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狄的中国Party”:从亲密接触到保持距离
2017-09-25王薇
王 薇
“赵半狄的中国Party”:从亲密接触到保持距离
王 薇
自“熊猫”系列之后,赵半狄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此之前,写实主义绘画和熊猫是他的两个主要标签,当人们还在为他的这两条看似截然不同的道路寻找内在线索的时候,他又兴师动众地邀约起了一场“中国Party”,并在尤伦斯举办了规模不小的回顾展,将1987年到当下刚完成的作品融汇在一起呈现。“浪子回头”重拾画笔,他为何再次选择绘画的形式?为何在此时举办这个展览?
在组织“中国Party”的同一年,赵半狄画了一张自画像《我的花园》。画面中艺术家抱臂直立,目光炯炯地望向观众,这不禁让人联想起他的第一幅自画像《蝴蝶》。在这件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的作品中,艺术家阴郁冷酷的表情流露出藏不住的背弃之感,一旁的女青年则面带忧伤地回头张望,传达出另一种情感态度。天安门的颜色鲜红,与人物的阴冷形成矛盾关系。赵半狄用一把伞将自己与阳光隔离,凸显了社会转型时期人们的巨大困惑和彷徨犹豫。这时的艺术家尚沉浸在基于个人经验的历史情绪中,与《我的花园》中的坚定形象大不相同。在后者的画面里,赵半狄的眼中多了审视与思索,身处明媚的花园里,看着牢笼中的世界,而栏杆的这一边正是观众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艺术家就像是一个旁观者观察着这一切。这其中视线的变化不言而喻,转变并非一蹴而就,与赵半狄的两次“放弃”有关。
第一次“放弃”:暂别绘画与作品意识的转变
左·《蝴蝶》 赵半狄 布面油画 140cm×250cm 1990年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右·《我的花园》 赵半狄 布面油画 117cm×171cm×36cm 2016年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1.《一个人的奥运会》(静帧) 赵半狄 影像 27分5秒 2005年
2.《熊猫慰问——农民之家》(静帧) 赵半狄 影像 2分25秒 2007 年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3.《一个童话》 赵半狄 人民币、肋骨、血、玻璃 12cm×12cm×36cm 1994-2017年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1994年的《一个童话》似乎是转折的开始,从中可看到赵半狄创作形式的转变。他选择暂别绘画,通过装置、影像的形式寻找更多的可能性,并将目光由个人体验移向大众生活,把矛头指向了消费社会给中国带来的诱人的异化,以机智且幽默的方式调侃商业社会。在此之后,赵半狄以熊猫人的形象深入了人心。
熊猫何以作为赵半狄成为社会介入者的标志?熊猫作为国家符号的象征,意义是比较空洞的。赵半狄的初衷仅仅是希望通过熊猫来增加自己的亲和力,使之成为一个交流的桥梁,他幻想艺术不只是内容,而且是人和人沟通的媒介。在这一点上,赵半狄如愿达到了目的,他通过熊猫这个符号介入了社会,观众也得以通过这个符号进入到艺术作品之中,形成了有效的沟通。1999年至2004年,艺术家与熊猫的对话和公益广告进入大众生活。赵半狄采取了广告这个特殊的形式,似乎让人联想到利希滕斯坦的漫画。作品展现的是日常生活片段,对话框中的内容成为点出主题的关键。与利希滕斯坦将漫画与广告风格结合相似,赵半狄也采用了广告的展示方式。广告作为集体阅读的对象,使我们的行为和思维不自觉地受到支配。事实上,赵半狄的这些公益广告在表达上非常浅显,用直截了当的表演配上对话文字来传达主旨,与传达社会主义理想的宣传画和商业广告并无太大的差别。这种观念的强势植入在大众生活中司空见惯,而熊猫作为艺术符号,带来了一种仪式感,使广告这一形式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它再现和提示了一种观看方式,并带来了对这种视觉方式的反思。如果说波普艺术是对图像的搬用,那么赵半狄的这一系列作品则是对这种观看形式的借用,二者同样诉求于集体阅读和社会心理。在这个基础上,赵半狄一方面解决了中国当代艺术无法吸引观众的问题,使艺术与观众建立起联系;另一方面也用艺术的方式提出对社会主义宣传和商业社会中的视觉现象的思考。
上·《熊猫时装秀》(静帧) 赵半狄 影像 33分33秒 2007年
下·《赵半狄和熊猫》 赵半狄 灯箱 120cm×120cm×6 1999年
从这一系列作品中可以看到,以熊猫为桥梁,赵半狄创作的重心由个人意识转变为了社会意识。《一个人的奥运会》这件作品展现的正是个人意识与集体意识的碰撞。大部分中国人都有这样的梦想,成为奥运会的参与者,这是一种集体意识。赵半狄在为自己举办的奥运会里,同时担任了中标者、火炬手、导演等多个角色,且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用浪漫主义的方式展现了个人强烈的参与愿望。艺术家从北京胡同开始,途经标志性景点与街道,穿过草原与沙漠,最终点燃圣火。北京这一场域的构成,是通过长安街、王府井、充气的天安门模型这些符号完成的,由这些符号唤起的集体记忆被充分利用,因此仅仅几天,伯尔尼的“北京气氛就越来越浓厚了”。火炬最终燃烧成了一轮耀眼的红日,使个人再次回归到崇高的社会集体精神中。赵半狄曾在访谈中声称,对奥运会举办权白热化的争夺令人感到疲惫,国家间硝烟弥漫的权势角力驾驭了人文精神,而这场一个人的奥运会似乎让一切变得简单,没有争夺,无关地域,是对集体愿望的实现,也是对某种集体意识的抗衡。
《熊猫时装秀》则是赵半狄深入剖析社会意识的重要作品,却也引起了很大争议,有人说他劫持熊猫,有人说他诋毁时装,根源在于观看视角的差异。需要注意的是:仪式感的营造和生产是赵半狄“熊猫”系列作品中的关键部分,并一直持续至今。仪式的作用主要体现在转化上,在《熊猫慰问》中,“熊猫”这个符号的加入改变了慰问的性质,使其由普通事件变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使现实中的慰问流程变成了可被复制的范式,被再现于艺术作品中,带来了仪式感。而影像中专业的画外音则是另一个仪式,进一步使记录慰问过程的影片变成了易于传播的社会新闻。通过慰问特殊人群,赵半狄有效地介入了社会,而仪式感则拉开了艺术与现实的距离。正因为如此,纯粹将《熊猫时装秀》从时尚审美的角度来评判实在太过浅显。
“时装秀”这一形式有着自身的仪式感,其核心便是展示。组成中国社会奇观的各个阶层在这里上演了争奇斗艳的一幕,在热闹的场馆中难以体会的是:整个秀实际是一场绚丽又冷静的展示,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今的中国社会,观众甚至可以在这些角色中寻找自己。模特是严肃的,他们只是展示衣物的工具。而赵半狄作品中的模特却是有性格的,成功人士的一本正经、网络红人的哗众取宠、视频裸聊者的风骚,都在舞台上得到演绎。因此,服装展示或许不是首要目的,赵半狄的关注点是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层层剖析。这些模特之中既有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物,也有越出了传统道德规范的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Party”。赵半狄将自己的表达称为“影子式的再现”,将杂糅在一起的社会意识的复杂、混乱和多面性客观地展示出来。通过熊猫符号,赵半狄的创作重心由自我意识发展为对社会意识的关注,也完成了作为公共艺术家的转变。
第二次“放弃”:熊猫时期的结束与身份的转变
在展览的采访中,赵半狄说:“我并不是回归绘画,只是放弃了熊猫,重新拿起画笔。”他的绘画方式没有创新,依旧是古老的手法,因为在赵半狄看来,“怀旧是与世界保持距离的一种方式”。确实,熊猫系列前后最大的差别便是“距离”。
熊猫作为赵半狄介入社会的桥梁,随着这一系列的结束,艺术家的视角再次发生了转变。画笔对于他来说是古典的,让他与时代和社会保持距离;因此当他重拾画笔,画面中的人物被社会风景所代替了。《夜景》和《有摄像头的风景》除了传达出疏离之感,也再次暗示了我们的精神现状。城市中要找到一片纯粹的风景似乎是不可能的,夜色中的“中国梦”就像明灯一下闪亮,不留空隙地控制着我们的主观意识。而《我的花园》中展现出的审思意味,也表明这不再是赵半狄自身的自画像,而是一个艺术家的自画像。在这个时期,赵半狄对艺术家这一身份在社会中的位置进行了反思。
“中国Party”换言之即为中国社会,是艺术家对于现实的一种感受。时装秀中的各个阶层和角色,构成了这样一个热闹的中国。在Party上,赵半狄做了远离主流意识的讲话。他始终在努力挤出自己的空间,不论是对于社会的主流意识,还是艺术世界的主流意识,他选择躲避潮流,相比于被时代落下,他更怕被裹挟于其中。在“中国Party”的画面上,赵半狄并没有画出倒影,在他的心中,没有人是在岸上的,整个社会都在水中,每个人都沉浮于其间,无人可以逃离。肖邦音乐的敏感、伤感、欢快、绝望,与艺术家的内心呼应,帮助他理解现实发生的一切。他就像这个弹奏者一样,在艺术中心驰神往,然而缓缓下沉的钢琴和浮动的水面又将他拉回现实,时刻心怀警惕。
赵半狄以艺术家的身份在Party上作画,然而“此‘油画’已非‘彼油画’”,绘画仅仅是这件作品的一部分。他公开了创作的过程,其意义与演奏者的钢琴表演相类,观众在Party上观看女孩的弹奏,就像我们在展馆观看赵半狄的创作历程一样。湖水漫延至画外,现实就是这个Party的延续。他在此时举办这个展览,与其说是回顾,不如说是完成这场“中国Party”的最后一步,观众和他一样都是参与者,而他更努力想从社会这个Party中抽身出来,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做一个审慎的旁观者。
在赵半狄30年的创作中,观众可以看见较明显的意识转换——由基于自我意识的个人表达,发展为基于社会集体意识的思考,而后进入对艺术家身份的反思。他曾与社会亲密接触,重新拿起绘画之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画家了,而是在一场行为里扮演了画家的角色,用审视的眼光记录下现实万象,实践一位艺术家的文化特权。
注:
展览名称:赵半狄的中国Party
展览时间:2017年8月5日-11月5日
展览地点: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左·《中国Party·肖邦》(静帧) 赵半狄 影像 4分28秒 2017年
右·《中国Party》 赵半狄 布面油画 390cm×290cm 2017年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