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2017-09-26山月
●山 月
洗
●山 月
插图:张四春
一
2017年的初春,青镇的雪来得很突然。从大年初一天气就预报有雪,一直拖到了十五也没下。倒是正月二十的时候,突然降雪了,悄无声息。
雪后天睛,青镇的山山卯卯,房前屋后都戴上了一顶雪白的帽子。天刚微亮,红秀就起床了。她先把火炉旺里捅捅,再把炉屉里的炭灰倒出去。进厨房开上水后,返回里屋。
床上躺着红秀的男人。
男人早醒了,两眼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红秀把床头摇起来,这是红透托人买来的一张旧病床,可以摇上摇下。
男人跟着床半躺着起来。红秀没说话,男人也没言语。
远处有炮声,正月二十是邻村的庙会。打灯笼,放烟火,耍社火,是必有的好节目,街头剧更是五花八门,精彩纷呈。三乡五村的人都会去赶热闹。随着传统文化的深入挖掘,大家越来越关注,越来越喜欢乡村文艺。当年男人离异后就是在乡村庙会上一眼相中红秀,两人很快热恋草草结婚。
男人听着没有散去的年味,若有所思。
屋里亮着灯,火炉的烟筒在墙外冒着青烟。屋子里暖暖的,半盆热水在火炉上冒着气泡。加点冷水,红秀把毛巾泡进去揉搓了一下拧干。然后开始给男人擦脸,男人的脸依旧帅气,只是一头浓发已剃光。红秀顺着头,脸,脖子,胳膊,手一直擦。擦过后又把毛巾放回盆里。
掀开了男人身上的被子,一股尿骚味。男人下身光着,腿已有些萎缩,瘦巴巴的僵在那里。红秀半跪在床上使劲把男人抱到另一边,然后抽出身下的床单,床单上有尿渍,黄黄的一片。等换上干净床单,再给男人擦完下身,红秀已浑身冒汗,坐在那里气喘吁吁。
青镇正在苏醒。远远近近的人声,狗叫声因了雪的寂静格外旷亮。
红秀依旧不说话,床单泡进了洗衣盆。她进了厨房给男人做早饭。
早饭是一张鸡蛋饼,一碗粥,一小碟拌黄瓜。红秀把小桌子立到男人胸前,递给他勺子,又给他脖子上围了一块毛巾。
男人说了句:“你也吃。”
红秀说:“不急,你吃。”
自从男人病倒,红秀再没和他一起吃过饭。男人为此嚷嚷,说红秀嫌他脏。
红秀坐在小板凳上,挨着火炉开始洗床单……
男人吃完饭后开始玩手机,手机微信里存着上百个好友还有几个同学群、朋友群。
秀红把盆盆碗碗端到厨房,她靠在灶台前,热了热锅里的粥,就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红秀准备出门的时候,屋里火炉边架着的铁丝上是刚洗过的床单,在炉子的温度下,冒着丝丝湿气。
“走呀?”
“走呀!”
“今年鸡年,我的本命年,穿不了红裤衩,给我买条红裤带吧。”
“嗯。”
红秀关好屋门,再关好院门。太阳已灿灿地顶在东山头上。
二
马路上一片泥泞。
从家到自己的洗车店,红秀走了二十分钟。
洗车店在村外的马路边,是青镇在新农村建设当中由南而入在村口给村民建的一排临时商业租房,小二楼。所有的私营业主从简易的活动房里搬出来,都整整齐齐地归类到村外马路边后,青镇显得特别整齐,利落。
红秀走进洗车房刚换上雨鞋,戴上手套,一辆奥迪带着寒气已开了进来,车顶上还盖着一层雪。车上下来的是前几年靠卖煤发家的陈永峰。
“永哥来了?”红秀打着招呼,接着把车里的脚垫一个个扔到地上。
经过ANSYS优化分析,可以得到3种优选尺寸方案,如表2所示。在有限元分析结果中,这3种方案在整体效果上趋于最优,分析结果如表3所示,结果符合在因素分析表中的影响曲线的取值。与初始零件相比,虽然最大等效应力和总位移方面相差不大,但是在质量上却是减少了很多。再结合这3种方案的模态分析选取最终的优化方案,模态分析数据见表4,可以看出3种方案的共振频率相差不大,均不在经编机作业频率附近。最终以质量最小原则,选取方案1,进行圆整如表5。
“红秀,今天可冷了。不过是个结婚的好天气。我这车一会儿要接新媳妇,洗完后给打个蜡。”永峰把棉衣上的毛领竖了竖,冷得直搓手。
“好哩。”红秀笑笑。
永峰还在说什么,红秀开了吸尘器,嗡嗡的把他的声音淹没在机器的响声里。
红秀俯身钻进了车厢开始仔仔细细的吸尘。永峰拉了把椅子坐在靠近暖气片的地方。
这个洗车房上下两层,一年房租是两千块钱。男人出事后半年,红秀为了增加收入毅然决然的租了下来。洗车这活很脏很累,可青镇及邻村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从来没有吃过多少苦的她没有雇用别人,也觉得雇不起。只是一个人洗车太慢了,别的店洗车最多十五分钟,她就得半小时。并且要价比别人家贵五块钱。很多人来过一次就不来了,一是嫌贵,二是嫌慢。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她洗得干净,排在马路边宁可等几个小时。
永峰就是其中的一个。说到永峰,算是青镇的一个传奇人物。青镇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拥有好些厂,比如1986年建成的砖厂、1997年建成的金属镁厂、水泥厂,1999年建的铸造厂,2000年建成的纸厂。这些全是私营厂。2004年,青镇的车站改扩建,建成的大市场。有家居,有超市。还有早年间的青山煤矿。那时,把村民们绝大多数进行了从业安置,大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青镇的市场经济曾被推到巅峰时刻。
永峰是八十年代初青镇比较胆大的一个青年,刚满二十,就学了车本,靠着政府支持的贷款买货车从青镇拉煤到河北卖煤发家致富的。有了钱,自然吃喝穿戴都体面。沿着银河大街往里走,他在东山上建了一幢小别墅,从山上开出一条路用水泥硬化出来。两边种上了各种树木。
这几年,儿女成家了。他闲了下来,靠吃存款利息和老婆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红秀坐在主驾上开始擦内室。工作台,仪表盘,收纳槽,一点点,一遍遍。音响里有陈瑞的歌,《午夜的咖啡》唱的缠绵悱恻。红秀感觉自己所有喜欢的歌都是从洗车房熟悉起来的。她不禁跟着哼起来。姣好的面孔,漂亮的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洗车苦了,她却比以前开心了。
擦完内室,红秀开了水枪开始冲洗第一遍。她一手扯拉着水管一手握着水枪。长长的水枪在红秀的手掌里用运自如。水管被她甩过来,扬过去,舞龙一般。水枪也跟着颠过来,倒过去。她低下头,踮起脚,侧过身,蹲下来。底盘上,车轮的后背都不会放过。整个过程不紧不慢,像一个舞者。这“舞者”二字是永峰送给她的。
头遍冲刷后,红秀开始打泡沫。她购买的是正宗的清洗液,而不是别人用的洗衣粉。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要价高,明眼人都知道她用的好东西。
永峰欣赏这个女人,年轻,漂亮,又肯吃苦。他知道她的男人,曾经在城里给儿女们买房时,永峰找男人帮过忙,喝过酒。永峰知道男人的得意劲,也知道他酒后的德行。一个曾经风光的男人一下子倒下后,给家庭,婚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特别是红秀,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
外面的冬风一阵紧似一阵。消融的雪水在路面两侧结了冰,这样的路,必是要小心走过。永峰站在门口抽了一支烟,路上的车辆并不少,都是赶着去邻村赶庙会的。
红秀还在忙碌,冻红的脸颊,永峰看着有些心疼。甚至在心底生出一丝想要抱她、暖她的爱意。可只是想想。其实永峰在发家后,背着老婆前前后后也交往过几个女人。不过他不可能因任何女人放弃自己的老婆。老婆跟他是同甘共苦过来的,当年卖煤跑河北,老婆穿着军大衣跟着他在漆黑的十八盘来来回回。煤尘把老婆装扮成了一个黑人,老婆跟河北人讨价还价,有时候车突然坏在山道上,老婆跟着要饿几天几夜。受的苦永峰记得清清楚楚。随着自己奔向了知天命的岁数,他也不再和婚外女人有什么瓜葛,打打小麻将,唱唱歌,开车领家人出去玩玩也就痛快得过了日子。可自打红秀开了这个洗车店,永峰就禁不住想来。借着洗车的借口,就想看见这个女人。每次洗完车结账,永峰会故意抽出张整钱跟红秀说今天没带零钱,别找了。红秀倒也不含糊,就说下次少收。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
打完泡沫,红秀开始第二次冲洗,四道门缝被红秀巧妙的用水枪冲过,冲过后,她开始拿了毛巾擦车。因只有她一个人,两米长的擦车毛巾无法从车顶整体掠过,她就冲永峰笑了一笑,永峰就站过来帮忙,一人一个角从车头到车尾擦过,水渍一下子就没了。接下来就是她一个人拿了小毛巾细细擦干车身,锁孔里,把手间,玻璃缝,雨刮上都有洗车设备里专门吹水的鼓风机吹过的痕迹。
红秀说过,车这东西比女人的脸还娇气,得需要每天呵护它才能保持漂亮和健康。看车如看人!
永峰对这话表示赞同。永峰和红秀的断断续续聊天中获得了彼此身心的舒展。他说红秀像个老师,挺会开导人……
三
红秀的男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的肢体从腰部往下没有了知觉。刚进入不惑的他从此只能在床上度过余生。
男人在本市一家房地产上班。工作悠闲,个性张扬,大男子十足。他偏爱喝酒和女人。与前妻离婚之后,凭借着自己帅气的脸和霸气的身材吸引了红秀,红秀很快成为他的第二任老婆。好景不长,生了女儿的月子里,男人就开始隔三岔五不着家。秀红就看出了男人在衣冠楚楚的外表下,藏着肆无忌惮的心和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的生活陷入了被男人掌控之中。男人高兴了就会给红秀买许多礼物,不高兴了会当着众人的面用极难听的话骂她,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女儿上了高中住校后,红秀就在市里找了个工作,有时候回家晚了,男人就疑神疑鬼,说红秀和男人约会去了。其实,倒是男人常带朋友喝酒,带形形色色的女人k歌。
红秀知道了会劝说。男人就说只是娱乐,只是瞎玩,只是应酬。不高兴了会对红秀拳打脚踢。红秀的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她觉得自己活在末日世界。
就在那一天,男人出事的那天,红秀说,报应来了。
男人,在青镇的春节里,因过度饮酒出门掉进了水沟,摔断了腰椎,成了瘫子。
红秀没有说过要离开男人,该侍候还是侍候,但心已跌落进谷底。她搬进了另个房间睡觉,与这个已没用的男人彻底分居。
生活总是这样的捉弄着人,现在已经反了过来,变成了男人低声下气地求红秀了。每次不愉快后,男人会在微信里与朋友聊天,聊天中充满了怨恨,他和朋友说,红秀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别提说话了。有朝一日他能康复从床上起来,第一个要“练”的人就是红秀,非把她“练”成今天自己的模样。
婚姻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男人靠微信打发时间,他原先爱唱歌,现在底气也不足了,可还是要录歌,各种风格的歌。他也聊天,有些心里话给朋友们说,给陌生的网友讲讲,他讲自己从前如何风光,讲现在的老婆如何没良心。跟朋友们说,红秀自打他病倒后变坏了,变浪了。抽烟喝酒泡吧开房。
事实上,红秀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说什么,红秀都不关心。微信朋友圈里,男人常发一些爱情婚姻的“鸡汤”,暗示红秀对他“好些”。所谓的好,就是有时候他渴望红秀能坐在他身边让他拉拉她的手,亲亲她的脸,再说说话,给他的腿做些按摩,可红秀偏不。尽管婚姻已成了这样,尽管男人也成了这样,尽管她没有提出过离婚扔下他不管,但红秀再也不想让他碰自己一下。每次给男人擦洗身子,男人忍不住要拉住红秀的手,都让红秀给甩开了。他只能躺在那里骂红秀,眼巴巴地看着红秀摔门而出。
如果红秀一天不在家,他就得一天睡在那里,身子也翻不了。如果红秀洗车走不开,他中午就得挨饿。有时候他会哭,哭时就从枕头下摸出那条红裤带,缠在指上流泪。他恨红秀,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
四
洗车、打蜡是个苦差事。红秀咬着牙坚持着。如同在给男人洗身子,洗床单。她在家里拼命地洗,洗到家里没有异味。她在洗车房拼命地洗,以此来打发那漫长的日月。四十岁的她变得隐忍而坚强。
红秀熟悉了各种款的车,也熟悉了开这些车的男人。甚至,她可以通过每辆车的装置、装饰来判断这个男人,细心的她还发现了车里的各种秘密。包括一些车主的隐私。她接触过变态男、贩毒狂。有一个男人每次开车进来洗车,下车时才穿裤子,换鞋,上车时再脱掉裤子。每次洗完车那人都用手指在各处摸过,用眼扫过。所谓的洁癖也不过如此。那个贩毒的男人,每次来洗车都没平静过,不是像打了鸡血的喋喋不休就是看起来几天没休息,不停地咳嗽。红秀亲眼见过,洗过车后没钱付账,贩毒男就站在马路中间拦车要钱。红秀有一次给一辆吉普车擦洗内室时,在后备厢里发现了充气娃娃和大量的性用品。她不禁感叹,大千世界,啥人都有。红秀说,车厢里有太多的故事了,这些故事千奇百怪。可不管哪类人来洗车,红秀都做到精、净。
有时候,一些男人的车上会有女人跟着。明眼的红秀凭三言两语就断定彼此的身份与关系。红秀看得多了,心里也会释然。但她不解气!就在她男人临出事的前一周,她在自己的家门口看到他领着另外一个女人进屋。她目睹男人抱着另外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滚,心如刀划过。她原本想混过这辈子,不落痕迹得让自己为这样的婚姻走下去。可是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那次是红秀听到风声后计划好的,她告诉男人要回娘家。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到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红秀已经知道要发生的事。她打车跟踪了男人,她看着男人从城里接上女人,给女人绅士般的拉开车门。她坐在后面的出租车里,煎熬着那从城里到青镇的四十分钟。握着手机的手已经湿出了汗,不止一次想打电话给男人,都忍住了。心软软地塌在那里,她知道等待的结果只有碎裂。
那天,她拿起院子里的石头,砸碎了窗户上的玻璃,男人和女人被惊吓到穿不起衣服。十七年的婚姻,红秀看到了尽头。
男人和女人出门后,她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地上,搬出洗衣机,把一整袋的洗衣粉倒进去,整整洗了一天。洗到她的腰困的站不起来,坐不下。
男人现在不能动,睡在床上了,她只字没提过离婚。她宁愿自己受罪以此来惩罚她的男人,她要看着他在床上老去,看着他身不由己。看着他病痛。看着他再也无法将拳头捶在她身上。
可是,她需要挣钱。他的药钱,营养费,孩子的学费。从此这些,都得由她来承担。
踩在水泥地上,雨鞋里的脚已冻的红肿,每晚脚指头都又疼又痒,她在炉上热了花椒水泡脚,可无论怎样泡都缓解不了。她也哭过,没有泪水。一个人在黑屋里。另一间屋里的他还在玩手机,还在和朋友语音聊天。还在兴奋地谈论着各种话题,从声音一点也听不出他是个高位瘫病人。男人也打过许多另外女人的电话,说起了他现在的情况,其实那些女人早知道了,青镇有什么可议论的消息,那简直过不了夜。那些女人先是装作不知,后来烦了,就从电话簿,从微信,从QQ里把他删除了,拉到了黑名单。
他深夜回想自己的从前。命运简直朝他开了个太大的玩笑。他又有多强的心理素质来面对现实。
疲劳至极的深夜,红秀的两只胳膊又疼又困,这样的时间,红秀辗转反侧。她在想一些事,结识男人的前前后后,恍若梦般。婚后的生活乱七八糟,像掉进了不见天日的陷阱又无法逃脱。
她也会想,白天洗了几辆车,是哪几辆。司机是个什么样的人。哪些司机对她动手动脚过?还有哪些司机说要拉她兜风去?甚至还有哪些司机说不让她受苦,要包养她。一想到这些,红秀心里会有一丝希望,她心里觉得有这一天的。她的男人,迟早会熬不过她,一定会早她离开这个世界。她甚至盼着哪天男人能真的离去……她不用再给他洗身子,擦屁股,洗床单。
红秀在洗车房的二楼支了一张单人床,没有人洗车的时候,她就会上楼稍微躺一会,或者拿起鞋垫绣。红秀喜欢做手工,各种绣花鞋垫在家里存着厚厚一摞,这些年,她是靠这些打发时间的。她还做了几幅十字绣,男人说送到城里裱个框好卖钱,结果没了音讯。问他,他说送给单位领导了。红秀在想,自己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到底是因了什么又不愿意离开他?
哪天开始的,红秀盼着能有一个男人钟情于她,或者有很多个男人喜欢着她。她想着被男人宠的样子,甚至还想象自己出轨的样子。有些激动,有些伤感。有了这种心思,她在洗车的时候,她坐在轿车里擦玻璃的时候,心里都乱乱的。
会哭的人不一定都流泪,红秀时常做这样的女人。
五
男人度日如年。
为什么红秀拒他于千里,却每天早晚要给他翻身,洗身,还要给他调制营养。在这个问题上,他百思不解。或者,之前他也没有过多的了解红秀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些年都习惯压制在她头上,他曾跟喝酒的朋友说,女人不打,上房揭瓦。
这是青镇三千人口中的一员。一个温文尔雅,却总带家庭暴力的男人。他习惯了我行我素,习惯了灯红酒绿。直到一年四季躺在床上不能动,他才开始想些问题,比如红秀,他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男人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娇生惯养。上学时,成绩也一直是班里的前几名。成年后又因长相出众而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和夸赞。一直以来顺风顺雨,说是和前妻感情、性格不合,任性离婚。后来在青镇的庙会,一眼相中了清冷,静美的红秀。两人也曾如胶似漆,热恋中只看到彼此的好。婚后才发现红秀性格太过温柔,一点也没“味”。他是一个不能“停止不前”的人,工作上有所成就,生活上也放纵自由。
男人长时间的躺在那里,头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有时候会胡思乱想,假装自己好起来,又可以风光游走人间。假装他已离世,会带有多少遗憾。久了,一个人会在屋里神神道道,骂骂咧咧。听着有些害怕。他日夜不眠的策划,如果真的哪天站不起来,他要给红秀安一个不忠的罪名,然后,他要想着怎么下手,在一个清晨或傍晚,把给他擦身子的红秀弄死。他认为红秀每天给他擦洗,只是嫌弃他而已。他想象着红秀的血从他的身上流过,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板。他要看到她哀求的眼神,她再也不会活着了,再也不会表情凝重的洗那些床单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好开心,这必是青镇的一件大事,他看到了议论这件大事的人们。看到人们脸上各种复杂的表情。
如此反复,男人的心理彻底扭曲。
偶尔也会有朋友去看望他,给他带水果,吃喝,再塞上几百块钱。他倒是反应的很正常,还会安慰别人注意身体,千万不能像他这样毁了自己的人生。这些钱,他没用。他会给了上高中的女儿,女儿学习太重,沉默寡言。根本顾及不到他的感受。半月回家一次除了吃就是睡。学习的压力太大了。女儿说,不考一本誓不为人。他除了把朋友赠予的这些微薄的爱心给了一言不发的女儿外,再没有任何。因为女儿也很少进他的房间。只是在他喊女儿给他倒杯水,削个苹果,摇摇床时,女儿会匆匆做过这些,离开他的房间。他想和女儿说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男人越发恨了,他觉得女儿是红秀给调教坏的。包括这些灾难。无情。
无聊的时候,他自己模拟着杀人的片断。他需要一根绳子或者是别的。想象红秀跪在床上低头给他擦身时突然被他勒死。他想到很多细节,怎么才能取得她的信任,得到他需要的工具,怎样才能完美地将她送别。这些对他来说,异常兴奋。他甚至想写一封长信给红秀和孩子。他的钢笔字非常漂亮,上学时就是出类拔萃的。他想在结束了她的生命,自己也离开的时候,留一手好字和感天动地的遗言给世人……
六
永峰最近老失眠。
男人到了这岁数竟然还会对一个女人有想法。他总结了一下,应该是生活太闲了吧。
太闲了。他决定2017年找个事做。他心底有个想法,一直没对任何人说。青镇的许多企业都不太景气,但是人们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却越来越高。他想把红秀旁边的五套小二楼都租下来然后打通。洗车、汽车用品、棋牌室、茶馆,另外还有个私家小厨。他想投资这些后,雇用红秀给照看,不能让她再去洗车,简直是大材小用。
当某个失眠的夜里,他摇醒熟睡的妻子讲这些给妻子听时,遭到强烈反对。妻子的意思是这年月,能有这样稳定的生活太不易了,不希望他再谈什么事业,那是年轻人的事。她不想花费积蓄来冒险。
沟通不好,永峰也犹豫了。妻子说的在理,他又不缺钱,何必冒这个险?帮红秀会不会因此引火上身呢?又凭什么要帮她呢?自己不再年轻,也不敢冲动了。面对给予红秀每次洗车后小小的施舍,自己都觉得是带有企图的。
自己每天的碌碌无为和红秀那劳碌奔波成了明显的对比,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还有妻子真是太幸运了。虽然也曾有过创业的艰辛,但结局总归是好的。
在各种矛盾中,还是忍不住地一次次跑往洗车店,连红秀都说他的车洗的太勤了。红秀说,明明前天刚洗过么。永峰有些尴尬,但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女人还每天洗脸化妆呢。
跑的多了,就会有风言风语。毕竟那一排排商铺每天都有人来来往往。人们说,红秀和永峰搞破鞋。
这个年代,说这个字眼的人很少了。何况红秀和永峰还没有任何事发生。永峰看到了别人脸上异样的表情,红秀也感觉到了别人笑的意味深长。她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得主动一些?给永峰一个机会呢?
相比永峰给她传达的小心思,红秀更爱他的出手大方。她想有宽裕的钱,想有个让她生活好转的男人给予她想要的一切。
一切都顺理成章。那日洗完车,红秀冲地上的泥污时,不小心滑倒了,倒下时是永峰扶起来的。永峰扶起来就没有再撒手,一把把红秀拽进怀里……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临近中午。永峰走出洗车店时,红秀突然说,永哥你送我回家!永峰有些犹豫,正想说什么,红秀已锁上门,钻进了永峰的车里。两边商铺前站了些人,人们目送他俩人开车掉头回村。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这一天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春风,红秀说,她的春天来临了。
七
当付出和给予达成之后,两人的关系迅速发展。永峰开始给红秀买衣服、买首饰、买包包。开始带她兜风,开始进城开房,看电影,喝茶。红秀说,半辈子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生活。
洗车店开始半天半天的关门,有时候,永峰的车在外面,洗车的大门却关着,青镇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笑而不语。
家里的男人,依旧躺在那里。男人发现了红秀的变化,意识到了有真正的事开始发生,他在好友群里被人无缘无故的安慰,他看到红秀发的朋友圈,里面晒着幸福的笑脸,那嘴是涂过口红的。很艳。
男人开始要求抽烟,红秀就给买烟,买五块钱一盒的便宜烟。一买就是两条,堆在床上。房间里乌烟瘴气……
红秀还是早晚给男人擦身,可没有原来的细致,也不再紧锁眉头,甚至有一次还哼出了歌。这可是男人不能容忍的。男人开始扔东西,床上的枕巾,床边的茶杯,等红秀回家时,地上一片狼藉。饭渍、水渍。她默默地收拾,默默地擦地。男人揪着红秀的衣襟说,你是不是有人了?你是不是跑流氓了?红秀盯着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开始絮絮叨叨,数念自己的好。说红秀不珍惜、不应该。说归说,男人开始上顿不接下顿了。男人开始瘦了下来,瘦了下来,床也少尿了,便也少排了,因为他根本吃不上。
男人在朋友圈里发消息说自己活得真窝囊,不如一死了之。跟帖的人一大群,劝他说,至少有人给你洗涮做饭,将就吧,忍忍吧。越是这样,男人越是感觉寒心。他开始找机会,他想和红秀同归于尽。
一段时间后,红秀气色也好了。偶尔看男人的朋友圈,红秀也自责过。行为收敛了一些。
天转暖,有时候中午回不了家,红秀就放些零食在枕边,有时也会买一堆营养品回来,临睡前还会给男人削个水果。
红秀还是一言不发。男人冷眼盯着红秀,盯着那日渐欢跃的身影。
男人开始想知道另外一个男人是谁?他把村里的有条件的男人都过滤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他就打电话给朋友,直接询问这件事,朋友们回避着劝他说,你都没有劳动能力了,她不离开你,养着你,就是好事,其他都忍忍吧……他愤怒挂掉电话。他认为,没有人帮他了,他已经没用,不再是从前的他。所有人都远离他了……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的时候,男人日日夜夜积累了太多的愤怒已达到了极限。
八
那夜的春风温柔的很。似乎要把青镇揉进一汪湖里。
红秀回家时已晚,那天洗了十一辆车,她从早上八点半洗到晚上九点,中午还没顾上吃饭。饭盒里的馒头原封不动的拎了回来。摸着那一叠新旧不一、大大小小的钞票,她苦笑了一下。
已经有些天没见永峰了,自从那日永峰兴高采烈跟她商量租下其他空闲的商铺后,再也没去过店里。红秀为永峰的计划开心了好几个夜晚。她想着自己成了一个“管事”的女人,可以好衣服,高跟鞋美美地走在银河大街。可以挣好多好多的钱,永峰还答应要送她学个车本呢。
可是,就在永峰消失的几天里,红秀听别人说永峰的老婆和他闹离婚。永峰还给老婆下跪,发誓,保证那只是青镇人的谣言,绝不可能和一个卑微的洗车女有任何关系。尽管只是别人传出来的消息。红秀还是被这些传言搅成一团糨糊,一种被人羞辱的感觉让她难过,每天从家到店的来回路都低着头走,不愿意遇到熟人。似乎所有青镇人都对她指指点点。
红秀也给永峰打过电话,电话里永峰只说了一句,先静一静,静一静……
太累了。
洗了十一辆车的夜晚,她走在路灯下,走在别人家欢声笑语的屋檐下。心底一阵阵悲凉。
回到院的她,才觉得自己好饿,又想着男人肯定也饿极了,就直接进了厨房。她把馒头重新热到锅里,开始洗菜,淘米。男人听到了响声,他知道红秀回来了,红秀回来,连屋都不着急进了。男人想,这个女人心简直太黑了。
红秀把饭做好,端进屋的时候,一屋的烟。她皱了皱眉头把床摇起来,支好小桌子,放上碗筷。做好这一切的时候,她自己端了碗回另个屋吃去了。男人半躺在那里,没有动一下碗筷,直到秀红拿着自己的空碗走到他床前时,男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秀红愣了。
“你怎不吃?”
“不饿!”
“少吃点。”
“滚!”
红秀再没说话,端起饭菜就走,男人抄起床边的手机朝红秀扔了过去。
红秀洗了碗,开始热水。她要给男人擦身。
男人的眼神变得冰冷。
男人说,“红秀你过来。”
红秀走过去。
“坐在床边。”
红秀坐在床边,木然地看着男人。
“想不想过了?”
红秀没吱声。
“那离了吧。”
红秀没吱声。
“嫁我后悔了吧。”
红秀还是没吱声。
“晚了!”男人从牙缝里甩出两字。
红秀别过头,窗外,黑沉沉的。
“我累了”红秀轻声说。
“我他妈也累了!”男人紧跟一句。
红秀站起来,从厨房端进一盆水,开始拿毛巾给男人擦。
头,脸,脖子,胸脯……
男人一把抓住红秀的手,“今晚就跟我睡在这张床吧。”
红秀挣脱,接着擦。
胳膊,手。
男人不再说话,任凭红秀给擦洗。
重新加了点热水,重新泡了泡毛巾,红秀跪在床上给男人翻身,给男人擦了背,又翻过来准备给擦腿。红秀背对着男人,长发垂在臂旁,就在这时,男人悄无声息地从枕下摸出红裤带,两手握两角,猛地一甩,套在了红秀的脖子上,然后交叉过两头使出了浑身的劲往后拉,红秀“啊啊”着,下意识的扔掉毛巾双手在脖子上想拽开那条红裤带,可是怎么也拽不动。她的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脑子里是绝望和求生在交替。她努力地歪过头看着男人,眼角流出了泪。
男人面目狰狞,五官扭曲。
“不用活了啊,都不用活了……”
红秀的手垂下来,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床边的烟灰缸。一个激灵抓住就朝男人的脑袋砸去。
男人疼的“呀”了一声,脑袋上流出了一股殷红的血,顺着脸,顺着枕头,顺着床单,流在了地上。男人的手松了。红秀迅速骑在男人身上,揪起被子蒙在男人的脸上,她两手按住被子,使劲地压在男人的胸脯。男人在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脑袋在枕上左右摆动,手也使劲地推着红秀。可是,他毕竟下半身不能动弹。毕竟他的力气有限。挣扎着,挣扎着,慢慢平静下来。红秀呆坐在男人身上,灯泡的映照下,她脖子上的血印清晰可见。一阵竭尽全力地挣扎和孤注一掷地打斗之后,房间安静下来,青镇安静下来。她只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和急促地喘息声……
红秀平静下来后坐在地上。大脑里一片空白。许久,应该有一个时辰吧。她才慢慢站起来,掀开被子。男人瞳孔放大,嘴巴大张,脸也青紫。红秀看着男人,突然泪如雨下。她哭了好久好久……
她开始翻箱倒柜,拿出男人喜欢的衣裤。重新热了水,给男人擦身,这次擦得更仔细,慢慢地,细细地。尽管手一直在抖。擦完身子,她把男人翻过,抽出枕巾,抽出床单,扔进了洗衣盆,泡上了洗衣粉。她开始擦地,地上的血已经凝固。闻着那带了腥味的血,她不停地干呕。边擦边流泪。做完这些后,她开始给男人穿衣,里面的,外面的,一件件套,她就跪在床上,手都抖得使不上劲。给男人穿戴好,她把那条红裤带给系在腰间,看着那条红裤带,她又哭出了声。
红秀哭着蹲在那里洗床单,洗衣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直到搓得两手生疼。
床单还挂在铁丝上,但炉火已在回暖的春日里灭掉了,摸上去冰凉。水珠沿着边角一滴一滴敲打着地板……
红秀开始给女儿发微信,她细细给女儿讲述了一个“爱情”与“灾难”的故事。还交代给女儿银行卡、存折的位置与密码。发完微信后,她把所有的钥匙放在桌子上,开始找自己过年时刚穿过的新衣,找出来,对着镜子洗了脸,梳了头,化了妆……
她握着手机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看着手机里的时间一点点通往黎明,她拨通了“110”。
挂掉电话后,她又打开微信,在家人群里发了一句:“永别了,亲人们。我杀了他!”
给家人发完,她又点开永峰的头像,在对话栏里输了一个省略号。
做完这些后,红秀把微信从程序里卸载。
她抹着眼泪,笑了。她的心结、底线、伤疤,所有的秘密和粗粝的日子,已在今夜全部了结,心里突然感觉好轻松……
她听到村外由南而入的警笛声,她起身把院门敞开,把屋门敞开,她静静地站在漆黑的夜空下,听着那声音由远而近,仿佛在欣赏一曲优美的音乐,那音乐朝她而来,要接她去另一个地方。
她知道,那“音乐”会惊扰青镇人的梦,她也知道,青镇在明天,或者后天会为这一夜的事情口口相传,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