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柏拉图的《理想国》
2017-09-27施京吾
施京吾
【与《论语》的简要对比】
言及古希腊思想文化,许多中国学者经常会自动联想到中国先秦文化。笔者的看法是,柏拉图在西方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中国孔子的地位,《理想国》一书,也大致相当于《论语》,都是以治国为问题的核心,都展现出相近的价值观。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展现给我们的理念是“善”,孔子则谈“仁”;在表达各自治国纲领时,柏拉图与孔子对现实政治的态度几乎完全一致,柏拉图认为现实政治丑陋无比,孔子则说“礼崩乐坏”,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而在如何解决现实政治问题的方案和策略上,柏拉图与孔子给出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柏拉图是改良性质的,甚至是具有革命性的,孔子却是经验性的、保守主义的。《理想国》的书名,顾名思义,是未来、想象中的理想国度,孔子则直截了当地说“克己复礼”,所“复”之礼即周礼,“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治理方案的方向不同也不奇怪。柏拉图之前的古希腊史追溯到梭伦改革,不过两三百年左右的历史,再往前基本无史可考。孔子的时代则大不一样,孔子生卒年早于柏拉图约130年,他所处时代已处于春秋末期与战国交替时期,往前不仅有东周,还有西周,再之前还有商汤,即便尧、舜、禹至夏的历史无法具体考察,但对孔子而言,此前历史至少已经发生了一千年以上,这样,中华文明即便没有五千年的确切历史,说三千多年到四千年却是可以肯定的。故而,孔子从历史中寻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一条可能路径,保守主义和经验主义对孔子来说,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
但柏拉图回不去,没有可效法的历史供他参考,于是,他建构了一个“理想国”。
从上述比较看,很难说柏拉图的治国理念比孔子高明多少,最多不分轩轾,而在实践意义上,建构的风险却要远远高于经验的风险,毕竟,谁都没见过“理想国”究竟长什么样,但《周礼》却有着明白的历史记叙。
《理想国》所要表达的核心政治理念,如果用儒家话语来表达,我觉得只需要四个字即可高度概括:外王内圣。但这四个字不能代替《理想国》的漫长论证,如何外王的?又是如何内圣的?如果缺乏严密的阐述,国王或者君主只能是一个纯粹的道德楷模,很难说一个道德家就一定具备治理国家的必要知识和能力。
逻辑性和思辨性使《理想国》与《论语》之间呈现出巨大差异,这一区分的意义相当重大:逻辑可以超越纯粹的经验认识,思辨则能夠对已知世界进行更深入的探索。毫无疑问,这两者都不是中国传统文化所擅长,它是古代希腊世界的特有产物。
两者的文本差异也由此表现了出来,孔子的《论语》是结论性的:“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这种论断式的文字在《论语》中比比皆是,而柏拉图对自己的治国纲领则进行了充分有力和繁复的论证,他的基本武器就是逻辑——三段论——一个命题(结论)必然地从另外两个命题中得出的一种推论。三段论也是古希腊哲学家最常见的辩论工具之一。
【古希腊提出的问题,仍在困扰今人】
在哲学上,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流派被统称为前苏格拉底哲学,有米利都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埃利亚学派等,但真正对未来产生影响的哲学家则要从苏格拉底算起,柏拉图是其弟子,亚里士多德又是柏拉图的弟子——这三位哲学家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
不过,苏格拉底更像一位布道者,他的死又为自己披上了一道悲壮的光芒。苏格拉底一生中从未执笔著述,并没有通过文字阐述自己的思想,他的想法都散见于其他人的著作中,柏拉图则是阐发苏格拉底思想最“卖力”的一位。《理想国》的写作方式为当时十分流行的对话体,柏拉图一共写下10卷,全部以对话录形式出现。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是主要对话人。由于辩论对手总是提出一个错误的前提,这样,苏格拉底始终是胜利者。这种写作方式,导致有时往往无法分清哪些是苏格拉底的思想,哪些又是柏拉图的思想。
一般人们都认为,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亲密学生和随从,但在对话录中,柏拉图从没有将自己描述为讨论者之一,他只认为自己是一名在远处旁观的听众。唯一的例外是《申辩篇》,在其中一篇对话录中,柏拉图称这些内容并不是他杜撰的,而是在苏格拉底指示下完成的对话笔记。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执行的死刑,显然对柏拉图造成了极大震撼,相关内容在一系列对话录中,所占比重最大,描述也最为一致。
《理想国》大致是柏拉图的中期作品,也是他的著作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占他全部著作的篇幅差不多一半以上,具有承上启下之作用。作为中期作品,《理想国》有对早期作品的发挥与总结,有对晚期作品中概念的提出,如《蒂迈欧篇》《斐多篇》中关于“灵魂不朽”的问题,在《斐莱布篇》中讨论了幸福和快乐,在《会饮篇》里谈论了美的问题,在《蒂迈欧篇》《法律篇》中谈论神的完善性。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论及的问题极为广泛,差不多涉及他所处时代可能遇到的所有重要问题,因此,学者们一般都认为柏拉图是一位具有综合性的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则是分类性的,他对基础学科的分类一直沿用至今)。
《理想国》中讨论过的许多问题,至今仍然是人类思想史、哲学史上的基本命题,“言必称希腊”其实并无大错,希腊思想家的思想基础,就是近代世界的思想基础,今天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依旧是那个时代提出的问题。维特根斯坦曾说:“经常听人们议论说:哲学没有取得丝毫进步,古希腊人所思考的那些相同哲学问题,依然在今天困扰着我们。然而,散布这些言论的人们并不明白情况为何至此的原因。其原因在于我们的语言依然如故,总是将我们导向原来那些相同的问题……柏拉图的影响行之甚远真是了不起啊!”由此可见古代希腊哲学之重要、柏拉图和《理想国》之重要。
【《理想国》中的乌托邦】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这些论证,都是为建立这样一个理想国家而进行的,因此,《理想国》又是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乌托邦色彩非常浓厚的著作。endprint
然而,什么是哲学?在我的读书时代,对哲学是这样定义的:哲学是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学问。后来阅读哲学史得知,哲学还是一门关于形而上学的学问,在古希腊那里,哲学首先是爱智慧。哲学作为一门智慧之学,它几乎无所不包,是一切学问的根本,政治学只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政治学的问题,只有在智慧之学的基础上才能展开。如此,西方知识分子从一开始就与官僚系统区分了开来,获得了与古代中国士大夫阶层不同的地位——这些智者们是权力的指导者,规则的制定者,社会的立法者。智识系统高于权力系统,他们不必依附王权即可独立存在。
与中世纪晚期兴起的乌托邦作品相比,《理想国》的开拓性作用无可置疑,但更加凸显的是伦理学上的意义,并且充满“柏拉图式”的奇思妙想。
柏拉图提出社会治理的五种形态:王政(君主制或者贵族政体)、荣誉政体、寡头政体、民主政体和僭主政体。王政是柏拉图最满意的政体,主政者几乎集中了人类一切美德,最为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对智慧有无与伦比的热爱:“我觉得我们所描述的这个国家的确是智慧的,因为它是有很好的谋划的”,这是柏拉图“理想国”的根源。“爱智慧”当然是重要的,只有智者才拥有谋划未来的本领。那么,柏拉图在他的乌托邦理想中究竟是如何“谋划”“理想国”的?
柏拉图首先预设个人正义与国家正义在向度上完全一致:“个人的勇敢和国家的勇敢是同一勇敢,使个人得到勇敢之名的品质和使国家得到勇敢之名的品质是同一品质,并且在其他所有美德方面个人和国家也都有这种关系。”他认为,“正义的人不许可自己灵魂里的各个部分相互干涉,起别的部分的作用”,一个完人甚至是超人的形象呼之欲出。
在这样一个国家里,“一个安排得非常理想的国度,必须妇女公有,儿童公有,全部教育公有”,“你觉得我们的护卫者应该怎样去把妇女和儿童归为公有;儿童从出生至接受正规教育,這一阶段大家公认是教育最难的时期”。尽管“我们一定先要给女子以同样的教育”,但这些妇女儿童却并不属于自己,“这些女人应该归这些男人共有,任何人都不得与任何人组成一夫一妻的小家庭。同样地,儿童也都公有,父母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子女,子女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立法者选出了一些男人,同时选出了一些女人,这些女人的品质和这些男人一样,然后把这些女人派送给这些男人。这些男人女人同吃同住,没有任何私财;彼此在一起,共同锻炼,天然的需要导致两性的结合”。
在这种条件下,柏拉图很自然地推导出他的“优生学”理论,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古老先驱。他认为:“最好的男人必须与最好的女人尽多结合在一起,反之,最坏的与最坏的要尽少结合在一起。最好者的下一代必须培养成长,最坏者的下一代则不予养育,如果品种要保持最高质量的话;除了治理者外,别人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进行过程。”
我们知道,在古代社会里,优生筛选是没有任何医学条件予以保障的,谁都无法确保腹中胎儿一定健康,柏拉图的解决办法是:“优秀者的孩子,我想他们会带到托儿所去,交给保姆抚养;保姆住在城中另一区内。至于一般或其他人生下来有先天缺陷的孩子,他们将秘密地加以处理,有关情况谁都不清楚。”他断言,“这是保持治理者品种纯洁的必要条件”。
在生育年龄上,柏拉图认为女人应该在20到40岁之间,男人应该到55岁时为止,这大体也算一个不错的建议,基本符合人的生理机制。可事情总有例外,一旦超出这个范围,柏拉图立刻流露出他天真(或说残酷)的一面:“这是亵渎的不正义的……这种孩子是愚昧和淫乱的产物。”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对国家不利。
我们显然清楚柏拉图在欧洲思想史、哲学史上的位置,这种今天看起来颇为邪恶的种族观念,成为欧洲种族主义、血统论的先声,不会令人感到惊讶。读到上述文字时,我很自然地联想到纳粹统治时期所实施的种族灭绝政策。
但柏拉图并不全然激进,也有十分“保守”的地方,比如他坚决反对音乐翻新,近乎呓语地说:“我国的领袖们必须坚持注视这一点,不让国家在不知不觉中败坏了……不让体育和音乐翻新,违犯了固有的秩序……因为音乐的任何翻新对整个国家是充满危险的,应该预先防止。”但这不能理解为柏拉图的保守主义情操作祟,而是出自对国家正义——实质是权力的维护。理想一转身,就变成了对人类思想、情感、精神的公然冒犯。
柏拉图的政治学以个人的道德完善作为国家治理的基础,以培养道德完人为己任,而道德完人的培育又是何其艰难。就此而言,柏拉图“理想国”的建构,实在比孔子的“克己复礼”高明不到哪里去。在“哲学王”统治下的“理想国”里,人的行为多半是限制性的,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可以。
【柏拉图的担忧】
柏拉图对政体的论述,是他乌托邦思想的一部分。如前所述,在他眼中,国家的政体可分为五种。荣誉政体,是柏拉图认为与完美国家(理想国)非常相似的政体,是克里特与斯巴达所实行的政体。
寡头政体,即一切用财产来衡量,掌权的是少数富人。当私人手里的财富积累愈多,便愈加破坏荣誉政体。富人想方设法挥霍浪费、违法乱纪,并且在统治者中形成风气。而法律宣布被选举人的财产资格,便把广大穷人排除在政权之外。于是两极分化,形成少数富人和大多数穷人的对立。
民主政体的特征是政治机会平等,允许个人有从事他所愿意的任何事情的自由。这是以雅典民主政体为蓝本的。当寡头政体中贫富两极分化日益严重时,不同等级之间的斗争便更为激化。党争的结果,如果贫民胜利,把敌党处死或流放,其余的公民都有同等的公民权及做官的机会,一个民主制度就此产生了。
僭主政体是民主政体发展的结果。当富人与穷人的冲突急剧发展,在斗争中平民总要推出一个人来带头,做他们的保护人,条件具备时就变成了僭主。
柏拉图更多地看到民主政体的缺陷,民主制在柏拉图眼中之所以是一种比较坏的政体,原因就在于大众不能达到他理想中的境界,民众只有一般的见解,而无哲人所掌握的知识和理性,因而在许多政治事务上都不是好的判断者,要他们作出正确的决定几乎是不可能的——由这样的一群人来决定国家事务,岂不是很危险吗?
此外,民主制的主要缺点是过度的自由导致社会纷争。自由发展到顶点,便是买来的奴隶与出钱买他们的主人同样自由,这会导致更剧烈的社会纷争,以及穷人和富人之间的战争。(当然,柏拉图在晚年对民主制的看法也有转变,他在《法律篇》中设计了一个“次优状态的国家”,事实上采纳了民主政体的许多原则,实际上是将民主政体与寡头政体相结合的共和政体。)
应该说,柏拉图所担忧的并非不是实情,尽管雅典事务是由全体公民决定的,但公民不是政治家,不是法学家,他们所决定的事务很难说符合事物的本质,意见和看法终究不能代替实质,尤其在决定了师傅苏格拉底的生死问题上,不能不给柏拉图以重大刺激。
但我们同样要看到另外一面,伟大者如柏拉图,他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智慧,但他所设计出的“理想国”就一定可靠,一定完美吗?人类历史上多次出现过的乌托邦实践,不仅大多以失败而告终,有些后果可能更甚于在民主制度下的错误决断。追求幸福美好的生活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这样的生活不应该依附于他人的设计中,一旦将生活交给别人设计,自己注定成为生活的傀儡——交给柏拉图不行,交给拿破仑也不行。
《理想国》目标正义,手段却不乏粗暴野蛮,其方法论具有巨大的开拓性,可以视为人类原始思维与现代思维的分水岭。柏拉图的哲学思想与他的国家观念具有高度的同一性,已经达到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毕竟,古希腊是人类思想艰难的开端,它反映了人类文明的苦难行程,“理想国”是很难出现的,但人类向真、向善、向美、向着正义的高贵理想,却要永恒地坚持下去。柏拉图作为在西方思想文化史上具有奠基性质的哲学家,他得到了应有的尊崇。
(作者系文史学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