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儒林外史》中的首服描写及作用
2017-09-25张陆佳
张陆佳
摘要:《儒林外史》作为我国古代长篇讽刺小说的开山之作,在人物描写方面可谓是尽心竭力、异彩纷呈。首服描写作为人物描写的一部分,对于小说内部主旨乃至当时整个文化表现都有相当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彰显人物的地位和身份、帮助塑造人物的典型形象、推动情节发展加深讽刺意味;另一方面也展示了明清时期的首服风貌和民俗文化、世人心态,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关键词:《儒林外史》 首服 类型 作用
首服,一说“头衣”、“元服”、“元衣”等,一般指头上的冠戴服饰。我国古代男子成人行加冠礼,首服在传统文化和民族心理中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即所谓的顶天立地,从头开始。男子弱冠以后,士人冠而庶人巾,冠巾是人们身份地位的象征,是人类精神文化的物质性产物,反映的是人和社会的现实心态,是社会思想精神的真正所在。根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儒林外史》中提及“帽”字(如“瓦楞帽”、“红黑帽”、“毡帽”、“纱帽”等)约105处;包括“方巾”、“武巾”、“孝巾”等在内的各式头巾90余次;冠冕类约“赤金冠子”、“风冠”、“道冠”三种10余次,连带“衣冠”统称共30余次。由此我们不难发现。首服描写在作者对人物的用笔中应该说是相当频繁的存在。在文化内涵上有其突出的表现作用。它的存在不但让人物形象愈发鲜活立体。同时也令整部小说产生了别具一格的风情。
一、《儒林外史》中首服的类型
《儒林外史》中各式各样首服的描述提及数不胜数,大致可分为巾、帽、冠三类,对于不同阶层的人物作者会给他们戴上象征不同阶层的首服,一作身份区分,二显讽刺主旨。
(一)巾类。
头巾本是古代劳动人民为避免炎热光照而发明的工具。到明清时期规定是给读书人戴的儒巾,小说中出现的各式巾类以方巾最多。方巾源自角巾,四方平直。根据历史记载,洪武三年杨维桢曾戴方顶大巾参谒明太祖朱元璋,太祖问他所戴何巾,答日四方平定巾,寓意社稷統一安定,太祖闻之大喜,号令士人吏民均戴此巾。方巾式样多变,“巾式时改,或高或低,或方或扁,或仿晋、唐,或以时制”。虽则理论上士绅官民皆可佩戴此巾,但从文中不难发现,在真实情况中大多只有生员及以上的读书人才会佩戴,如梅玖、王举人、严氏兄弟、马二先生等等。
与方巾相对的是武巾。即勇猛之士所戴的头巾,文中一共有三个人戴过武巾,分别是谦逊访贤的吴王、坑蒙拐骗的张铁臂和行侠仗义的萧云仙。三人虽为人品性大不相同,但武力倒是难分伯仲,正与武巾相契。
此外还有浩然巾等各款式样,浩然巾出自孟浩然踏雪寻梅之典。用黑色布缎制成,形状如同风帽,戴在曾是戏子今是商人的黄老爹头上,虽不合规矩,却正合其讳往不言的人物形象,料想作者在人物设置时应该也为寻找适合他们各自特征的首服废了不少脑筋。
(二)帽类。
文中最具典型区分性的应该是瓦楞帽和纱帽。纱帽无须赘述,是士绅官员所戴,铁丝织架,蒙以乌纱;与纱帽对应的则是瓦楞帽,前圆后方,形似瓦楞,是区别于士大夫阶层的庶民头衣。官府皂隶夏总甲、小商贩景兰江、市井小民张俊民皆戴此帽。王太太嫁鲍延玺,见他“这几日戴的都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心里疑惑他不像个举人”,可知纱帽与瓦楞帽绝无并存可能,是区分绅庶的标志;又见黄客人救牛浦时所言“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不难发现瓦楞帽主要是庶民的专用品。牛浦作为取得功名的名秀才也不宜佩戴。
另有比较直观生动的“红黑帽”和相对普遍通俗的“毡帽”等。旧时地方官府衙役常戴红帽和黑帽,以此代指衙役,第一回即有“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之说:而书中涉及毡帽多与“破”字连用,戴毡帽者皆为“破毡帽”,比如未进学之前的周进、范进师生二人,多是穷困潦倒的平民,也有“新毡帽”者如邹吉甫。虽不至潦倒,但也不过是一个看坟的仆役,都处于社会的下层。
(三)冠类。
书中提及的冠类并不多,且多与女性有关,是女性出嫁所戴各式冠子:赤金冠子、风冠等等。可参见严监生之妾赵氏转正及沈琼枝出嫁等章节。明代冠帽除帝王冕冠以外,多为官员佩戴,在主要描写儒林士人的书中相对少见,也在情理之中。
二、《儒林外史》中首服描写的作用
《儒林外史》中的各类首服描写,在给予读者关于人物形象生动立体的感知的同时,还具有昭示人物身份、丰富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反映世态以及提供史料等多方面的独特作用,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昭示人物身份地位。增强讽刺意味。
且从历史事实来看,原本古人扎巾是为了便利、戴帽是为了御寒,二者皆出于实用的目的,唯有戴冠是为了装饰。但随着政治文明的不断发展、阶级意识的不断增强,首服已经逐渐超越了原本的实用价值和装饰价值。转而产生了昭示人物身份地位的政治效能。譬如众所周知的范进,出场时“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仅需“破毡帽”三字,范进的身份昭然若揭——一个穷困潦倒又尚未进学的童生形象;又如“方巾阔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梁,络腮胡子”的严老大,仅仅透过“方巾”一词我们就不难猜出他的士人身份。完全不需提及他严贡生的大名。由此可见,人物首服的佩戴与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生活环境有着相当直接的关联,我们基本可以透过这头上的“一点”去窥测人物的整个形象及身份,窥其冠而知其人。首服成为一种象征式的、概念式的、把人物从具体的一个个凝缩成抽象的一类类、一级级的容器,是阶层的徽章和身份识别的符号。
当然也有例外,但这样的例外往往是一种僭越行为,即下用上、低用高的“冒犯性”现象,它们起着补充丰富、使小说更加充满讽刺意味的作用。比较典型的有如做妓院生意的王义安。身份卑微却戴着方巾胡闹,于是被两个“正版”秀才“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依不饶差点被打去送官;与鲍文卿同班的钱麻子,作为一个“倡优”,他却“头戴高帽”,俨然士大夫的装束;商人黄老爹戴起“浩然巾”,装扮如同读书人。这类不合规矩的佩戴产生了具有欺骗性的假象,真文人未必戴方巾,戴方巾也未必是真文人,这是对那些凭着“高级首服”自傲自恃的上位者丑恶嘴脸的辛辣讽刺和批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那些以首服作区分定贵劣的社会形态与硬性规则的强烈嘲讽。
(二)暗示人物品质及行为心理,塑造典型形象。
首服还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一个符号,人们所佩戴的首服往往还暗示着人物内在的品质和隐秘的内心世界,对于人物的语言行为常有相映成趣的隐喻妙用。譬如书中第二回申祥甫家的“请师宴”,梅玖的“新方巾”与周进的“破毡帽”形成一组强烈的反差,二人身份地位的差距和性格上的差异借此呈现出天壤之别。另一方面方巾之“新”的强调与梅玖后文“老早到了”、“慢慢的立起来和他见面”以及他对周进的几番刻薄挖苦产生一种和谐的对应感。他的首服是用来展览和夸耀自己的利器,是他作为一个“进了学”的“老友”的标志,梅玖品质的卑劣和恶俗可见一斑。同样“头戴方巾”的王举人,因他戴了方巾,便可以目空一切,“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方巾在书中的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以一种讽刺和否定的态度出现的,头戴方巾的士人们并没有读书人的谦恭,反而常常是虚伪做作、刻薄低俗、卑劣丑陋的典型,方巾俨然是得势者猖狂傲慢心理的外化。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以一首《墨梅》知世的王冕,“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了一顶极高的帽子……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乘一辆牛车载了母亲,他便带了高帽……到处玩耍”,透过这样一顶高帽,王冕的洁身自好、无意功名与世无争的高卓品质便展示在众人眼前,再无需多言。人物的形象就这样,通过对原本人物首服佩戴的描述以及对人物首服追求的刻画快速简洁地突显。
(三)揭示人物秉性和命运转变,推动剧情发展。
若要说小说中人物前后转变最大者,非匡超人莫属。他一开始是乖巧明理、勤奋好学的孝子,后来是科举顺遂、功名富贵的官爷,伴随着他从真诚善良到忘恩負义一步步堕落变化,正是他头上所戴的层层升级的首服。从出场遇马二先生时他“戴顶破帽”,到成为虚伪名士入赘郑家时的“头上新方巾”,再到最后停妻再娶人生得意时候的“纱帽圆领”,首服作为一个意象,实际上便形成一种铺垫、一种伏笔。它暗示着人物地位的逐渐高升和人物内心的日益阴暗,既烘托了人物在不同时刻的心情、揭示其性格和命运的转变,也串联、带动和暗示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使得小说含蓄蕴藉、意味颇丰。
(四)展现明清首服风貌和现实写照,提供史料依据。
作品的讽刺性首先来源并特别凸显于其所描绘事物的真实性,因为真实所以让人越发唏嘘。而书中的首服描写也大多是现实社会的写照。真实性颇高,与各类明清文献记载及明清出土文物皆能相符,与其他明清文学作品也能相互佐证。各级首服各具特色相互对照,差异明显。对于后代的明代首服研究提供了依据。一则可证当时统治阶层对此相关规定,二则提供社会现实中首服配戴的真实情况——即僭越现象。
(五)凸显民俗文化和时代特色,反映社会心态。
一个社会的政治、文化概况,在人们的衣着打扮上往往有着最为直观的表现。作为服饰中的特殊一种,首服体现的不仅是当时人们的服饰风貌。更体现了我国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森严的等级制度、社会政治文化特色和市民的普遍心态。
我国一直以来都以礼制闻名,作为衣冠上国,向来讲究衣冠不分家,所谓“君子正其衣冠”,衣冠齐整才是完整的仪容,古人重之。首服佩戴本身就是一种礼仪的象征,同时它又有许多的礼仪规范,体现的是君臣父子贵贱有别的儒家思想。文戴方巾、武戴武巾、丧戴孝巾,姑娘出嫁戴凤冠,贵妇居家常戴“银丝髻”。古人对首服的重视实际上反映了对于礼数的尊敬。所以权勿用在丢了帽子后才会慌里慌张去追帽子,结果“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这可以说是特定时代的表征,是一种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的展现。
当然,《儒林外史》的首服描写还揭露了一众文人追名慕利的心态。王胡子应张俊民之请助其子冒籍应考时直言,“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将来进了学,穿戴着簇新的方巾、蓝衫……”,功名富贵与这顶方巾已建立几乎对等的关联,首服在这里与人们追慕富贵求取功名的心态密不可分。
再说前文提到的首服僭越现象,原本的冠服制度实际上是统治者进行管理统治的思想载体和物质手段,各类首服皆具象征意味。而首服的僭越从这个角度看体现的则是社会状况的转变:经济发展、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提高,社会风气呈现一种虚浮的状态,戏曲演员“不安本分”、随意穿戴,曾经的制度早已没有了实际的约束作用。可当鲍文卿对钱麻子提出指责时,钱麻子却说:“而今事,那是20年前的讲究了!”这其实是对明清社会现象的一个真实的反映:明清时期人们对戏曲的热爱使得原本倡优为贱的理论受到打击,官员乡绅愿意与戏曲演员进行平等往来。甚至将其奉为上宾,“南京这些乡绅人家寿诞或是喜事,我们只拿一副蜡烛去,他就要留我们坐着一桌吃饭。凭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这种跨越阶级的交往俨然成为一种社会的时尚风气。还不止戏曲一家,社会各个阶层中的首服僭越数见不鲜。沈琼枝嫁宋为富所戴“冠子”属于鬏髻的一种。明代规定只宫中侍女和官员之妻可戴,沈琼枝作为盐商之妾也戴鬏髻,一方面说明盐商之富。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商人对于所谓规定的无视无畏和无声挑战,对于与经济实力并不般配的政治地位的暗自不服。尽管明朝统治者每每颁布禁令,这种僭越现象却屡禁不止。这种违礼越制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民众对于等级制度的一种潜在的不自觉的抵抗。这似乎正是封建社会分崩离析的预兆。
三、结语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运用的独具匠心的首服描写,具有多个方面的重要价值。通过对首服的分析研究,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更加深刻地把握这本惊世著作的思想内涵,也越发透彻地窥探当时的社会现实和历史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