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学两界所记录的“七七事变”
2017-09-26王学斌
王学斌
1937年7月7日,暑气蒸人,“入晚天阴,更闷热,颇难受”。当天夜里日本军队偷袭宛平县城,住在市里的顾颉刚听闻炮声。其实自入夏以来,有关日本侵华的传言已不胫而走,顾此刻确认“十日以来,谣言已多,兹特证实之耳”。无独有偶,次日凌晨四点,钱玄同也在睡梦中被炮声惊醒,“初不知何事,下午六时读晚报,始知某国人又作怪了”。那么危难当头,身处政学两界的知识分子们心系国运,于危急胜过炎热的七月,其各自具体因应又是怎样?
本与国民党政府高层来往频密的胡适此时愈发忙碌。整个七月,他终日为抵御外辱之事奔波献计。25日下午,胡适与友人谈论国事,正彼此感慨之际,蒋介石的心腹幕僚陈布雷来访。胡恳请陈电告政府,“要研究关于华北的一切外交文件,就使不能发表,亦应印成密件,使政府当局知道他们(文件)的实在文字与意义”。之后胡还特意给陈氏电话,“勉他作社稷之臣,要努力做匡过补缺的事”。27日,汪精卫约集部分人士参与讨论对日外交问题。汪宣读了一份长文件,“叙述廿四年五月至七月九日的几次军事谅解,——即所谓‘何梅协定的历史”。胡适极力劝汪精卫敦请中央发表此密件。到了月底,蒋介石亲邀胡适、梅贻琦、张伯苓、陶希圣等教育界名流共进午餐。正因前辈较多,席间胡不便多言,只能在临别时说了一句:“外交路线不可断,外交事应寻高宗武一谈,此人能负责任,并有见识。”蒋答道:“我知道他,我是要找他谈话。”31日,在给驻苏大使蒋廷黻的信中,胡坦言:“今日政府比廿四年更强了,但恐怕还没有强到一个可以忍辱避战的程度,——又无政治家能担负大责任,——故至今飘泊,终陷入不能避免的大战争。”
较之胡适,著名经济学家何廉此际却身居要职,以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代理秘书长的身份在庐山牯岭办公,天天都须向蒋介石汇报工作,故俨然已是核心层成员。8日凌晨,国民党宣传部长邵力子突然拜访,告知何廉昨晚发生了卢沟桥事变。邵请求何“马上报告委员长并问宣传部在向公众发布新闻时该遵循什么样的政策”。一向自认“并非政府的里层人物”,仅是“装饰品”的何廉,立刻意识事态之严重及自己的作用,于是穿好衣服赶到蒋介石住处。何把邵力子的话向蒋介石复述了一遍,并希望其作出具体指示。其实蒋早已知道事变之始末详情,他命令何“告诉邵力子对此事要尽量据实报道,‘毫无限制”。听闻此话,何迅即感觉到蒋“已下决心抗日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定会努力谨慎小心地不去激動中国的广大民众”。
另外蒋介石还命令何廉“当天或最迟明晨赶返南京”向何应钦汇报详情。次日一早,何途中偶遇外交部政务次长徐谟,通过交谈,方知徐所了解情况与自己一样多。原来“七七事变”这么重要的情报,“宣部部长得到了消息,但不知道该怎么发布新闻;行政院秘书长魏道明什么也不知道,我估计在牯岭的其他部长们情况也一样”,然而蒋介石早已了如指掌,并向前线发号施令了。何又一次深深地感慨国民政府的实权“只落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委员长以及他的侍从室”。
待返回南京,与北平兵荒马乱的情形迥异,何吃惊地发现金陵城一片平静,“也没见老百姓准备离城的样子”,“这实际上是在面临危机的当口所出现的一种团结的精神,人们预期的危机终于到来了”。20日蒋介石发表抗战声明,何深信中国自此“至少从表面上说有了真正的统一、真正的抗日的统一战线”。
但在北方,民国外交界元老颜惠庆的经历便同何廉相去甚远。颜氏彼时在青岛避暑疗养,然卢沟桥的炮火冲散了其原本闲适的心情。8日颜氏在报纸上得知事变新闻,到了10日他获得的消息已是“中日冲突仍在持续,北平群情激昂”。虽相隔千里,但青岛的局势也不太平。当七七事变的消息传到这座海滨之城,“人心恐慌,都想乘船或乘火车出走。着急走的人太多了,火车站根本容纳不下,更不用说买票和上车了。车站附近的街道上行李堆积如山,无法通行”。码头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人们拼命争抢着上船。我们的朋友大多数去了南京或上海,有一富家竟包了一架专机”。这些光怪陆离的情形,都是颜氏于当年七月中下旬的见闻。
当然最令颜氏揪心的事情并非个人及家庭安危,而是南开大学校内木斋图书馆被炸毁的噩耗。该图书馆由天津著名教育家、藏书家卢木斋先生捐资修建,收藏不少珍籍孤本。颜惠庆在赴青岛前,向木斋图书馆赠送了个人所藏多种英文图书和杂志。不过随着战火绵延,这些书刊无疑早被付之一炬了。是故颜氏终于感觉到“战争,真正的战争,全国性的战争,在两国之间已经开始了”。
同是民国外交元老,顾维钧当时依旧在第一线折冲樽俎。7月11日晚,出使欧洲的顾维钧和朋友一道欣赏英语话剧。然而其“满脑子萦绕着中、日问题,无心欣赏”。之后的半个多月,顾紧扣七七事变,与多国大使政要交换意见,争取援助,忙得可谓不亦乐乎。是月底,看过一部名为《世界的末日》的戏剧后,顾氏从孔祥熙处看到蒋介石发来关于与日断交的电报,其反应颇耐人寻味:
这个消息使我们震惊、抑郁……中国受的压迫极为深重,在名义上是否与日本维持外交关系已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很清楚这次日本计划要征服全中国,这是中国生死存亡的斗争。目前所有这种断交和宣战的形式对我们都无所谓。我觉得委员长只不过反映出了我们全国人民的感情。
当然,像胡适、何廉、顾维钧这般可通最高层、横跨政学两界的知识分子毕竟少之又少。彼时更多身处危局的人,考虑更多的是个人与社会的学术应对、对时局走势的判断与焦虑及自身命运的反思与担忧。当时已堪为北平学界重镇的顾颉刚,一面与众学人一道发出请愿,督促政府积极抗日,如15日当天,大家“恐宋哲元屈伏,与日本人磋商条件,故去电勉之。签名者二十余人”。月底平津先后失陷,顾一时心中忿忿久难平息,“宋氏和战之策举棋不定,以一粗人而任艰巨之局,宜其覆餗。但文化前途之损失,将何以救之?国土又经大块分裂,将何以光复之?宋氏误国之罪,万死不足以蔽其辜矣”。心焦于国难之同时,顾氏也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学术前途。18日,友人告诉顾颉刚,日本人打算开列逮捕北平学界教授名单,顾“列首数名,似有不能不走之势。适一非今日自绥远归,云傅主席拟邀本社在绥工作,因定迁绥计划”。虽要北上避难,顾仍放不下十数年在北平打下的学术基业,只好忍痛做一交接,“燕大史学系主任交煨莲或贝庐思女士,禹贡学会交宾四与张维华、赵肖甫,歌谣学会与方纪生等,通俗读物社则移绥办理,只剩一北平研究院,仍可遥领也”。可知战乱对顾氏学术生涯之侵扰,着实不小。endprint
即使远在海外的留学生,也绝非隔岸观火,其担忧之程度丝毫不亚于国内之人。已赴英研习考古学的夏鼐,听说日本出兵华北的消息,可谓心急如焚,以他自己的话说:
远居异国的人,一天天焦急地等候故国的消息,不知道这垂危的祖国,说不定什么时候断气,每次看三次报(晨报、午报、晚报),还感觉不满足,晚间还听无线电报告新闻,虽然每天咬着牙关去读死书,仍然不生效力,看得既慢,又看不进去,精神真是苦痛。
日寇的炮火打乱了学者们的既有规划,同时也如同一面镜子,引来了他们对自身言行的反思。吴宓便是这样。“七七事变”之前,吴氏尚陷于感情漩涡中难以自拔,卢沟桥的枪炮声,对其不啻是迎头棒喝,顿时民族危机压过了个人烦恼。14日,吴宓翻阅报纸,才“知战局危迫,大祸降临”,颇有如梦方醒之情形。这一天,他闭门反省数十年之历程,慨叹甚多:“今后或则(一)华北沦亡,身为奴辱。或则(二)战争破坏,玉石俱焚。要之,求如前此安乐静适丰舒高贵之生活,必不可得。我一生之盛时佳期,今已全毕。此期亦不可谓不长久,然初未得所享受,婚姻恋爱,事事违心,寂寞愤郁,痛苦已极。回计一生,宁非辜负?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无论若何结果,终留无穷之悔恨。更伤心者,即宓本为踔厉奋发、慷慨勤勉之人。自1928以来,以婚姻恋爱之失败,生活性欲之不满足,以致身心破毁,性行堕废。故当今国家大变,我亦软弱无力,不克振奋,不能为文天祥、顾亭林,且亦无力为吴梅村。盖才性志气已全漓灭矣!此为我最伤心而不可救药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思及此,但有自杀。别无他途……”其对自己半生荒唐倦怠之剖析不可谓不深刻。
好在吴氏身边有挚友相伴,其自寻短见之意方被扼杀在脑际。当天晚上,陈寅恪邀吴一起在清华园散步,路上陈就中日问题发表观点:
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此次事变,结果必为屈服。华北与中央皆无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保全华南,悉心备战;将来或可逐渐恢复,至少中国尚可偏安苟存。一战则全局覆没,而中国永亡矣。
吴宓对此颇有共鸣,“寅恪之意,盖以胜败系于科学技术与器械军力,而民气士气所补实微。况中国之人心士气亦虚骄怯懦而极不可恃耶”。
第二天晚上,洪謙来与吴散步,亦对国民性大加批判:
国人泄泄沓沓,隐忍苟活,屈辱退让,丝毫不图抵抗,使日本不费力而坐取华北。如斯丧亡,万国腾笑,历史无其先例,且直为西洋人士所不能了解者……中国之科学技术物质经济固不如人,而中国人之道德精神尤为卑下,此乃致命之伤。非于人之精神及行为,全得改良,决不能望国家民族之不亡。遑言复兴?
连续数日,清华同事们私下围绕国事展开了持续的讨论。深受此气氛影响的吴宓揪心国难之余,对自己的反思愈加深入:“按今兹事变,吾侪不能慷慨激烈,为国效力,已属可耻,下至个人亲友安全之计,虽多议论,亦少实行。日日虑祸变之来,而终无所动作,无所预备。因循郁抑,坐待事机运命之支配,呜呼,精神之颓丧不乐,可知已!”于是思来想去,既然文弱书生报国无路,吴氏决心坐待命运安排。一周后,日本飞机轰炸西苑。吴氏寻思“今不敢求死,亦不再怨生”,决心“亦欣遵上帝之意旨”,“和衣蒙被,仰卧室中床上愿毕命于此室”。然隔日他便又无法淡定了。29日上午,吴发现偌大清华园内,“学生纷纷乘自行车(携小包)离校,或以人力车运行李入城。教授亦纷纷以汽车载物送眷入城。校工则退还储金,又将发给两月工资而解散”。吴“深感清华瓦解之易,与员生之但求自逃,不谋团结维持”,他打算与众人立异,终留清华。不过很快其再度动摇。叶企孙跑来力劝其入城,陈寅恪也说“在此生命无忧,入城可免受辱”。吴最终还是随大流进入城中,并未孤守清华。
与吴宓一样对清华依依不舍又不得不离开的尚有政治学家萧公权。早在1937年春天,萧氏已有南下之意。他本打算申请休假,出国观光,但因局势不稳而作罢。恰好中美庚款董事会有一个充实内地高等教育的计划,其好友杭立武邀请萧赴成都国立四川大学担任“中美庚款讲座教授”。萧寻思自己“不敢说对川大有何贡献,但藉此避寇,并得一个旧地重游的机会,于我个人却有许多方便”。于是决心应聘。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正待收拾行囊时,日军的铁骑已兵临北平城下。出于安全起见,清华大学通知教职员工携带家属分别到指定的大厦底层暂避炮火,晚间才能各自返回住宅。萧公权一家被安排在图书馆底层。有一天下午,图书馆门外落下一枚直径约四寸的炮弹,所幸没有爆炸,搞得众人虚惊一场。如此躲避了二十余天,心有余悸的萧公权决心逃离清华园。30日上午,一家人雇了车辆,携带随身行李,离开位于西郊的清华,进入城内,在预先定好的一处民房住下。当天下午萧氏又单独雇车从宿舍里搬出书籍和用具。自此,五年的清华生活,告一段落。其实萧氏对于清华,可谓难舍难离。他曾引用法国著名诗人约瑟夫·茹贝尔的名句“教学等于再学”来概括自己的教学生涯。在他看来,自己“曾经任教的每一个大学都多少给我以新见解,新知识,新经验”。其中“给我最多的是清华大学。这不只是因为我在清华的时间最久,更因为清华的学风和设备都最好”。萧曾在清华学校读书两年,后又执教五年,“这‘再造的大恩是无法忘却的”。萧氏如此浓厚深切的遗憾,恐怕不唯是他一个人的,恰也折射出战火纷飞下民国大学变迁中所遭遇的百般苦难与千种无奈。
美国已故著名学者萨义德曾这样归纳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他们不把眼光局限在某一专业学科上,对现实社会的重大问题、价值观念以及关于自然、人生的一些终极问题,深切关注,且对现状持批判态度,同时这种关注的热忱和批判态度是建立在强烈的道德责任感之上的。以此观之,无论胡适、何廉、颜惠庆、顾维钧,抑或顾颉刚、夏鼐、吴宓、萧公权,面对国难,皆展现出难以抑制的关怀,这就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内在属性。然毕竟各自主客情况有别,故而他们的1937年7月,便显得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了。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副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