:实话告诉你吧,你身上没有病真的是什么病也没有。他见阮玲玉不相信就将那张片子拿到阮玲玉前面,他指着那张阮玲玉看不懂的片子对阮玲玉说:你看看,你仔细看看。阮玲玉说:我看不懂。张医生说:你看得懂。你看,你的肚子里有一把剪刀呢。阮玲玉顺着张医生手指所指处看去,那片子上真的好像是有一把剪刀。那把剪刀很小很小,小得都不像是一把剪刀了。这是一把剪刀,一把手术剪,张医生的话说得非常肯定。张医生说着话又仔细地将阮玲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他说:你那手术动了有些日子了吧?阮玲玉点点头,她继而掐指算了算说:都有二十好几年了吧!张医生听了就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这把小小的剪刀竟在这个女人的肚子里躺了这么长时间,也就是说这把小小的剪刀整整折磨了这个女人将近半辈子,一时间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事实了。现在张医生觉得这个女人真的是太可怜了。不仅仅是张医生包括那些围在张医生周围的病人们,这些病人中有各色各样的人。一开始他们还在为这个女人的突然出现耽搁了他们的时间而恼火,但此刻他们却是与张医生一样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表现出由衷的同情。现在张医生唯一的任务就是宽慰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他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可以完全彻底地放宽心,你回家与家人商量一下,选个时间回来将肚子里的那把剪子取出来。张医生笑笑说:只要将那把剪子取出来,你的生活就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打从医院回来,阮玲玉的心情曾经宽慰了好一些日子,虽然家中情况依旧,但她对一切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男人依然很少回家,即使偶尔回了家,也从来没有问起她去医院检查的情况。她对此一点也无所谓,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将这个事情告诉她男人的意思,他们的婚姻实际上已是名存实亡,她也知道男人之所以还偶尔回家只不过是还缺少一纸离婚证书。男人并不在乎她肚子里长的是肿瘤还是其他什么,当然他绝对想不到她肚子里装的会是一把剪子。每想到这里阮玲玉就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她更不知道对那把剪子是该恨还是该爱?她寻思找一个机会悄悄地将肚子里的那把剪刀取出来。当然还是去找那个戴眼镜的姓张的医生,她在心中对那个张医生产生了一点好感。她想像自己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张医生手持一把手术刀轻轻地在她肚子上打开一个口子。她不会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是的,她不仅不会有任何疼痛感或许还会产生一种快感。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多么盼望这种时刻的到来,但她还是将这种欲望压制下去,因为她不知道动这么一个手术的费用究竟要多少。不过她在心里想这个手术总是要动的,就像是一个少女企盼她的新婚之夜,她要将这种享受放到最后的时刻。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种想法根本就是不现实的,那一天当那个年青的电视台女记者找到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在当地已经成了一个新闻人物。实际上她的这件事情在第二天就见了报,一开始只是当地的一张报纸在一块不起眼的报尾登载了她的这条消息。报纸的本意原也只是将其作为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来对待的,并没有大力炒作的意思,但没想到这么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却引起了無比强烈的反响。当地几乎所有的报纸电视包括电台都报道了这条新闻,接着这条新闻又在省级新闻媒介上轮番出现。一直到那一天她的男人领着一个律师走进家门时,她才知道她的事情已经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
她的肚子里面装了一把剪刀的事她男人也是从新闻媒体上得到的。男人在将律师领进家门之前曾经与她有过几次严肃的谈话。第一次男人是拿着那张报纸与她说话的。男人抖动着那张报纸的样子有点气急败坏。她想不起男人有什么理由可以对一张报纸生这么大的气。混账!男人狠狠地骂,那医生简直就是一个混账王八蛋!现在她知道男人是在骂那个医生,是骂那个将一把剪刀留在她肚子里的医生。男人并不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更不知道这个医生就是她的同学刘秀。她记得男人早就骂过那个医生,骂他将自己女人的性欲弄没了,现在事实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所以男人就显得理直气壮。男人说:他毁了我们半辈子的幸福!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男人将自己与幸福两字连在一起,这让她有点意外。她怔了怔,她在心里想,如果没有这把剪子,他们的夫妻生活就肯定能够幸福吗?一直以来男人对她的不满主要就在性生活上,照这般子推理,这把剪刀应该是罪魁祸首。这般子说来男人对剪刀的刻骨之恨是应该的,但也许是男人的样子过于夸张,这反而让她感觉到不是很真实,同时也让她觉得男人并没有太多的理由生气。那把剪刀又没有留在你的肚子里,她在心里这般子想:那是我的肚子,所有的一切应该由我来决定,即使你是我的丈夫也没有这个权利。但她的男人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她的肚子也就是他的肚子,要不怎么能说是夫妻呢?男人认为自己在这上面吃的亏真的是太大了。他在狠狠地骂了一通医生医院和那把剪刀以后说:我跟他们没完!阮玲玉不知道丈夫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要去找刘秀医生拼命?她觉得男人的想法很滑稽,因为刘秀刘医生早已不在人世。然而当男人将一个律师带进家门时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男人的智力,男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不是要去找那个医生拼命而是要与医院打一场官司。
说心里话阮玲玉对律师的到来根本就没有任何兴趣。她不仅对律师不感兴趣她对所有对她目前的处境感兴趣的人都不感兴趣,因为她知道他们并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对她的身体感兴趣对她的肚子感兴趣对她肚子里的剪刀感兴趣。这些记者会不厌其烦地向你追根究底完全不顾及你的时间和心情。他们会提出许多让你为难的问题和要求,比如向你追问当年的医院是怎么样的当年的医生是怎么说的;他们会要求你拿出当年的病历与现在的片子然后将这些都原封不动地在报纸或是电视上亮出来;有些记者还会要求看一下你当年动手术留下的伤口,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都会拿他们的手来抚摸那条伤口,他们恨不得马上能将那把剪刀给摸出来。她已经完全被那些记者们给纠缠怕了。男人带来的律师同样对阮玲玉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过他所掌握的情况似乎比阮玲玉自己掌握的情况还要全面。阮玲玉不知道他的这些情况是从新闻媒体上知道的还是从她男人那里知道的。律师在与阮玲玉作了简单交流后便满怀信心地对他们说这场官司有百分之百的取胜把握。律师还粗粗地给他们算了一笔账,认为他们通过这个官司可以得到一大笔赔偿金。律师说:我们不说别的,这把剪刀在你肚子里待了二十多年,就算每年按二十五万元的精神赔偿金也就是五百多万……五百多万!阮玲玉一下子就傻了。不仅仅是阮玲玉连她的男人也都傻了。男人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这可能吗,五百万,五百万!怎么不可能?这还只是赔偿金,要是再跟他们算医药费、误工费那就更多了。律师轻描淡写地说,好像那五百万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endprint
现在男人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律师嘴里随随便便吐出来的五百万就像一把熊熊大火把他烧得再也坐不住了。他一会儿给律师加茶一会儿给律师点烟。阮玲玉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这么一把小小的剪刀就凭你律师几句话就能得到五百万甚至更多的钱?说真的她也确实是有点动心了。五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阮玲玉甚至根本就弄不清五百万是怎么一个概念,但她基本上知道凭这笔钱他们一家可以过上非常好的日子。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读大学,一直以来她只能给儿子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费,如果她真的能得到这笔钱,那她儿子的后半生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男人还在那边与律师谈打官司的事,他们已经说得非常具体。律师说:你们现在就要做好打官司的准备,要打官司就要开始搜集和保存各种证据,特别是当年的一些人证物证。男人并不关心这些,他更关心的是赔偿金的数目,他说:你说真的能得到五百万?律师说:关于具体的数目我心里也没底,按照我们中国的国情,这个数目也许是不现实的,但我们完全可以按照这样的数目提出来,就算是减去一半也还有二百多万。
律师走后男人依然无比亢奋。那个晚上他意外地留在家中过夜而且对阮玲玉表现出某种亲热的举止。阮玲玉对此感到很不习惯。虽然她对男人的亲热举止一直以来就不习惯,但那晚她还是感到了一种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男人悄悄地躺到她边上轻轻地搂抱她,当男人将嘴巴凑上来时,她终于表示出一种拒绝的姿态——她将头不动声色却是坚决地扭向另一边。男人没有发火甚至连一丝不满的表示也没有。男人说:你是不是累了?男人连说话的口气都变得软软的,这同样令阮玲玉觉得不习惯。男人说:对了,你的肚子里还装着那把该死的剪刀呢。男人伸出他的手来摸阮玲玉的肚子。这次阮玲玉没有拒绝。男人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说:想不到你这肚子里面装了一把剪刀,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剪刀,这简直就是一把金剪刀,不,比金剪刀还值钱。阮玲玉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她想起当年男人要与她干那事儿她不想干就是因为这肚子里的剪刀,可男人发的火气简直可以将任何一个人烧成灰。而今天同样是因为她肚子里這把剪刀,她男人却完全换了一副德性。以前她对男人在性生活上的要求也就只是不习惯罢了,而且这种不习惯也只是由于她生理上的种种原因造成的,她还曾为此觉得有愧于男人,但今晚她不仅仅是不习惯了,她简直是感到了厌恶。男人对她的厌恶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他依然兴致勃勃地与她说着她肚子里那把剪刀。男人后来说:明天你就去将那把剪刀取出来,然后我们就可以拿着这把剪刀去打官司,这场官司打赢了我们就什么都有了……男人说着说着后来就睡过去了,而她却是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她就去找张医生了。张医生一见到她就笑起来,他肯定也是听到或是看到了新闻媒体上的有关报道,他说:没想到那个马大哈医生还做了一件好事!她不明白地问:好事,你说是好事?张医生说:当然是好事,现在这把剪刀值五百万呢!她摇摇头说: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张医生说:这不要紧的,你们是与医院打官司不是与那姓刘的医生打官司。不过话说回来你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报纸上说,二十五万元一年,这又不是储蓄,根本就是不好计算的。现在她面对张医生就像面对一个亲人般禁不住就生出一种倾诉的欲望,但她却没有说太多话,她只是告诉张医生她不想做这个手术。张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你怎么会这般子想呢?你是不是怕疼?可事实上你不动这个手术只会加深你的痛苦,你难道还没有被这把剪刀折磨够吗?再说你也应该相信我的技术,我不会让你受太多的痛苦。她觉得张医生说的话非常有道理,这把剪刀确实是已经将她折磨得体无完肤,但她同时又想一把剪刀怎么可能会折磨人呢?她再次想起当年自己的同学刘秀刘医生对她说的话:你应该攒一笔钱,为你的儿子也为你自己!是的,当年刘秀在说过这话以后就将那把剪刀像植树一样种入自己的肚子之中。当然,她认为刘秀当年肯定不是有意将手术剪留在她肚子里面的。他一定是走神了。只有这么想,她的心里面才会有那么一丝温暖。但今天,当这把剪刀真的可能给她带来一笔财富的时候,她的内心却是怎么也无法认同这样的事实。取出这把剪刀真的能减轻或者是免除她所有的痛苦?对此她充满了疑惑,据此她也就认为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或是将来,这般子想的她于是轻轻地对张医生说:我想将这把剪刀永远留在我的肚子里,永远!恍惚间,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刘医生。她相信刘医生是知道她此刻的想法的。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