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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琴树苑

2017-09-25索耳

山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林小姐老金舅舅

毕圣是一名习惯于用智能检索来辅助写作的专栏评论员。所使用的数据库是他委托一个高中同班好友给他弄出来的,他对此一窍不通。这样的写作方式在道德上是有所亏欠的,他每次都做得非常隐秘。直到一天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清唱剧女演员。女演员姓林,在首都的一家剧团工作,每个周末要坐上飞机穿梭于京沪两地,为那些闲暇无事的老年群体演出。林小姐是乐观主义者,对于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消极的情绪,唯一能使她偶尔发下牢骚的只有她那些死气沉沉的观众了。但是她对他们并无恶意。毕圣对此不以为然,但由衷地敬佩她。常年的笔仗(这是不可避免的)使毕圣仇视一切逆音——不是回音,在他看来,那是一种对着坚硬墙壁挥出一拳的痛楚经历。每次上床前林小姐都要给毕圣念道德经,用一口软绵绵甜腻腻的太湖片(这些都是毕圣的要求),每次念了七八分钟时毕圣就开始勃起。高潮过后她习惯把侧脸紧贴在毕圣的胸前。那一刻他们感觉彼此是相爱的。这种错觉,或者说,自我安慰,往往只存活不到一分钟的长度,当他们穿好衣服相互对视的时候,他们彼此又变得陌生了。他们很有默契,很少出现意外。然而五月底的一个下午,焦热感打破了这种谐和。他们在一间空调故障的房间里性交,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林小姐像往常一样伏在毕圣胸前。满腹牢骚的评论员(在这之前他大概是遭遇了一天中的滑铁卢,跟一个厕所清洁员发生了口角什么的)注視着林小姐被夕阳照耀着的优美侧脸,心里突然萌现出一股新颖且持久的爱意。这种异样的情感驱使他向她透露了秘密。听完后林小姐表现得并不惊讶,也不赞许。反正是一种无差别的态度。毕圣有理由相信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过了两周的时间,六月十一号还是十二号,毕圣突然收到了所供职的报社的解雇信。信上明确地告诉他丢掉了工作,但并没有说明具体原因。毕圣第一个想到的是林小姐(当时的这种敏感让他吃惊,在这之前他从未对她产生疑虑),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约她在他们常去的咖啡厅见面。她没有立即回信。直到七个小时以后,夜里九点,她给他打了电话。她说今天他们剧组临时做了一个飞行决定。现在她人在上海,正走在大柏树立交桥下面的一条巷子里,要去买点零食充饥。她声音里带有的懒意使毕圣感到很不舒服。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俩人见个面,老地方。她说好的没问题。两人商量好约会的时间,挂了电话。那晚毕圣失眠了三四个小时。

王息君一个人打着雨伞,从荆里巷走出来,右拐走在绿袖子大街上。她穿着一件杏色的风衣,里面是红色针织衫和牛仔连衣裤。脚下踩着一双黑皮鞋,因为前面摔了一跤,鞋口都开裂了。她极不自然地走着。伞压得极低。过了一会她走到公交站牌下面,在人群里站了十分钟,最后她上了503路车。车内很挤,但这是需要的状况。她的目光搜寻着刚才选定的猎物,假装随意地挤到了他身边。他穿着灰色夹克,西裤,皮鞋,戴复古款的眼镜,手指看上去纤细又干净。她继续悄悄观察他抓着扶把的手指。指甲修得很整齐,中指的第一指节处有一个隐约的老茧(她猜测他年幼时练过字)。真正令她在意的是他每个指肚上淡淡的一圈嵌痕,这是经常佩戴一种薄膜护套所留下的痕迹。由此她推断他在某个政府机关,或是其直属下的传媒机构工作。六七年前政府为了消除国企的经济危机,强行推销了一套型号为BHV11的刺磨款计算机键盘。当时全国上下所有单位的电脑都配备了这种键盘。这种键盘的材料是一种有毒的合金,而且手感相当差,用久了对指尖的损伤很大。于是一种手指护套应运而生(最大的生产垄断商当然还是国企)。两年后高涨的反对论调迫使政府取缔了一部分BHV11的使用,但在一些部门里,BHV11一直被沿用至今。她作为当初的受害者之一,也参加过抵制有毒键盘的活动,不久她就丢了工作。她有过那样的经历,因此她知道把一层薄薄的护膜套在手指上是什么感觉。她距离他只有三公分,他身上的香水味不断钻过来。由于他身上的某种气质,她认为他就在本地的官媒任职,《新云间》或者《爱民日报》,两者都依然配备着BHV11。此时他转了一下身,敞开的夹克内侧朝向她,像一扇漆黑的大门。她快速朝他瞄了一眼,他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橡树林上面。他心不在焉,她从一开始就瞧出来了。要下手是很简单的,但她一直拖延着,因为欲望在不断地冷却。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者说,她在等待这个冷却程序停止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插进衣兜里的右手又湿又黏。这时,公交车一个急停,她顺势向他怀里靠去。他礼貌地将她扶住,他的声音略显生硬但很雄性。那一瞬间至少出现了一千次机会,但她没做什么。她已经摸过了他夹克内兜里的钱包,是带金箔条纹的牛皮外表,很崭新,很温暖,接着她缩回了手,向他微笑道歉。他以点头回应。下一个站他下了车,她跟在他后面。她以为自己在后悔,但好像又不是。她跟踪他走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海鸥状的指路牌,一个干净的粉色地砖的广场,一家旧书店,一家快捷宾馆,一个愣头鸭儿童车装饰物,一尊拉低音大提琴的少女铜雕,最后在一片围着栅栏的休闲区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他走进了庞大的咖啡厅群里面。然后她回头,走进了一家超市。她急需什么东西擦拭一下手心的汗液。无论什么也好,她的手快融化了!在一堆购物车旁边,她注意到了一个同样穿着夹克的青年,当然,不是一样的夹克。她轻松地走过去,带走了一架购物车,同时也拿走了青年的钱包。正在吸烟的青年并无察觉。一款加大、厚实、星状纹理的布料钱包。她若无其事地把它放进衣兜里,心里感觉舒坦了许多。

小李最近吃不下饭。原因是他弄丢了自己的请假证。蓝色封皮、印有国徽、贴着他本人一寸照的证书是他最珍贵的财产。有了它,小李每半年就能请得三天的假期。三天时间刚刚足够他回一趟山区老家去探望七十岁的母亲、哥哥的遗孀和侄子。他偏偏把它弄丢了。找不着了。他天天向着连队办公室的主任求情,希望能给他补办一张,而主任一概回绝了他的请求。因为按照规定,请假证的补办程序只能在每隔两年的指定时期内进行,而眼前正处于一个“空窗期”。对于这点谁也无能为力。小李依旧每天到哨塔上站岗,饥饿让他感觉枪杆子是软绵绵的。云端上的秃鹰看起来也像一只漂浮的褶皱泡沫。他忍不住哼起了一首老歌,其中有句歌词是:飘扬的红旗指向我的故乡。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对不对,因为是很老很老的歌谣了,二十多年前母亲给他洗脚时哼给他听的。母亲说,你父亲最喜欢这首歌了,同样喜欢它的还有你祖父和曾祖父。小李只听一遍就掌握了它的旋律,他还记得母亲每唱到B段时必定会变调(由G转E),可是他从来就记不住歌词。这就是为什么小李认为自己更适合当一个音乐家而不是文学家。当然了,他现在是一名军人。他每天的活动单调而重复,身上仿佛背负着一个规整的、缓慢移动的理想城堡。只有每次入睡前,趁着守卫不备,跑到炮楼底下小便的时候,他才能获得一丝精神上的松脱感。他故意把排尿的过程拖长,用各种花式把尿液淋溅到那几株忍冬的茎叶上。沿着石基侧向望去,能望见远处六百米高的照明塔,塔顶的远光以高傲的姿态投向冰冷广阔的荒原。耳畔会飘来夜巡队隐约的歌声。声音干涩无力,没有歌词,是一种阴冷潮湿的调性(以F和降B小调为主)。熟悉的听觉记忆。很熟悉。这是小李的第一反应。可是多听了几遍以后,小李感觉它又变得陌生了。记忆告诉他有什么人给他唱过,就在湖南的某个水边,无词歌的名字就叫《湘灵》(这点非常确切)。他的眼前还同时出现了一幅画面:一种美丽的水禽在啄着竹子的关节。同样的画面也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但奇怪的是,同时被唤醒的还有一股确信力,它表明:这些记忆不属于小李自己。他陷入了一种占有、被强迫占有和无从选择的痛苦。这时,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呜——呜——呜——小李从遐想中逃离出来,匆忙地举起枪杆,走到眺望口前面观察情况。所看到的景象令他惊恐地张开了嘴巴。这是什么啊!数不清的黑色着装的士兵、数不清的黑色装甲车、数不清的黑色炮车,黑压压的一切,黑色的巨型军队,出现在视线所及的荒原边缘上,正朝着这边进发。他一开始以为是敌人的军队,但是他马上想到,敌军的着装并不是这样的,而且他们远没有这种数目。但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把讯息传到指挥处。他转身跑进哨塔的电梯里,下到五楼的传讯室,告知了传讯员这一可怕的消息。传讯员小张问他在搞什么鬼。根本就没有什么敌情。监视仪显示一切正常。小李说,那为什么警报会响?小张说,警报难道不是你拉响的吗?小李才想到,唯一可能拉响警报的人只有在顶层站岗的自己。他呆住了。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小张,什么也说不上来。endprint

第二天小李被安排到夜巡队里,作为他误报军情的惩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他将同其他犯错的士兵一起,在特定的夜晚里攀登营地背面的镏金山。主峰诨名“大雪碗”,顾名思义,就像一只倒扣的巨碗。峰顶是广阔的椭圆平面,像是给整齐地削出来一样,是一个谜。上面有一个土城据点,包含了一些犯人,一些俘虏,一些动物,一些物资和一个瞭望台。山峰的另一侧是万丈悬崖。换言之,上下山只有一条路。因此据点无需任何守卫,需要的只是定时来访的意志坚强的夜巡队伍。他们会为峰顶上的生物们带来供暖的能源和新鲜的食物。小李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半夜在炮楼下撒尿了。那时候他正和队伍走在幽谧的冷杉林里。雾气像母胎包裹着他们。最近一连串的倒霉事故让小李心情坏透了。他显得并不合群。队伍行进着,战友们开始哼起了那首无词歌,他也跟着一块哼,但他故意使自己的节奏跟大伙不一致。乐谱是今天中午他才拿到手的,队长不厌其烦地教了他十几遍。本来是烂熟于心的旋律,可当他面对那些丑陋的手写音符还有队长拙劣的演唱示范时,他覺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这首歌曲。他走在队伍的后头,前方凝集的声流像一只奔驰的火车头向他撞来,简直要肢解他的躯体。每个人都不停地走着,手电筒射出的光柱织结出一道帷幕。丛林里没有鸟也没有野兽(三年前被清理干净了),只有一些勉强存活的隐翅昆虫偶尔扎向面罩,后又被弹开。过了一会,脚底的泥土越来越软,随后逐渐发硬,接着又变软,变硬,反复经过三轮,然后就到了山脚下。队伍并未歇息太长时间,此后他们开始登山。从山脚到山腰花了四个小时十七分钟。在歇脚点队长大发雷霆,由于不能出声,他用手语向整个队伍表达了不满。他认为这是他经历的最懒散的一次行军。再这样下去,我们就不能保证在日出之前登顶。他这样说着,尽管他的脸上也显得又累又冻。队伍继续往上爬。在身体重心不断上升的无数时刻,小李预感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也许是每个人、每次登山都有的预感,是大家的合力使得诅咒成真。于是,在通过一个栈桥时,有人的枪走火了。大家都吓白了脸。因为每个人都听见了,灾难之神也会听见。果然,他们刚走过一个弯口时,奔涌的白浪就出现在了面前。像骏马。飓风。巨人。金字塔。舰队。日月食。大白兔乳糖雨和钻石经典十字架。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就消失了。让一件什么东西消失是很容易的事情。小李在后面,他迅速往后跑,栈桥已经被压垮了,他抱住了桥头一块凸出的石头。雪块不断砸落在他身上,很快地把他整个埋住了。逐渐加大的压力让他呼吸得越来越困难。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在这时,身上的压力突然不再变化了。他挣扎着,缓慢活动四肢,松动周围的雪块,直到从雪堆里爬出来。他环目四顾,发现雪崩改变了周围的景况。通往山顶的道路找不到了。回去的路也是。只有一片光秃秃的积雪,也没有第二个人。太阳升了起来,雪山的边缘开始灿灿发光,仿佛电影开幕前或落幕后的晦明景象。小李在积雪上坐了一会,然后尝试向山脚的方向走下去。

毕圣午休时梦见了一场大雪崩。除了自己外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亲朋好友,所有人。那是一种很悲伤的感觉,他已经好久没有类似的感觉了,自从他懂事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孤儿那时起。他醒来后打算把这场梦境用文字或者图画记录下来,但他发现做不到。记忆消退的速度永远比肢体快。他懊恼地走进盥洗室,尿尿,刷牙,洗脸,然后走出来,在客厅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到阳台的吊床上去看。几株柠檬罗勒和台湾胡椒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石灰栏杆上立着一个他手制的北京塔陶土模型,随着太阳移动不断改变着它的阴影面积,一个小时后,正当两个塔尖汇合成一道利剑指向他的脚心时,客厅里预设的闹钟响了起来。下午四点半。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他跟林小姐约好的时间。毕圣快速地穿衣,换鞋,出门。走到公交站时,503路正好停在他的面前。车上的乘客除了他只有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安静地读着报,老花镜明晃晃发射着红紫光。十五分钟后他下车,步行穿过两条街道,到达约定的咖啡馆。还有半个小时。他走进去,在预订的位置坐下。坐在白色钢琴旁边的年轻老板跟他打了招呼。他环视着四周的植物,发现林小姐喜欢的几盆西府海棠被换掉了。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熟悉身影映入了眼帘。毕圣认出来那是他的同事,老金。一个具体年龄不详的中年男人,与毕圣相互敌视。老金正在前台跟一个女服务员聊天。女服务员也是毕圣讨厌的那一位,一头卷发看起来脏兮兮的。毕圣低下头免得让老金认出自己。过了一会,毕圣感觉老金在向这边走来。操。他还是认出来了。老金在毕圣面前的座位坐下,他努力使自己的招呼变得友好。但毕圣觉得没空去搭理老金了,因为约会的时间到了。林小姐从来不迟到。他不断朝着门边张望。老金问毕圣是不是约了人。毕圣说没错。——她还没来吗?——她会来的。——祝你好运。老金虽然这样说,但他并没有起身让座的打算。两人沉默地对坐了十分钟左右,老金点了一盘慕斯。毕圣看着老金把奶油送进嘴里,他再一次望向门边。已经五点一刻了。老金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我女儿的事情。毕圣摇头(实际上他知道,老金的独生女在十九岁生日时自杀身亡)。老金说:别装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闻。毕圣:你到底想说什么?老金:我在调查一点事情。毕圣:莫非你怀疑我杀了你女儿?对不起,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老金:别误会。关于死因已经很清楚了。我只是想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说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四寸大小的照片。一个留长发的男青年。毕圣凝视了一会,然后给出了否定的答复。老金:真的不认识?毕圣:真的不认识。老金:他是萌萌的男朋友,一个小混混。萌萌离世后他就不见了,什么也没有留下。能找到的只有一张他们俩的合影。毕圣:你觉得是他害了你女儿?想找他报仇?老金:我只想一枪崩了他。毕圣摇摇头,没说什么。老金:我调查过他,他自小从孤儿院出来的,孤儿院的名字叫“831天使之家”,你知道吧?毕圣的脸抽动了一下。老金:我弄到了一份关于他的五人捐助名单,上面有你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毕圣的目光停留在盘子边缘的弧形银器,他说: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这个人,我只能这么跟你说。老金瞪着毕圣,突然站起身来,向毕圣告别:先聊到这里吧。你一定会说出来的,我一定会让你说的。说完他离开座位,在前台付了钱,从门口走了。毕圣看了下时间,五点三十五。林小姐依然没有出现。毕圣拨了她号码,电话无法接通。他一边发着呆,一边拨号码,直到将近六点,他不抱什么希望了。他起身离开,这时咖啡馆内正在播一首雪鸟乐队的《堕入地狱之门》。endprint

《玻璃罩下的红太阳》 《直行雨》《旗帜依旧飘扬》《被污染的手纸》《草情人》《依然爱》《天然波西米亚》《啊啊啊啊啊啊喂》《泉》《盗墓者》《树上长满屁股》《冰冻之翼》《使劲操》《BDXYZ INE GAEIEOR BARIEX》。一共十四首歌。来自雪鸟乐队的最新专辑。她反复地播放着这张专辑,坐在一张羊毛毡铺就的桌子旁边,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温度计。她这样坐着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期间有穿着护理服的中年妇女走上楼来骂两声:王息君,你声音太大了!她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对她不满而已。因为她经常穿着便服来上班,以及其他缘故。乐队的主唱黄伦伦,在每次的吉他独奏阶段都会加上他代表性的呕吐音。呵……欧……呜……呃……这时王息君站了起来,快速走到窗口的15号婴儿床前面,用手绢轻轻拭去那个昏睡的男婴嘴角的黄色汁水。这个可怜的小宝贝,哮喘病每隔半个小时发作一次。她随手把被子整理好,注视着那张白瓷似的面孔,脸露微笑。她想起了什么,走到阳台,阳台直通走廊,她走过去,走到一间暗室去。什么叫了起来:离开我!不要走!爱上你!那是一只大绯胸鹦鹉,呆在一个金绿色的吊笼里面。王息君反锁上门,走近鹦鹉,往笼子里添了清水和碎玉米。鹦鹉安静吃了起来。之后她走到角落里,把脚边的一块墙砖挪开,从小洞里掏出了那个有着星状条纹的钱包。她不自觉地又翻了翻。里面有现金九百二十四元五角,银行卡,佳缘宫的邀请券,按摩会员卡,餐厅优惠券,还有夹层里的一张老旧的军人证。证书的原持有者叫李利勋,首页贴着他的一张照片,是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士兵,眉尾向下勾折像一把镰刀。照片下方标注的登记年月是二十多年前。现在他也有五十了吧,她想,默默地对着照片凝视了一会。她很难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亲近,疑虑,被吸引,或许还有更多。接着她做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她把钱包放进口袋里,开门出去,原路返回。她从育婴室门前的楼梯下去,很小心地躲过了大家的耳目。她迅速地离开孤儿院,走到路口拦下一辆的士,去小柑橘二街,她向司机说。半个小时后她下车,往上次跟踪的方向走去。她快速翻阅着大脑里的地标记录,她逐渐找到了其中的几项。这种急应性的迷宫情结令她心跳加速。她走过路边的五色庭院伞的时候发觉有人在跟踪自己。王息君认出来那是扒手会的成员,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曾向她示过爱。她想出了几种摆脱他的方法,但最稳妥的方法是把他干掉。手伸进衣袋里摸了摸折叠刀,不,不用这个,除非万不得已。她抬脚往一条胡同里走去,到了弯口左转,直走,再左转,走了一段路后她从一扇敞开的小门进去,躲进了人家后院的壁橱里。她把自己反锁在黑暗里。外头传来喘息、对话和吆喝的声音。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王息君从壁橱里出来,主人坐在屋檐下朝她微笑示意。他的脸部因为长满痘斑看上去像一个矩阵。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她舅舅的手下。他认识她,已经有二十年了。

王息君跟舅舅通了电话。后者是她目前唯一合法的亲戚,但是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说过话了。这个时候舅舅应该在美洲的草原上猎鹿。她能想象出他坐在马鞍上,头顶毛毡帽,边抽着雪茄边对她说话的情景。他问她最近怎么样,胖了还是瘦了,舅舅非常想念你。他的口气听起来无比赤诚,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口腔里安装了弱音器。但王息君相信他是迫切希望和好的。他们聊了一会,她告诉了他目前的住址。我马上就飞过来,他说。他没有骗人。她等了一天,在机场他们重逢了。当时《飞行早报》正登载着一起吓人的客机失踪事故。王息君看到穿着深枣色狐皮大衣的魁梧身影时忍不住眼泪盈眶。她走过去扑进他怀里,就像七八岁时那样。这一瞬间爆发的热情还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们相互亲吻脸颊,他用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们边走边聊,走出机场,到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又接着走,又分别坐在休闲区的圆桌旁、湖边的石凳和大理石雕塑的基座上。他们很努力地聊天,一起分享着雪茄。走到原子废墟纪念碑的时候,舅舅问起了她的感情状况。她支吾着。舅舅说:如果没有对象,舅舅给你找。她一再回绝了舅舅的美意。她说她不会再爱上谁了,因为每次接吻时她只想着摸那个人的口袋。她觉得这很可耻。舅舅认为这是他的错,他痛苦地顿着脚,不断叹气,说当初不该把她丢到扒手会。她说:打住吧,别再说这个了。然后他们又沉默了。他们之间有太多这种迫切交流又相当忌讳的话题。过了一会他们又和好了,舅舅突然聊起了当年的邻居,那时他们还住在萝卜洞(现在改名为珍珠街),有个经常跟王息君一块玩耍的男孩。那个孩子现在在全球各地开咖啡厅。真了不起。王息君瞧出了舅舅固执的意图,她马上把话题岔开。她跟舅舅说:我跟你走,去美洲。舅舅惊喜万分:真的?王息君说:但在这之前我还得办一件事。舅舅问是什么事。王息君把钱包的事情告诉舅舅,说:那个军人证对失主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得把钱包还给他。舅舅说:你说得对。他赞成王息君的做法,决定留下来陪她一起寻找失主。其实这做法很冒險,因为国内的黑白两道时刻在搜寻着舅舅的下落。王息君辞了工作,每天到那家超市附近转悠,但是那个青年一直没有出现。舅舅说要不登个寻人启事吧。于是王息君真的去弄了,她并没有预料到后果。第二天就有人给他们打电话,说他就是失主本人,请他们到指定的地点见面。他的口气和证据令人确信(胜利感冲昏了两人的头脑,他们太想从这泥潭里抽身出来了)。他们一起去了约好的地点,一个老旧的电视塔下面,对面是六维电影院和网络公司,路边到处是卖菠萝圣代的老姑娘。王息君和舅舅等了十几分钟,一个戴绿色头巾的青年突然从铁丝网的缺口处跳进来,对着舅舅连放了三枪,随后马上逃走了。子弹精准地打穿了舅舅的肺部。舅舅呻吟着倒在血泊里,他努力眨着眼睛,但已经没有足够时间来完成遗嘱了。王息君用侧脸紧靠他的嘴唇,血糊不断冒出来粘住了她的耳垂。舅舅说了四个还是五个字,但她只听到了一半。路人陆续围了过来,他们走路的姿势像是在参加某种日常的仪式。

小李在山上呆了一天,他没能找到可行的下山路径。更准确地说,他迷了路。古老的镏金山每一面所呈现出来的虚假的纯白,令他感到厌恶和可怖。小时候他读过一个风格怪诞的绘本,里面讲到一个千年何首乌精,经常化身老人哄骗小孩到山里,然后吃掉。幼时的噩梦在今天变成了现实。他又累又饿,差不多到极限了。雪嚼在嘴里像棉花,并不解渴,咽下去,一股寒气从肠胃上升到口腔,更加冷了。夕阳像漏气的轮胎,渐渐干瘪下去。在天黑前他找到了一个山洞,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山洞里干燥,暖和,宽敞。小李在外头捡了一点干木头,用身上携带的火种生起了一团火,总算有了一点生气。借助火光他得以看清四周的景况。他发现洞穴比想象中深邃得多。小李向洞内的方向凝视了一会,决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点什么。他捡起一根柴火往里面走去。洞壁由各种多面体的火成岩组成,每个棱面折射的光芒都在笑。没走多久他就在墙壁下方发现了铺叠整齐的一毯毛草,还有周围的一圈干柴堆。这表明洞里住着或者曾经住过人。他兴奋不已,一边出声一边继续向前走。道路越来越窄,并且传来细微的水滴声。最后他通过一道窄门,到达了一个略显宽敞的球形空间里。但是里头空无一人。他失望地把因缺氧而熄灭的柴火丢在地上,打开身上的应急手电筒。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些矮小简陋的木制器具:橱柜、桌子、凳子、架子,还有几个破旧的皮箱和罐头。橱柜里有衣服。皮箱里有一叠信纸,上面写满了字。小李粗略翻阅了一下,这些都是写给一个叫“Bee”的男人的情信,信末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内容除了情爱、思念、性、争执和俏皮话之外,还提及了“坠机”“灾难”“困境”等词语。他把信件放好,从另外一条窄路离开。这条路比刚才更窄,走着走着,他估计自己将被卡死在里面。但过了一会,路突然明显变宽了,并开始向下倾斜。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又听到了刚才的水滴声,越来越清晰。同时前方出现光亮。他加快速度向前走,从最后一段滑梯式的道路溜下来,这时一口巨大的水池出现在他面前。这里是一个更加广阔的洞穴,四处结着厚厚的冰面,整个空间内反射着一种晶亮的荧光。水池四周遍布着扁圆的软石,还有发黑的金属断片。像什么机器的残骸。同样的物体还出现在穴顶的岩石里,向上仰视能看到一道剑形的断面。雪水沿着它不断往池里滴注下来。水池中央浮着什么东西,仿佛一个人影。小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向水池走去,冰凉澄澈的池水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腹,这时他发现了水中的游鱼。一种不知名的鱼,白鳞,三个指头那么宽,狭长,而且数量很多。他随手抓了两条便往嘴里塞,努力使自己下咽。一种奇异的腥甜味充盈在口内。吃完后他感觉有了点力气,他扎进水里向水池中心游去。等他游近那里,他看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景象:一个裸体的美女正面躺卧在池面的薄冰上。她双眼紧闭,面容惨淡,没有一丝生气;同时她的肉体却仿佛活了过来,丰满,圆润,浑身透亮,像冒着热气的奶油。小李紧盯着她的脖颈、乳房、肚脐和大腿,他全身开始渐渐发热。他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俩好过,但那女孩完全没法跟面前这诱人的果实相比。小李伸出手,想触碰她,就在两人接触的一瞬,她身下的薄冰突然碎裂开来,她顿时沉了下去。小李吓了一跳,他赶紧想抓住她,却捞了个空。他马上潜入水下,想把她打捞上来。他下潜了十米左右,仍然无法追上她。他肺部的氧气要用光了。这时,一道暗流突然向他袭来,把他推向了更深处的池底。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漩涡里面,接着他失去了意识。endprint

毕圣醒过来时躺在一个大房间里。底下是铺着竹席的弹簧床,四周笼着白色帘帐。床前有一只高脚香炉,旁边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在朝毕圣微笑。他问毕圣感觉如何,有没有梦见什么。毕圣思忖着,突然面露恐惧,说他刚才开枪杀了人。男人问他是否记得死者的样子。毕圣说:五十岁上下,身材很高大,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中年男人:女子长什么样?毕圣:很漂亮。他顿了一下,突然抱住脑袋大叫起来。中年男人迅速站起身,朝毕圣身上喷了点药雾。毕圣的呻吟渐渐细小下去。等他感觉好点了,中年男人让他去隔壁的浴室洗澡。过了一会毕圣穿好衣服出来,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向他宣布今天的治疗结束了。你做得很好,医生说,记住,你只需要把它们遗忘。向医生道完谢后,毕圣离开诊所,沿着无名指大道走路回家。在立交桥上碰见了老金,他跟老伴从另一个方向顺楼梯上来,没有注意到毕圣。他穿了一件棕色风衣,双手机械地插在衣兜里。毕圣感觉老金的手在发抖。他听说了半个月前老金被几个青年殴打的事情。老金的气色还很差,估计是这两天才出的院。毕圣看着老金走远,并没有打招呼。他回到家时已经接近下午一点。午餐他做了一点烤肠和荸荠汤。他没什么胃口,边吃边读着今天的早报。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关于一名身穿旧式军装的男子被发现昏迷在门徒湾的海滩上的消息。现场照片被人为地隐去了获救者的面孔。毕圣认真读完了报道,他觉得,这对那些右翼评论家来说又是一枚好炸弹。他为自己摆脱了以前的职业而感到庆幸。他吃完饭,在客厅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下午三点他还有事情,而且相当重要。他出门前换上了黑色的西服和皮鞋,坐地铁到八宝山人民公墓。这天阳光正好,所有的贵宾犬都在草坪上游戏。他抵达那里时已经来了好些人,他跟林小姐的父母打了招呼。他俩脸上掩盖不住悲伤的表情。在此前,为了参加葬礼,毕圣哄骗他们说自己是林小姐的爱侣。当然他也明白这种弥补方式毫无意义。葬礼中播放了安魂弥撒。林小姐的棺柩被抬上来,一步步给埋入土里。毕圣目睹了全程,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以为他会用到纸巾的。也许是因为棺柩里面只是几件象征性的衣服,大家都知道,但是他们都哭得稀里哗啦的。毕圣一个人提前离开了葬礼,他走在曲折的林道上,一阵风扬起了灰,林小姐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他从岔道出来时碰到了一个同样着装肃穆的女人,她也刚从舅舅的葬礼上回来。他们并不认识,虽然她看起来有些面善。她在前面走著,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好孤单。毕圣在后面紧跟她的脚步,思忖着该如何跟她搭讪。他总算想到了一句不错的开场白,于是他加快速度,向前走去。

作者简介:

索耳,1992年生,广东湛江人。现为武汉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研究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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