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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料理

2017-09-25庞羽

雨花 2017年9期
关键词:婚礼

庞羽

禾子站在雨中。离她发小的婚礼只剩下5分钟。禾子手里的伞已经七零八落了,像一堆乱画的线,撑死也要组成立体形状。出租车“呲”的一声开走了,禾子闪过去,还是沾了水。禾子环望四周,不知东西左右。一阵风过,头顶的大榆树倒下一层雨水,似乎把禾子送到了另一个空间。禾子努力睁开眼睛,天空是灰白色的,乌云缝在上面,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平面,剩下禾子哆哆嗦嗦,成为二维空间的四维动像。现在,禾子必须穿过所有的点、线、面,触摸那个立体的,只剩下4分钟就开始的婚礼。

临近毕业,平均半天一次,禾子就会接到父母的电话。父亲说,女孩子在外十分辛苦,即使努力努力再努力,十几年也不过挣到上海的一个卫生间。说不定,十几年后,卫生间都买不到了呢。母亲也在一旁添柴火,回来吧,安安稳稳,妈妈天天给你做甜汤。禾子坚决不为所动,和舍友一起奔波于各大招聘会。后来,舍友为了减少竞争对手,在面试前一晚给禾子下了泻药。禾子捂着肚子,想要是今后留在上海,做了白领,三点一线,默默成为上海蓝图上渺小的一点,身边的人,也几乎都是下泻药迷魂藥的,不见得比那个舍友好多少。禾子擦完屁股,洗好手,打电话:妈,我要圆子汤。

按照父母的意愿,禾子报考了家乡瑞城的公务员。本着对舍友的一腔愤恨、满腹仇结,禾子考了个全市总分第二名。当年公务员位置空缺颇多,凡是进入前十五的,过了体检、政审就能来上班了。禾子成为了瑞城里人人钦羡的公务员。父亲着手买房,母亲洗手作羹汤。禾子却常常陷入空白。单位里,家里,去单位的路上,回家的路上,禾子都在发呆。她不再想什么,只是重复着周围人的话,嫁人是必须的,生孩子是必须的,辅佐老公是必须的,带孩子是必须的……

请柬被一束粉红色玫瑰镂花盒子装着,上面还洒了香氛。剥开这层香,里面是桃粉色心形卡片,再把卡片打开,里面立起了两个纸片小人,一男一女,女的微笑,男的捧花,他们的脚下,印着裹粉烫金的催钱夺金楷体字。乖乖,居然在清水园。

在瑞城,清水园何人不知,王建刚他妹妹的园林。王建刚是谁?瑞城首富是也,坐拥八处房产,身兼上市公司老总。有一次,禾子路过高档别墅区,看见一家雕凤画龙的别墅,它的顶层有一个游泳池,里面一个女子一手望远镜,一手香槟。禾子怕她瞧见自己,闪进树丛阴影里,心儿噗通噗通,呛了一口香槟似的。这个王是那个王吗?这个刚是那个刚吗?

玉苗嫁给了王建刚的侄子,清水园的少主。这让禾子吓了一跳。玉苗是禾子的同学,从初中一直到高三。后来禾子去了上海,玉苗去了南京,两人时常串个门走个亲戚。在某年的跨年夜里,禾子指着天上的烟花,对玉苗说,她以后会留在上海,努力赚钱,年年看浦口的烟花。玉苗说,她以后呀,要嫁给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两个人拉小手指,就像影院里上演的青春片一样。

两个相识十多年的好友,毕业后,到底还是殊途同归。禾子去了瑞城市委宣传部,玉苗因为能力突出,刚进水利局两个月,就被调入了市委组织部。工作满一年了,禾子被派到五谷镇下乡锻炼一年,玉苗还留在组织部。这一年里,两人偶尔去吃炸鸡喝奶茶,玉苗说她找到爱情了。禾子啜了一口茉莉味奶茶,望着橱窗外。天空彩霞低垂,地上行人寥寥。往冬天里过了。禾子两眼空空。

从五谷镇上城,有5路公交车,188路15分钟一班,105路10分钟一班,其余要等20分钟,不过105路要兜一个小圈子……禾子计算着,却被组织科喊去帮忙。下午有个会议,现在要将12种不同的文件分捡出来,再装订。禾子眼睛一抹黑。满桌的文件,而此时离婚礼只剩下40分钟。将12种A4纸分好类,一张张、一份份,雪白雪白,锃新锃新,横可做白板,竖可做剑刃,边边角角还残留着打印机的体温。禾子心底却倒出河海鱼虾,几头海狮还在脑海里撕咬。玉苗和她也有十年交情了,当年禾子考了全市第二,玉苗特地来找她,还带了草莓蛋糕。她们父亲都在瑞城中学,鼓励她们相互作伴。十年淡淡,禾子考上上海复旦,玉苗去了南师大。两人的谢师宴,都是前后两天办的。禾子好学,玉苗机敏,一同回来,正如禾子父亲所说,红尘作伴,红尘作伴。前段日子,禾子还约了玉苗去看《七月与安生》,玉苗哭得稀里哗啦,对她说,闺蜜都是前世的姐妹。禾子惨笑一声,她在大学加入了摄像协会,还踩着人头挤进人文会堂,就为了一睹卡梅隆的真容。在成为公务员前,在应聘白领前,在考上复旦大学财经系前,她想做一个导演,运筹帷幄之间,决胜镜头之外。课余饭后,禾子还经常看电影,欧美小众电影。在埃米尔、哈内克、奥古斯特等人的熏陶下,禾子电影鉴赏力飞涨。禾子看着眼前泪水肆流的玉苗,感到了某种不可及的东西,这东西就长在路中间,一次绕过去,就永远只能绕过去。玉苗把纸巾递给禾子:你怎么不哭哇,你哭哇。禾子嘴角一撇,身体也抖起来。她感到了恐怖。就像深夜里的巷子,本来黑黢黢的没什么,突然有了一道光,一切就立体了,三维四维五维都来了,卡在禾子的心口,非要逼她吐出来。

等禾子反应过来,桌上的文件堆了一摞。组织科科长还在那里朗声说话,什么要对齐,钉子钉在三分之一处,不能离纸边太远太近……这个科长是个女的,身形苗条修长,生了个挺甜美的女儿,可她焦虑,嘴角都起泡了。禾子不喜欢她,但她理解她,就比如婚礼,要在吉日吉时举办,伴娘伴郎拿红包,包封子赶轿子不能少,亲家公扒灰要摸脚,这样才是办得好。禾子看得出来,女科长正努力往“好”字上靠。究竟“好”字有几笔,用楷体还是幼圆体,加粗加黑还是倾斜,女科长说了不算。禾子轻轻叹了一声,被女科长一声断喝:吃完午饭继续弄!禾子拎清了几秒,莽打莽撞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向主任请了假。

天公不作美。玉苗曾经和禾子说过,她想要草地婚礼。穿着一身镶钻鱼尾长白纱,捧着各色缤纷的花朵,踩在翠绿的草地上,挽着自己的意中人,一步一步,就像驾着七彩祥云,飞向幸福的所在。周围的布景也有讲究,整齐洁白的桌椅,粉红色、绣着“Happy Wedding”字样、玫瑰花簇的桌布纸巾,桌上要有银质镂花的烛台,插上高仿真的电子蜡烛,瓷碟要有釉青,边角点缀雪花一样的冰裂纹。桌椅是沿着婚礼红毯长长的两席,每隔两人,都要有绣球花、百合花、风信子摆束,插在精致的透明美人鱼花瓶里,花瓶旁边有著名的“阿吉小厨娘”制作的精美甜点,粉蓝淡红的,以防客人饿。桌餐是自助餐,由“瑞城金典会所”厨师烹烩,放在桌椅一侧的草地上,客人们边品尝美食,边欣赏美景。endprint

听玉苗这么一说,禾子对这场婚礼也憧憬万分。蓝天白云,绿草鲜花,客人彬彬整整,新人和和美美。可惜瑞城这场雨,一下就是一星期。禾子从五谷镇出来,几乎是抱伞鼠窜。这时离婚礼只剩25分钟了。禾子不打算坐公交车了,直接滴滴打车。怎奈雨天路滑,司机难待,只好公交车为大,先上城再看。公交车里挤满了人,禾子寻得一个站地,随着车体一起摇晃。雨刷在动,车玻璃冰冷。人们面无表情,脚下放着蔬菜水果等东西。一个中年妇女怀里的孩子醒了,扯着嗓子大喊。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歪歪扭扭的,一滴接着一滴,逐渐壮阔起来。一道光射过来,禾子看见中年妇女的脸上,似乎有了水流的影子,歪歪扭扭的,横七竖八的,纵横交错的,飞上天空作凤凰的。还好。还好没有人知道,她是去参加婚礼的,参加一个华丽壮阔、花团锦簇的婚礼。禾子松了一口气。

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想把空中、地上、水里的行物统统冲走。到达斐丽公寓了。禾子下了车,把伞撑起。狂风把禾子手里的伞反了骨。一时间,风声雨声汽笛声,声声入耳。禾子站在马路边,风风雨雨往她眼鼻喉鉆。一个冷战提醒她,离婚礼吉时只剩10分钟了。禾子跳了起来,仿佛在躲避地上的水团子。她从马路这边跳到马路那边,再从马路那边跳到十字路口。没有一辆出租车。绿灯起,穿梭出两辆橙色出租车。禾子不顾来回穿梭的车辆,飞上前挥手。出租车都没犹豫一下,“哗”的一声,扬起层层水花,雾珠叠嶂。

这辆蓝色旧式出租车,本来是停在路口等绿灯的。趁着这个空当,禾子顶着风走过去,拍打车窗。也许司机看见了禾子手中骨杆摇曳的伞,也许他只是看见了她鼻子上水流肆意的眼镜,他让她上车了。车上还有两个人,司机要把他们送走,才能送禾子去遥远的清水园。绕了两圈,他们也下车了。司机又问了一遍,你去哪?禾子反复强调,清水园,清——水——园。司机尴尬地笑了,问姑娘你可不可以开导航。禾子打开了高德地图。大致方向,禾子是知道的,在新经贸大楼东面。到达新经贸大楼,再往东面那条路开下去,建筑越来越稀少,树木越来越多,没有什么地标建筑,高德地图也在自言自语:向北50米,到达晨旭路,向前200米,左转……禾子知道地图是错的。只要一直往东开。

禾子第一次来清水园,是玉苗约她来的。玉苗回瑞城半年后,就买了一辆银白色的奥迪。玉苗父亲在瑞城中学,母亲在妇保中心当护士。真是花了大价钱了。禾子这样想,直到同一届的公务员告诉她,那是玉苗未来婆家给买的。禾子心里怪怪的。那时她还没送过婚礼红包,婚姻概念模模糊糊的,突然有人告诉她,你的发小,已经有了出入围城的证件了。就像身上的赘肉,吃吃喝喝,无拘无束,突然有人告诉你,你的肉要过期了,你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玉苗让禾子坐在副驾驶车位上。车挂是一个柳枝花环,点缀着芙蓉蓟花小雏菊,中间有一对陶瓷鸡兔,鸡牵着兔,兔抱着鸡。禾子与玉苗肖鸡。禾子说,玉苗,你太喜欢兔子了吧。玉苗笑了:我男朋友属兔。一个猛刹车。禾子整整乱发:你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

其实,一回到瑞城,大妈大婶都来给禾子相亲了。第一个是建行的,个头挺高,长得也不错,在瑞城有房有车。禾子跟他加了微信,聊了几句,不了了之;第二个是军官,不帅,黑黑的,两人谁也没瞧上谁;第三个是禾子的小学同学,娃娃脸,大眼睛,个头不高。禾子和小学同学谈了几个星期,吃顿饭看场电影,最后小手也没拉过,小嘴也没亲过,就这么把初恋交代了。禾子经常发呆,如果她和小学同学成了,牵手,亲嘴,结婚,生子,那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只不过又是一个轮回。世界这么大,为什么要绕圈跑呢?

跟禾子一样,玉苗的男朋友,也是相亲认识的。照理说,王家公子不缺女人,但王公子的母上,王建刚他妹妹,玉苗的准婆婆,倒是很喜欢玉苗。玉苗白白嫩嫩、条条顺顺的,笑起来嘴角弧线可人,描好眉毛涂上口红,不丢王家面子。王公子人也不错,订婚礼物就是一辆银白色的奥迪。玉苗回瑞城后,父母发动周围的亲眷好友,就为了寻得一个好归宿。现在,父母安心,玉苗遂愿,剩下这个梦想纷飞的禾子,坐在银白色的奥迪车上,望着大门隐蔽、森郁阔绰、桃花源般的清水园。

在大雨中,禾子刮肠搜肚,她实在记不得清水园在哪个方位了。上一次,也是第一次来,是玉苗开车直接进来的。清水园没有门牌,三根木头架起门廊,旁边是一个藏在树丛中的保安室。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树。而此时的出租车司机,也万分焦躁:姑娘,你啊记得在哪里啊?导航居然让出租车往南开。雨更大了,洗车似的。周围全都是树木,实在分不清这棵那棵。在一棵大榆树旁,禾子下了车。雨水从树上哗哗下来,跟榆树下崽似的。禾子撑着断了一根骨头的伞,不知往东往西。清水园拥有百株珍稀兰花,万株各色梅花,盆景不计其数,更别谈里面雕栏画栋、廊腰缦回,蜂房水涡、檐牙高啄了。禾子一边想,一边质疑自己。门廊是木头吗?保安室藏在哪棵大树下?玉苗送她来时,经过了这棵大榆树吗?举目所见,全是雨、树、路,没有一个人。禾子抬头,豆粒大的水珠溅到了她的眼睛里。天地苍茫。天地苍茫。

禾子到达清水园时,结婚典礼刚刚开始。禾子全身都湿了。她前后转了一圈,然后屏息,耳朵过滤雨声,最后听见了星星点点的音乐声。她的直觉是对的,就在这块。走过香樟树大道,就是一块大草坪。草坪入口处,是白色、粉色花朵交织的花廊,淡山茱萸粉色的蝴蝶结、飘带、蜡烛人儿都在往下滴水。穿过这个花廊,是一个搭建了无数块玻璃幕板的婚礼殿堂。殿堂里有花有草有桌椅,里面的样子,和玉苗描述得一模一样。

禾子把摧残殆尽的伞收起来,放在殿堂的入口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溜进去,红毯边上有人朝她招手,她们这一届熟识的公务员,都被安排在了一起。禾子入座,看着擦着釉青、边角点缀雪花冰裂纹、油光锃亮的餐盘。她的座位旁边,有一大束粉玫瑰、绣球花、百合花、风信子组成的花束。禾子也有点饿,从枫叶形透明小壳里取出两块焦糖面包脆片,“阿吉小厨娘”的。旁边的人碰碰她胳膊,告诉她甜品台在南边。

禾子从小爱甜品。她妈妈知道,早晨买点芝士奶油面包,晚上做点红豆圆子汤,要是禾子生病了,桂圆红枣茶少不了。为此,禾子瘦不下来,牙齿健康日下。就在玉苗婚礼前几日,禾子妈妈还找她谈心,说找个家境好的,日后小熊曲奇、蔓越莓饼干不会断的。禾子一个打滚,从沙发上起来,告诉她妈妈,她牙疼,从里到外都在疼。endprint

捏着焦糖面包脆片的禾子,怎么也下不去嘴。南边的甜品台在召唤她。禾子决定放下脆片,过去瞅一眼。果然,桃红果绿粉蓝色,奶油抹茶芝士包,外加五颜六色的慕斯、布丁、推推乐。看到这些,禾子牙床里拱出一只虫子,拼命地咬住她的舌头:吃啊!吃啊!禾子一咬牙,疼。她现在只想吃咸的,有麻辣粉有胡椒粉,裹着层层酱汁,放火里一烤,齐活。

玉苗白纱闪得亮眼,后面跟着两个奶油小花童,他们一边捧着玉苗的头纱,一边往两边撒花瓣。粉色的,白色的,淡蓝的。圆形的,心形的,椭圆带尖瓣的。三三两两的,洋洋洒洒的。都是真的。有几片落在禾子的脚上,禾子觉得脚痒痒的。玉苗挽着新郎官的胳膊,新郎官穿着藏青缕金丝的西装,戴着大红色真丝绸缎蝴蝶结,个头虽然不高,但整个人都很精神。音乐丝丝绵绵,雨水声泠泠不断。雨珠落在玻璃幕板上,形成无数个圆圈。顺着禾子的目光看去,宾客们都看见了雨帘退散,鲜花飞升,两位新人,在水中央。

“瑞城金典会所”果然出手不凡。醋汁泡麸、夫妻肺片、五香牛肉、蘸酱花生米儿,转过冷菜区,就到了金牌烤鸭、油爆鲳鳊、清蒸多宝鱼、炸鸡卤肉烤羊腿区,吃过了肉,就是红枣银耳汤、豆腐薏米羹、紫薯南瓜球。再转个弯,是水果布丁巧克力慕斯的地盘,最后还有切西瓜切香橙切哈密瓜。吃完了这一盘,还有那一盅。

禾子座位旁边,是半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公务员。她无心观看婚礼,只是边吃着焦糖脆片边刷手机。她给禾子看新闻,什么浴室起火,男子跳窗什么的。禾子却被另一则新闻吸引了——《世界首颗量子卫星交付 “墨子号”开始正式实验》:在完成4个月的在轨测试任务之后,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墨子号”,正式交付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墨子号”是我国自主研制的世界第一颗空间量子科学实验卫星。“墨子号”的一个主要科学目的是通过卫星和地面站之间的量子密钥分发,实现星地量子保密通信。“墨子号”使我国具备了为南海诸岛、远洋舰艇等光纤无法覆盖的地区直接提供量子保密通信的能力,之后将和5个地面站间进行首次星地间量子密钥分发、纠缠分发、隐形传态3大科学实验任务。

女公务员还在叫嚷,多大的人了,还不会逃生,跳窗就跳窗,命都没了,害臊什么?禾子想起,市里举行“公务员初任培训”,进行合作性游戏时,禾子帮过她,让她免于当众跳舞的惩罚。后来,攀岩、钻营洞,她们还谈过心。那时,玉苗在另一组,那一组得了总分第一。后来,还是这个女孩告诉禾子,玉苗的奥迪车是婆家给的,卡地亚手镯是婆家给的,菲拉格慕单鞋是婆家给的,这个干干净净、一脸笑容的老公也是婆家给的。

命运是自己给自己的。这句话是禾子大学物理老师的座右铭。这位老师去过很多地方,美国英国俄罗斯。她说,年轻时有很多选择,不努力的人,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人生。说完,她总是掏出课本:一维空间是二维空间的投影,二维空间是三维空间的投影,三维空间是四维空间的投影。那我们所在的四维空间,是不是也是一种投影呢?比如地上的一片纸屑,天边的一朵云,是不是五维、六维,甚至N维空间的一个投影?引力波的出现,证明空间可以弯曲,那理论上,空间也可以交叉,可以重叠。我们可能只是N维空间的人偶而已。而过去的人们,总是把不可理解的N维空间称作“命运”。禾子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了,还去追问老师,“命运是自己给自己的”作何理解,老师付之一笑,拍了禾子的肩膀:你疼吗?禾子点头。老师说,我的手也疼。

禾子觉得,离开学校,对疼痛理解最深的时刻,还是婚礼前一天下午。五谷镇开大会,这一层只剩下文印室阿姨、办公室姐姐、负责打扫烧水的裴姥姥。阿姨姓毛,姐姐姓田,禾子统一叫毛阿姨、田姐。她们招呼禾子开茶话会。

田姐说,她和她先生初中就认识了,相识十余载,一开始是同学,变成朋友,后来变成恋人,直到成为家人。她先生对她很好,怀孕时,经常亲自做曲奇饼干、草莓蛋糕给她吃,女儿胎像不稳,大夫让她请假停止工作,在家天天打保胎针。保胎针里有激素,加上天天躺在家里,只吃不动,等女儿生下来,她不知不觉胖了 50斤。她丈夫也没说什么,回家只是哄哄孩子,抱抱孩子,不愿意和田姐发生什么身体接触了。

毛阿姨叹了一口气。她明年退休了,她女儿玲子没有工作。玲子考了南京一个二本学校,毕业了,留在南京不肯回来。本来找了一家私企工作,又累工资又低,找了一个男朋友,成家后就把工作辞了。婆家天天盼望她生一个儿子,结果生出了一个女儿。婆婆不带孙女,成天还阴阳怪气,什么吃的是他家的,用的是他家的。男朋友也是外地的,在南京没房。婆婆逼着毛阿姨家拿钱买房,不然就离婚,反正又不是孙儿。

禾子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她想说,自己原本想当一个导演,再不济,当个编剧也是可以的。后来世事无常,她折中,想当一个白领,留在大城市,机会毕竟还很多。可是最后,她回到了瑞城,待在五谷镇政府的文印室里,陪人嗑瓜子儿。禾子没说,没必要说。就像雾霾南下,呼吸是慢死,不呼吸是速死,不如留着青山在,坐看细水流。但总要发话啊,禾子就和她们谈起自己参加过的婚礼。有简单的,也有豪华的。她去过电视台一个姐姐的婚礼,满大厅的鲜花气球,紫色帷幔,藍色灯光,她穿着薇薇安的定制礼服,走向那个一表人才的新郎官。可是,才过了大半年,瑞城里沸沸扬扬,新郎官出轨了,居然还是洗脚城的一个小妹。小妹长相普通,身材也比不上那个姐姐,可就是出轨了,被姐姐娘家人捉奸在床。

田姐说,哎,男人就一样,骗上床了,生孩子了,女人就成了摆设,不如出去偷偷腥,摸摸脚。毛阿姨说,那些幸福村集美村,老头子有了钱,还出去偷腥。老婆子知道了,打得他头破血流,最后还不照样过日子。田姐接过话头,小禾啊,你还太单纯。我知道,我们以前大学里的90后,在学校就胡搞了,怀孕流产的不在少数。玩腻了,最后还不照样嫁人,照样生孩子,照样过日子,男人对她们厌倦了,她们就抱着孩子要钱,要到钱,出去打牌喝酒约炮,没人管。反正有孩子,搁在古代,可是正宫娘娘。毛阿姨说,乱着呢,乱着呢。她女儿玲子的舍友,居然还是一个同性恋,天天去泡吧,和男人喝酒,和女人亲嘴。有一次,这个舍友把玲子约到无人处,摸上胸亲上脸,玲子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佯装配合,找了个机会溜了。后来才知道,班里凡是有胸的,都被她摸过,摸完了,请她们吃个饭,再发个红包,这事就算了。endprint

五谷镇政府的文印室里,三个女人谈得热火朝天。而禾子心里生出了无数只小蛇,爬着、咬着。她隐约觉得,以后的日子,她可能是玉苗,可能是田姐,可能是毛阿姨,可能是玲子,也有可能是捉奸的那个姐姐,是玲子的同性恋同学。这些可能就像毛巾落在了脸盆里,水幕不停地爬,直到爬完最后一块干爽处,让她自己也成为潮湿、瘫软、没有韧劲的人类。禾子感觉眼眶湿润了,好似那些可能已经爬过了她的脚,漫过了她的身子,到达了她的眼睛。她无法不提醒自己,她最希望的那个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已经成为最不可能的可能了。

不知过了多久,话题已经引到了家务赚钱方面。禾子退出了她们的谈话,摸索着手里的瓜子,听她们说。田姐说,她婆婆最不讲理,偏要和他们住在一起。每天尿布要她洗,连自己的袜子内衣也要田姐洗。田姐觉得恶心,不洗。后来婆婆还要闹离家出走,说这么懒这么胖的儿媳妇,带出去都丢脸。田姐看着摇篮里的女儿,不知是笑着哭,还是哭着笑。毛阿姨骂了几句,声音也颤抖起来,玲子的婆婆要她养二胎。玲子不肯,她婆婆就撺掇儿子离婚。那边女儿嗷嗷待哺,这边婆婆又吵又闹,玲子想忍忍算了。玲子洗衣服时,婆婆又跑过来唠叨,她年纪大了,想要个孙子。玲子假装没听见。除了二胎,婆婆还让她出去赚钱,做服务员发传单,能拿到钱就行。后来她婆婆拿回了一张传单,让玲子加入了什么团队,做起了微商。卖韩国化妆品、美国包包,什么德运奶粉、花王纸尿布,你要什么,她就能让买手帮你去国外买,比国内价格便宜多了。毛阿姨还问禾子,你要玲子的微信吗?

禾子走出了文印室,站在门口喘气。忽然之间,她接受了。她接受了命运的拖沓,接受了空气里令人疲倦的分子,接受了那个所谓的N维空间,自己只是它的一个人偶。可是,她想哭,想大声地哭。哭完,她想问玲子买迪奥、雅诗兰黛、雪花秀、MK包包。仿佛只要她买了,她就与这种人生就结账干净,从此互不相干了。想着想着,她想去画点、画线、画一个平面,再把它们组成一个立体,放在自己的命运里,直到飞上天空,变成风筝……在她愣神之际,裴姥姥拎着水壶过来了,他问禾子,姑娘,你要来一杯白开水吗?

四个被政府会议抛弃的人,坐在文印室,嗑瓜子的嗑瓜子,喝水的喝水。裴姥姥65岁了,按照年龄,她该退休了,可她要养自己的儿子和孙女。十几年前,她儿子遭了车祸,腿有点瘸,她媳妇分了一笔赔偿金,跟一个皮革老板跑了。孙女还在上学,儿子在家务农,结果儿子把她赶出来,让她出来赚钱,裴姥姥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就跑到五谷镇政府来,一坐一下午。主任看她可怜,让她在这里烧水打扫,每月800元辛苦费。镇政府后面有杂物房,收拾收拾,裴姥姥就住下了。

听完裴姥姥的遭遇,禾子手里的水沸腾起来。她想起了玉苗,她即将嫁给自己想要的人生,也嫁给了没有枝蔓的生活。从此,她要坐着奔驰宝马,和那些贵妇人打牌、聊天、逛街,回家做家务、看电视剧、带孩子。她的人生已经被画下来了,成为颜色绚丽却难以触碰的平面油画。而禾子,还可以旁逸斜出,还可以做一只风筝,看它如何从点、线、面,变成天上飞的龙。禾子眼眶湿润了。一维的点,二维的线,三维的平面,都能被四维的她画出来。可是,茫茫宇宙,五维,六维,N维与我们的空间在哪里重合?重合形式是什么?禾子,玉苗,田姐,毛阿姨,裴姥姥,难道不过是某个剧本上的点横撇捺?

“看!”旁边的女公务员碰了碰禾子的胳膊。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自助餐旁边的铁板上冒出了三尺高火。女公务员告诉禾子,这是婚礼的助兴节目,特地请了上海五星级会所的厨师,再从日本调回三整箱澳洲和牛,一条条切割均匀,带着罗勒叶、鱼子酱、李派林汁等高级调料,来这场豪华婚礼上,做一道耳熟能详的铁板牛柳。厨师开火,在铁板上抹上一层黄油。很快,板面上冒油了,泛泡了,滋啦滋啦,迸溅着,猖狂着。厨师手一挥,牛柳就落在了铁板上,发出了更大的刺啦声,像足球入洞,整个球场拍手欢呼。牛柳躺了几秒,渗出了点点的油,仿佛刚被蜜蜂蜇过了似的,又疼又甜。厨师举起三角铁铲,顺着东西方向一铲,牛柳翻了个面。又是滋啦一声。牛柳的这面已经熟了,厨师撒上胡椒粉,空气里塞满了让人味腺喷张的分子。大家都瞪直了眼睛。就像油条入锅一般,禾子感觉整个人都酥酥脆脆的。火渐灭,又是“滋啦”一声。女公务员低声喊着,好了,好了!禾子看着铁板上的牛柳,油光、色泽、香味俱全,冒着腾腾的白气。看着这层白气,禾子忽然觉得,这就是五维空間与她所在空间的重合点,这就是大学老师说的那个命运。油花还在四溅,禾子伸出了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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