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笔记
2017-09-25章勇
章勇
跑 片
村庄的记忆有很多,譬如一对牯牛干架,不敌方跌落狭窄的沟壑、半夜寡妇用镰刀砍了老光棍、麦客骗拐姑娘等,数也数不过来。当然,让我觉得最有趣的还是看跑片电影。
年少时,我的玩性特别大,父母自顾不暇,也懒得管,因此就更加肆无忌惮,打弹弓、滚铁环,捉迷藏,为争当儿童团长和同伴们厮打一块,几乎无所不来。这些游戏玩腻后,又恍如烈日下的南瓜叶一样蔫头巴脑。于是,便伙同两个本村的同学趁着夜色钻进人家的菜园地里偷黄瓜吃,也许平时好吃的东西很少,黄瓜塞在嘴里,感到无上的幸福,润喉爽口。直到有一天,我被村里的张叔在一片狼藉的瓜地里现场抓住才有所收敛。回家后,父亲抓起一根扁担,朝我的屁股一顿很抽,疼了好几天。
挨一顿打,只能遏制一时。我虽然消停一阵,却依旧贼心不死。一天放完学回家,在路上约同学一起去邻村的枣树林偷枣,同学不答应,我就装作很难受的样子,苦作个脸,以博取他的同情,果然奏效,他居然同意了。走到村口时,只见张叔牵着一条牛往回赶,脸上堆起笑容说:“黄瓜好吃,屁股也很疼吧!”我知道是在说我,但我也不生气,毕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已成过往烟云。
我把张叔的瓜地糟践成那样,他竟未大发其火,只是善意地拿我取笑,所以也喜欢跟他近乎。张叔赤膊上身,肩扛木犁,左手执鞭,右手牵牛,满头汗水。我跑上前夺过张叔手中的牵牛绳,和他并肩走着。张叔咧开嘴笑,说:“真懂事啦!今晚没有什么节目吧。”我沉默不语,只顾往前走。他又说,今晚哪也别去了啊,陪我去东梅村取电影片,今晚我们这里放电影。
我突然眼睛一亮,高興地在地上跺上一脚。
问张叔:“放啥电影?”
张叔随口答道:“战争片《烽火少年》”。
在这之前,我只看过两次电影,第一部电影名是《天仙配》,严凤英和王少舫主演,还是黑白的,虽然是戏曲电影,但初次看到一块白色幕布上出现活龙活现的人物唱念做打,觉得很新奇,因而也看得有滋有味;其次是作家王愿坚编剧的电影《闪闪的红星》。相比而言,更喜欢看潘冬子参加红军的场景。听说今晚的电影是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心里十分高兴,早把偷枣的事儿忘到脑后。
吃过晚饭,约好的同学靠近我的窗前,轻轻地喊我名字。我在房间里猫着腰,缩着头,静静地靠在窗户的内墙边,死也不作声。同学喊着喊着,就没声音了,我站起身一看,已没人影。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上来了,足有三棵树那么高,珠玉般圆润。张叔到我家叫我,这时生产队稻场上已经站满了人,稻场一端竖起两根粗壮的毛竹杆,张叔说挂银幕布用。看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放电影的人来了。
除我之外,张叔在人堆里还叫上两个青年人,说要帮放映师傅拿家伙什。我跟张叔说,我就不去啦,一点忙也帮不上。可他说,你咋帮不上,你给我们作伴啊,万一有人和我们打架,你还可以回来通风报信呢!两个青年人也说,去吧,去吧。我跟在他们身后,踩着月光一路小跑。
东梅村距离我们村子不远,也就两华里路。随张叔进村后,这边的电影尚未放完,银幕上正演着扎着头巾的老百姓埋地雷打鬼子。电影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我们艰难地挤到电影机旁,放映师傅告诉常叔,说今晚要临时换个片子,是戏曲电影《追鱼》。张叔一听是唱戏的电影,霎时恼火起来,质问放映员:“这怎么行,不是说好《烽火少年》的吗?我回去没法向社员们交待,他们都还指望着是战争片呢!”。放映员没吱声。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陌生大汉,上前一把揪住张叔衣领,恶狠狠地说:“《烽火少年》要在我们那儿放,再吵吵我一拳下去你啥电影也看不成啦!”
张叔向来吃软不吃硬,今天算是遇上狠角了。他叫我和村里的两个年轻人都站远点,然后撸起袖子,抡起拳头照大汉的鼻子打过去,大汉没防备,鼻子和脸顿时流出血,啊啊地叫着,蹲在地上。我在边上直乐,大汉原来是个纸老虎,不吃人样子难看。放映员掏出两支香烟,分别递给大汉和张叔,从中调解。这起纷争,最后以张叔让出电影《烽火少年》的优先放映权作为给大汉的补偿而结束。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有些沮丧,但看到张叔没有因伤人而遭受他人的报复,感到欣慰;也因他考虑本队社员的感受敢挺身直言而佩服。
当晚,电影如期上映,尽管片名已换,社员们依然很高兴。可我听着不太懂的越剧腔调,心里却总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幕。散场后,我最后离开,一直守到空白的银幕拉下。
车 水
七十年代中期,车水是农村灌溉农田的活计。因为那个时候贫穷落后,很多地方都未通电,更不用说水泵抽水浇灌田地了。毛主席说过人定胜天,这可是大实话。我们村水田多旱地少,所以在张叔的号召下,手工制作了一台水车,以人力车水的办法解决水田的灌溉。
这种水车完全由木头制成,在江南称之为“龙骨水车”,又叫“踩水车”。水车自古就有,亦非张叔他们创造,只是在使用上有些改进。上下两根粗壮实木作横杆,上面的以人负重作扶手,下面的用来安装木制的轱辘和踏脚而用,横杆紧紧固定在两端的木柱上,当人的双脚踩上前后踏板时,轱辘里的木叶就像自行车链条一样翻转,带出白花花的水。有条件的还可以在顶端上盖一个篷子,以防晴晒雨淋。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感觉很新奇,水车足有十来米长,一节一节的挡水板,按等距离镶定在一根细长的木条上,看上去就像一条龙。车水的季节,一般在两个阶段。一是插早稻秧的时候,不过这个时期正处于雨季,所以用得少;最主要是夏天,夏天雨稀多旱,水稻又讲究季节,等不得,若错过季节,晚稻必然减产,车水可谓迫不及待。
车水既然是活计,而且还担当重任,车水工的工分都是满分满记。有些人不服气,认为车水并没有肩挑背扛那么辛苦,怎么就记满分呢。于是就找张叔反映,张叔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觉得委屈了,明天你们也上去试试?第二天,他们果然去了。池塘边,一开始来了好多社员,男男女女。早晨的太阳,一上来就在冒热气。不服气的几个人,趴在水车的横杆上,踩着不协调的节奏,出了一头的汗,也没把水从池塘里踩上来。他们觉得奇怪,你看我我看你,环顾四周,站满了男女老少,脸一下红得像赤面鬼刘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看到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张叔脸色严肃地说,都下来吧,别踩坏了水车,这东西可不好修呢。endprint
后来,我才明白,踩水车并不容易,不光使力气,还要有协力。踩水车上面四个人,有一个人跟不上节拍,就会影响水车抽水的量甚或成为整体踩水的障碍,导致其他车水工步伐凌乱。我和几个小孩摸着水车的架子,禁不住也想爬上去试试,被一旁的张叔喝住了。这时,日头已上三竿,张叔安排车水工立即车水,还有许多水田等着水沤田呢。
我们坐在池塘的塘埂上,望着车水架和车水工们。只见车水工伏在横杆上喊了声预备“嘿,一二三!”,水车开始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挡水板中的木叶不停地翻转着,水被从池塘抽到高处的水渠,然后流到田里。大约五分钟左右,动听的车水号子,悠悠荡荡地飘在空中。大意是:
“壹呀车水哟,不怕干来不怕旱;贰呀车水哟,秧苗绿来长又长;叁呀车水哟,丰收指望你来帮;四呀车水哟,梦里常把姑娘想;五呀车水哟,我的老婆在何方?啊……啊……”。
号声柔软绵长,不像是几个大男人喊出来的。引来田里的妇女们嘻嘻地笑着,乐得秧苗在手中掉落下去,溅一身泥水,还收不住笑,嘴里骂道“这些鬼,这些鬼——”。看着大人们在烈日下劳动,还能如此寻乐,一种敬意油然而生。此时,再看池塘里,水面明显降下去不少。我喊来张叔,问他:“如果塘水被吸干了咋办?”张叔呵呵两声道:“那也没办法啊,只能靠雨天提前蓄水哦。
车水带来诸多欢乐,也给我带来烦恼。基于想搞清楚水车的制造原理,以及消除极大的好奇心。在一个傍晚时分,带上小伙伴去了池塘边,我先爬上去,然后拽上小伙伴,也许我们年小个矮,勉强够得到横杆,两只小脚踩着踏板,怎么用力也踩不转水车。感觉无趣,就退了下来,双手掰住水车挡水板木叶转,不慎将一块挡水板折断。小伙伴见我弄坏了水车,吓得拔腿往家跑。我奋力追上,警告他不要告诉队里的所有人。
果然,一周过去了,安然无事。我拿一根竹竿,去田野的池塘钓鱼,走出去不远,就看到张叔在维修水车,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搭腔,他理也不理,只顾忙碌着。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把那天损坏水车的事儿说了出来。张叔像是突然得了哑巴病,直到水车修好,竟没跟我说一句话。犯了错,遭冷落,心里有多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张叔是好木匠,修理水车并非难事,但他的冷落告诉我,人不能经常犯错。还记得那年他跟邻村姑娘谈恋爱,叫我去看他给恋人村子打造的水车,方才晓得张叔是有意的疏远我一段时间,让我珍惜一切好的东西。
时隔多年,车水的故事,雾一般飘渺,又似乎就在眼前。这不,浩瀚的星空下,传来阵阵木叶滚动的声响,伴随着蛙鸣,谱写一组生命的小夜曲。
土 戏
土戏的来历,感觉已不是几个时代的产物,可能要往后倒数百年千年,祖先们创造的这种消遣文化,延续至今,仍然在民间流传,甚至氛围更浓。哪怕过再穷的日子,都不忘在垄间,在村头,在庄尾搭台唱戏。
读小学的时候,我所居住的村子,还是一个茅草屋风行的年代,斗字不识的人们似乎都在为一个信仰而奋斗,战天斗地、奋发图强,而生活却一天比一天差,吃了上顿愁下顿。但人们的精神依旧不败,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信念武装他们的,难道是土戏吗?不过,穷虽穷,当时的老幼妇孺却个个都能哼上几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栽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这些革命样板戏段子,在赤脚的汉子、穿着没有色彩衣服的妇人们心里永远的驻扎,挥之不去,那种莫名的快乐,宛若涓涓溪水流淌在心底的河流。其实,土戏的快乐,也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在那衣食俱忧的年月,为了搭台,生产队派人找来一些青石板,挑来一堆堆泥土堆放在某个村头或者庄尾,推平后,地便高出一节,再找来几张运输船用来铺盖的旧篷布,由竹园砍来几根粗长的毛竹篙,撑起蓬布,这样还不够,还需弄来几块轻重均匀的石头,分别吊在周边的四根竹篙上,以固定戏台的平衡性。看着社员們满头大汗,整个上衣被汗水浸透的样子,我们几个少儿在旁边不仅帮不上忙,还在大人中间穿来穿去的嬉闹,因而常遭来大人的呵斥。
当然,这都是力气活,社员们出把力便能解决,而最难的事情,是被邀请来的民间演员的食宿问题。每逢这个时候,社员们就会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家里突然多了个吃客。到最后,生产队长派饭,派到哪户就哪户,但这样做,有的社员坚决不同意,觉得这种做法有失公平。后来,张叔说抓阄,谁抓到写有演员名字的纸条,谁家就安排该演员的食宿。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真管用,以致后来村里唱土戏,都是照这样的办法施行,从未更弦易辙。
一到晚上,台前台后台中,均挂上汽灯,整个戏台通亮,决不逊于现在的电灯。台下人满为患,邻村的、甚至更远的社员都赶来看戏。那些站着的,坐着的,或者蹲在板凳上的人,正戏没开台,有的就扯着嗓子唱着耳熟能详的梁山伯祝英台、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则围着货郎的流动摊,左摸摸,又瞧瞧。当正戏的锣鼓响起、二胡的开场后,我们也像大人那样聚精会神地朝台上的公子、小姐望上那么一眼两眼,然后又去台下玩耍,或者向年轻的货郎叔央求给个二郎神泥塑像。
记得,那时的土戏已经很少再唱样板戏了,唱的大都是穷公子落难富小姐搭救,什么牛郎织女、女驸马和天仙配。曾经能唱京剧样板戏的演员们似乎天生就是唱戏的,改学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一句句温婉圆润的黄梅戏腔调脱口而出。当一个足登朝靴、身着蓝衣蓝衫的斯文小生在台上有模有样地演出时,身形修长、五官俊朗。若是在后台看她卸妆后,原来是一个女生,不禁令人唏嘘。原来女扮男装也可以这样的不俗,这样的可爱。而女声男唱的假声则更非易事,需要嗓音内力的转换才能很好的完成,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说法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到今天,我依然觉得,戏台上飘飘出尘的气宇轩昂和兰花指纤细修长的柔美,便是生活里难以企及的美好,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拥有那复活瞬间的鲜活与感动。千年的传奇被一遍又一遍地演绎,牛郎织女的生离死别,董永捧着天上掉下馅饼的得意神情,全在民间艺员动人的表演里一次又一次地复活,在红衣蓝衫的戏衣翻飞处无限延展……
说土戏,道土戏。土戏的后台一直是乡民们心中最神秘的地方。农村的光棍汉喜欢往里钻,做梦都想去会会漂亮的祝英台、七仙女;小孩则喜欢看演员们怎么卸妆,伸手摸摸长枪短刀的道具。尽管剧团看台的人总是不断地撵人,但常常是赶走了这个又来了那个。其实人可以赶走,但赶不走、驱不散的永远是乡民们对戏曲的热爱与钟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