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女权主义下对张爱玲《心经》的再认识
2017-09-25林楷虹
内容摘要:《心经》是张爱玲研究中不太受重视但又颇具独特性并含有深意的文本,笔者拟通过精神分析女权主义中关于女性自我欲望确认的相关理论,对小说中许小寒的经历——以恋父确证自我的欲望、以拒绝长大逃避困境以及最终的对母亲的认同而回归女性主体建构进行分析解读,以期挖掘其背后深意。
关键词:张爱玲 心经 精神分析女权主义
关于张爱玲的《心经》,孟悦、戴锦华在《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中认为,它是一则幼稚的“俄勒克特拉”故事的摹本i,点出了小说中的恋父情结书写,许多的研究者一围绕着“恋父情结”,关注小说中小寒与父亲的乱伦倾向对其进行解读,然而,小说的内涵却非仅此简单,连张爱玲自己提及它时,亦用“晦涩”ii加以形容。综观张氏的作品,所展示的是一个女人的、关于女人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作品就是一种记录着女性欲望的女性写作或女人的表达”iii,对此,笔者拟通过精神分析女权主义中关于女性自我欲望确认相关理论分析,解读小说《心经》背后的深意。
一.恋父——成为有欲望的我
小说中,小寒的出场位置饱含深意,“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iv。“天地”在中国的传统文化结构中,常常用来指代父母,介于天地间的小寒,正是对小寒与父亲的畸恋使其介于父母之间的暗示,同时,这段话亦说明了小寒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有着高高的姿态,有着茫茫的不安。她长着一张“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v,这“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暗示了小寒的“不安分”——对父亲的畸形的爱。然而,她之所以爱上了自己的父亲,与其说是恋父情结在作祟,不如说是她的女性自我欲望在膨胀。
父亲是女性主体成长中必须面对的问题。在漫长的历史文化进程中,父亲角色被赋予诸多的文化想象和象征的内涵。朱丽叶·米歇尔在其《精神分析与女权主义:弗洛伊德、赖克、赖因和妇女》一书中论述,“陽具是个体化的代表,父亲及其阳具的介入使孩子跳出了双向性的陷阱,即摆脱与母亲的一致性,迫使孩子形成自我。……(然而)对女孩子来说,结果是‘没有阳具就没有权力,除了那些有能力获得一个阳具的人”vi,这表明,欲望、权力和象征性话语是一体的,真正主体的出现与象征秩序相关,在此中,父亲则为象征秩序的核心,而在缺少阳具的背后,女孩儿要成为有欲望的我,就必须挖掘出对父亲的认同。但杰西卡·本杰明指出,精神分析认可小男孩早期对父亲的的爱在形成他的主动感和欲望方面的重要性,却并没有给小女孩早期对父亲的爱以同等的重要性,“被指认给女人的阴茎妒羡只是对同性性纽带,即对理想的爱的渴望”vii,小女孩把父亲理想化,却不能像男孩一样充分地认同父亲,因为她并不像父亲,结果,她只能把对父亲的认同作为理想的爱来体验,这种爱是对她所希望成为的主体的爱。
小寒的恋父,实际上就是其女性欲望的呈现。她就如鲁迅笔下的《上海的少女》一样——“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是一种孩童与成人、少女与女人的奇异混合体,游走在在少女与女人之间,在女儿的角色的保护下,以女性的身份面对被其当作“理想情人”的父亲。小说中的描写了她与父亲的谈话,“小寒撅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湿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viii,以及她的举止之间对父亲的亲昵体贴,“(小寒)凑在他(父亲)头发上闻了一闻,……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的鼻子滑上滑下,……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甚至“弯下腰来,两只手扣住峰仪的喉咙,下頦搁在他头上”等,皆表明了她与父亲的关系非同一般,与其说是父女关系,不如说是男女关系,而在这个关系上,她主动出击,表现得咄咄逼人,在尽量拉近自己与父亲的关系的同时,还施展手段利用龚海立对她的爱来激起父亲的醋意。通过这与父亲的畸形的爱,显示了在少女的样貌下隐藏着的精神上对自我欲望的愿望与满足。
二.拒绝长大——躲避困境与坚守主体空间
小寒以女儿的爱的名义,在对父亲的爱恋中,通过自我向他人投射的方式将幻想、阳具的象征和愉悦联系起来,通过爱,强化自我感觉的欲望,在父亲身上寻找到并了解了自我的欲望并获得感受性,尽管,这种对父亲的理想的爱实质是对强有力的他者的顺从,如同小说中对篱笆上的藤的描写中,藤蔓对于篱笆的依附,但,这一状态——小女孩对父亲的理想爱情却带有一定的自由和放任,她得到了一个可以扶持自己的他者,“这个人的出现不会破坏自己的空间,同时,在自己意识到欲望出现的时候,还允许这种欲望展现出来”ix,于是,小寒可以光明正大地表现自己的暧昧的心意,从吹嘘与父亲看电影被误认为男女朋友的约会以及跟父亲的亲密肢体接触中,获得支配自我主体欲望的愉悦感。
而随着性别身份的强化,个人需要逐渐在观念上并入和表达其性别个性的某些方面的特征,但是,在父权的性别体制下,“母亲作为性爱主体的禁忌,和分离的防御模式即父亲被用来否定母亲,以及在认同性的爱中将男性人物理想化”x等这一切,都反映了对女性特质的贬低。对于此,小寒是有所体会的,父亲,高大身材、苍黑脸,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利有把握的人,他的威严在家中亦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掌握着经济大权和话语权,而母亲在其强权下,只是“穿堂里一阵脚步响,……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在琐琐碎碎以及年复一年的隐忍中,加深着眉心本有的极深的两条皱纹,在这个家里,她恍若一个苍白的影子,若有似无。在这一男性主导的性别明显不对等的秩序中,小寒的“恋父”,具有着取代弱势、唯唯诺诺的母亲以使女性主体得以实现与父亲力量平等对话的意味,事实上,“小寒对其父亲的种种亲昵表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尝不是对幼时记忆中的母亲行为的模仿”xi。然而,成长让她的幻想破灭,看到无力挣脱的现实与父权制度下的道德伦理,“他究竟还是他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xii,这让她体味到了女性的狭窄的生存空间,在家中,存在着不平等的挤迫,出了家门,也将面临不可避免的父权同盟的压抑。对未来的不确定与不安,使得小寒一心想要维持与父亲的超乎亲情关系的爱,企图用“小”来自我防御,为此她拒绝长大,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愿意永远不长大”xiii,甚至要“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只因这样可以留在父亲身边,霸占着父亲,继续享受她通过“爱”而获得的主体空间。endprint
三.母亲能动性的显现——走出困境
然而,想要通过爱来获得主体的确认的举动,终究是一场徒劳的挣扎,就如小说中所描述:“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的洋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xiv,这种“空荡荡”,正是她缺少了主体并无法通过爱真正获得主体的处境,这令人晕眩的空洞,显示了她为构建主体而努力却还是陷入了迷失主体的尴尬与无奈。而父亲的决然离去,亦是宣告了小寒的挣扎的徒劳,但为守住这寄存了自我欲望的最后阵地,她调动了所有的力量,找母亲,找龚海立,甚至要找绫卿的母亲,几近疯狂的种种挣扎,无不透露出女性在确认及坚守自我的欲望的过程中充满痛苦与绝望的困兽之斗。在“失去了父亲”的同时,世界也开始变得沉重、挤迫,“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xv,种种躁动着的逼仄与重压,令人深感不安,而那来势凶猛的雨,恰如父亲的决绝与冷酷,“打了她一脸,呛得她透不过氣来”xvi。在她仍不放弃挣扎的时候,母亲及时出现并拉走了她,此时的母亲,已经打破了软弱、弱势与沉默,在这个压迫的父权社会中,她与小寒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她用谎话将小寒骗离了现场,面对小寒的再次挣扎,她扯住了小寒并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以其坚决的行动让小寒最终停止了挣扎。于此,小寒第一次正视自己一直排斥的母亲,在这狭窄的黄包车与“失去了父亲”的家里,母女第一次坦诚相对,面对母亲为拯救她逃脱痛苦而做的安排,母亲态度的毅然与果断以及对她的关心与照料,小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种种的行为的天真与自私——“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xvii,亦愧疚于自己为满足自我欲望中,在理想化父亲的同时对母亲的存在的贬值与无视,而镇定沉着地为女儿谋划远走北方的母亲,面对女儿的脆弱与迷茫,勇敢承担了女儿的痛苦,并以高大而坚稳形象,把手搁在她头发上,告诉她:“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xviii母亲种种主动性的显现,不仅使得母女达到了真正的和解,也使得女儿的自我从压抑中得到了释放——“小寒伸出手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xix,富有意味的拥抱,暗示了小寒对母亲的能动性的发现、认同与回归,而在认同母亲后的“出走”(母亲的安排),则是在超越恋父依赖后,一种自我欲望寻找、自我意识回归的重新出发。
四.结语
在张爱玲的一生中,她不曾拥有(或者拒绝拥有)“女儿”的身份,幼年母亲的缺位、母爱的缺失,作为“父亲的女儿”对父亲的复杂情感体验、被囚禁半年的创伤以及出走经历,无疑在《心经》中会有所投射,而这些自我成长中的缺失性体验与创伤记忆积累的压抑,在其创作中将会被不同程度地释放出来。在《心经》中,小寒的形象或多或少带着某种自传的性质,她对缺失的母亲的排斥,对理想父亲的依恋,她在建构自我欲望主体的艰辛与困惑,都暗合着作者的女性自我确证。在女性寻找自我欲望、建构主体的过程中,恋父情结的追寻与必须经历的“失父”的阵痛,暴露了作者对理想父亲的渴望及对现实中充满压抑的父权的批判,而挺身而出帮助女儿、支持女儿的母亲,以及女儿对母亲的认同并最终形成正常的母女关系的结局,却是对张爱玲其他小说中表达对母亲形象的质疑的颠覆,但是,是否在此形象中隐含着作者的心声,对缺位的母亲的呼唤,对理想母亲的追寻呢?也许,《对照记》中的精心挑选的母亲的照片,文字中流露出来的对母亲的渴慕,已经是一种答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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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43
ii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87
iii闫石.女性欲望的分裂与张扬——对张爱玲《心经》中女性形象的再认识[J].安徽理工大学,200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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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美)麦克拉肯主编;艾晓明等副主编.女权主义理论读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69
xi杨梅.在“天”和“上海”间挣扎的人们[J].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9: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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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x张爱玲.传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91
(作者介绍:林楷虹,广州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