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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在乡间的民谣

2017-09-25刘照进

雪莲 2017年17期
关键词:瓦匠表叔唢呐

刘照进

是春天或者冬天,也可能是夏天和秋天的某些比邻地区,记忆收留了那些忧郁的碎屑。时间流淌着时间,沿途已成历史。关于四荣公、才表叔、拣瓦匠老何的故事,庞杂的腰身也许早就顺水漂流,而在我笔端扎根下来的不过是一些简明的线条,仿佛纸面上扼要的构图,但它们同样身背可疑的“成份”。

我们家与四荣公、才表叔家连成的直角三角形,多年之后,我运用几何学的原理,轻而易举得出这样的结论:处在边缘的才表叔家是一个30°角的顶点,它所对应的边是我家到四荣公家的距离,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事实证明,四荣公给我的民歌启蒙远比才表叔提前了近3倍长的时间。他们共同构筑的面积盛满我的整个童年时光。作为游离不定的一个点,拣瓦匠老何的家始终充满虚飘、未知、难测的气息。

四荣公的土屋没有倒塌之前,顺着童稚的目光望过去,我看见一支唢呐在土褐色的墙头开成倒立的喇叭花。花茎上缠着红稠,那是某个春天一场喜事的馈赠,爱情的余韵依旧埋藏花朵深处。

一棵酸枣树胡乱站在他的院子里,年年开花,但不结果。乡俗验明正身的结论是一棵公树(对它的性别命名是否暗示了一场爱情的长久缺席?)。作为名义上的果树,酸枣树在孩子们眼里已经失去了向往的价值,它的存在只是为我们预留了攀爬的方便。

时间多半是在某些闲散的下午,四荣公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睡懒觉。屋檐下的大花狗被阳光捆住了手脚,慵散的形态使我想起“蜷缩”的词汇,但它这时的身体一点也没包含疲态。是什么勾起了四荣公梦中的怀想,唢呐声忽然从土屋里飘出,带着呜咽和缠绵的相思。村庄被他的吹奏淋湿。但是嵌进土墙的木门未曾开启,额头落满尘埃,它的另一面背抵现实,保护了一个幽闭场所的全部隐秘。我们就在这时爬上了酸枣树的丫枝,试图依靠树枝来提高目光的海拔。土墙裂开的缝隙提供了窥探的道路,一个秘密最终恍惚出现。

一条河在他这里断流。

四荣公是一位唢呐高手,民间的音乐在他的嘴里野草一样疯长。多少个日夜,他用唢呐探触爱情,表达欲望,释放心怀,消解郁闷。唢呐成了他的知己,他的红颜,他抵抗寂寞的武器。他的一生不知道替别人吹奏过多少迎亲曲,但是至今依旧没有一支唢呐愿意为他吹奏爱情的乐章。大红喜字挂在别人的洞房,每一次开放都充满了对他的打击。在欢乐和幸福面前,他无数次成了陪衬的音符。

四荣公天生有一副好嗓,他的山歌和唢呐一样远近闻名。他没有进过学校,那些民歌是他在山路上捡拾的,带着牛粪的气味和露珠的清香,充满十足的野性,与教科书保持着毫无关联的距离。年轻时他是我们村的歌手,他和拣瓦匠老何联唱的《薅草锣鼓》曾使一个乡村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色彩:

是锣也不要打也,鼓也不要敲,

听我歌郎上前说口号。

口号,口号,是随口就到;

口才,口才,是随口就来。

师傅说过不成口,我来说过端起走。

弯刀斗木头,听我说个转角楼,

弯刀斗木把,听我说句老实话。

有三十斤的鱼也,四十斤的鳃,

滚下万丈深塘,是半天都爬不起来。

请各位男女老少齐得力,

我们喊句号子扯起来哟,喂——!

咚哐,咚哐,咚咚哐!

四荣公提着一面铜锣,亢奋的激情在圆面上扩散,拣瓦匠老何胸前的半边皮鼓棒槌翩舞。他们站在劳动队伍的前列,歌之,舞之,唱之,蹈之,一场锣鼓伴奏的民歌大雨顿时倾盆而泻。那歌声飘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乡野,带着明显的抒情和憧憬,撞击着一个时代的神经,让兴奋的锄头和劳动的汗水忘记了偷懒。

然而,当岁月在他的头顶逐渐结成白色蓬乱的蛛网,粉碎了他对爱情的展望,土墙上的花朵终于枯萎,预示他的人生遭到了彻底失败。

晚年的四荣公门牙脱落,佝偻着腰在村庄上行走,他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徐徐停在一些人家的门外。但他是沉默的,他几乎關闭了所有声音的开关。他戴着一顶旧毡帽,肮脏的帽檐遮住两只浑浊的老眼,泪液堆积的黄色尘垢封住了他对命运的最后瞭望。

当我试图从他嘴里撬开那些久违的民歌,他摇了摇头,连说“不能唱了,不能唱了”。不知什么时候,民歌已从他洞开的牙缝里悄悄溜走,成了失散多年的游子,回家的路已被时间记错。

很长一段时间,拣瓦匠老何一直在他的五个女儿中间为养老送终的人选举棋不定(他的大女儿长秀因为先天性痴呆而被排除)。老何是我们寨上唯一的外来户,他的籍贯和他晚年的行踪一样始终充满可变的因素。他以拣瓦匠的身份首次到达我们村寨时,一位刚死去丈夫的赵姓女人为他提供了填空的条件。从此,他在一个简陋的括弧里定居,结束了漂泊生涯。

除了拣瓦,老何还懂得一些驱神送鬼占卦算命的小邪术。也许正是因为对神秘世界的盲目敬畏,加深了他对现实的猜忌,他把人生的失落完全归咎于宅基的错误选择(所谓“人穷怪屋基”),为此,他搬过三四次家。但他显然缺乏对人生的正确判定,事实也远不如他在房檐上面对每一块瓦片时那么从容。

他以为疯狂地挖坑就可以填补前面的漏洞,但是,一个新的深坑随即产生,并最终迫使他的双脚远离现实的地面。他选择的第一个错误答案是被游手好闲的三女婿骗光了家产。在紧急情况下修改的方案却更加糟糕,他从亲戚家收养的义子一开始就与他水火不容,并鸠占鹊巢。他和年迈的妻子不得不过上了漂无居所的流浪生活。恍惚听人说起,他在附近一个县城拣垃圾,偶尔也到农村重操旧业。

他在我们村的拣瓦史到此结束。

现在我要叙述的是另外一条直角边的顶点,它在距离我家大概五里的山坡停下来,并最终浓缩为外祖婆家一间土墙与木屋混杂的农家小院。整个童年时期,这里成为我频繁活跃的一个点。我在这条3倍长的直角边上往复行走,除了外祖婆十分疼爱的缘故,很大程度要归功于才表叔的笛子和他那些充满野性的山歌。那时我已经上了小学,之前不止一次听过四荣公和拣瓦匠老何合唱的《薅草锣鼓》,对民歌多少有些浅薄的印象,譬如拣瓦匠老何喜欢犁地时独唱,听众是空旷的山野和一头老牛,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他的唱腔悠扬婉转,赋有极强的韵律和节奏感。endprint

如果才表叔的求学之路不是因为公社临时初中的停办而断折,我敢肯定,他的音乐天赋还会得到更大程度的发挥。几乎没有学过什么乐理,他的笛子吹奏全凭自我摸索,依然达到乡村高级乐手的水平。

才表叔很快就成为一名年轻的补鞋匠,他的摊子在离家十里的乡场上每隔三天重复一遍。若干次,我在乡场上看见,通过他的两手,一双双憔悴的旧鞋得到拯救。空闲时他也背着旧式的木箱,走村串寨地招揽生意。木箱的隔层还装着一只竹笛,小小七孔暗藏许多乐谱。

没有鞋补的时候,才表叔就取出笛子,蒙上竹膜,小心地横在嘴边,试着开始吹奏。从新鲜竹节里取出的竹膜依旧带着竹子的体温,纤柔,灰蒙,薄如蝉翼,像一段敏感而忧伤的情绪,似乎,风一吹就要香销玉碎。但被修长的竹笛留住。乡村简拙的舞台,此时笛音漫漶。

其实我比较痴迷才表叔在自家木楼上的吹奏,笛声在幽暗狭促的房间自由起伏,几乎不受外界的干扰。房顶上的瓦总是这样遮蔽时光的流逝,外祖婆的责备也不在院子的某个角落响起,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宁静而单独。他吹《刘三姐》,吹《梁祝》,也吹《正月赌钱》。后来,我在他的歌词本上发现很多歪歪扭扭的文字,依稀觉得是一些男欢女恋的对歌:

男:这山望去(耶)那山平(喽歪),

对门有两个(耶)好女人(喽歪)。

大的就是(那个)大姨子耶,

细的就是(那个)管家人哟。

女:小兄弟(耶)你莫聊白(注:扯谈),

你的家庭我晓得。

那年那月往你门槛前过,

你瓢瓢铲铲都没(mao)得。

但是,对于“走到竹林头,皮背两石头,哪个龟儿怎忍手”之类的歌词,我就有些不甚了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接下来的一段:

下河去吃水,

遭盘海(注:螃蟹)夹一嘴,

这回哟这回,

打失悔!

我必须要做这样一点补充说明,大舅公的左脚踝和大舅婆的右脚踝先后在一次事故中骨折,它们在接受简单处理之后,最终成为一种变形的符号拽住了他们的正常行走,夫妻间共同的苦难在他们的左右脚上形成严密的对称。

作为长子,才表叔需要在父母倾斜的身影下及时成为家庭有力的支撑。他于是不得不尽早结束闲散的补鞋生涯,摞上一副崭新的担子。他的肩膀一头挑着艰辛,一头挑着沉重。作为闲暇时翻阅的经卷,笛子和山歌则被精简,留在了生活的后方。在大舅公的张罗下,才表叔很快就结了婚。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打乱了他对爱情的计划,之前,他抄写在算术本上的那些优美情歌一句也没有派上用场。

没过多久,大舅公的愿望就遭遇落空,他亲自选定的另一根支撑木很快就坍塌。才表叔的女人在一次大病之后神经失常,胡言乱语,又唱又跳。她把黑夜当成游走的道路,她的内心世界变得神秘而可怕。按照民间的诊断,她是“撞了鬼”,身上附有鬼魂,需要巫师的驱赶。那段时间,巫师在大舅公家里频繁往来,半夜,时常响起法器的敲击声和阴阳怪气的唱诵。通往他们家的道路上撒满了新鲜鸡毛,像一场骗局的零星线索。事实上,那些敷衍鬼神的祭物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剧色彩,它们经过一番徒劳的挣扎之后不明不白成了刀下鬼。

后来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只是表情变得痴呆。那些丢失的东西,巫师并没有从神灵的手里给她讨回。欠了债的才表叔离开村庄去了外地,多年没有音讯。不知道他是否带着那些缠绵的山歌一同上路?还有那只修长的竹笛,它们在城市的屋檐下有没有暂住的户口?

若干年后,我以一位文化工作者的身份试图寻找民歌的去向,我希望在那些历史瓦砾中翻找出它们的一点蛛丝马迹。但是结局令人失望。四荣公自是忘记了《薅草锣鼓》的唱词,捡瓦匠老何已下落不明,才表叔早就隐身滚滚的打工洪流……民歌,带着它们可疑的身份隐匿于生活的某个角落。时间使它们面目全非,加深了寻找的难度。

曾经以为那些野生的民歌会停留于我生命的某些场景,成为寂寞时与之怀旧叙谈的邻居,至少,能够成为我身边暗香残留的某些恍惚的影子。事实并非如此。摆满柜台的“经典民歌”带着虚假的身份,它们的灿烂笑容同样令人生疑。而离我最近的“民歌手”——一位文化馆的退休老头,他唱的《望牛山歌》也总是被当作招待客宾的果品。像事先灌制的唱片,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播放,充满复制和雕饰。

在灯光朦胧的舞台,民歌,远离了牛羊、牧草、山川、河流、阳光、风雨,直抵生活的部分已被连根拔起。

终究无法打捞那些沉没于时光中的岛屿,那些遥远而忧郁的碎屑,它们翻飞、飘逝、散落,仿佛伤感的流浪,它们将去向哪里,又停駐何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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