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多罗夫的颂歌
2017-09-25钱翰
钱 翰
托多罗夫的颂歌
钱 翰
《一间教室》 斯特恩 油画 1670年
托多罗夫不是专门的艺术史家和艺术批评家,而是一位广博的人文学者,他笔下的17世纪荷兰绘画,显得比一般的艺术史论少了一些所谓的专业性,却更富有哲学意味和对人情的深刻体味,更能让我们感受到17世纪荷兰艺术家的画笔落处所展示的情怀。
17世纪的荷兰正经历从新教到世俗生活这个欧洲历史最重要的思想革命。荷兰的新教教徒比天主教更虔诚,与此同时,新教诸教派共存的生活现实,使宽容精神得以发展,却最终通向了世俗化。荷兰的贸易和商业也使市民阶级发展起来,世俗市民生活成为文化的中心。传统的宗教主题让位于市民日常生活的主题。托多罗夫与其他人一样,也认为荷兰风俗画消解了道德,但是他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一种新的道德。含混的道德并不是没有道德,含混的态度并不意味着没有立场,而是有多种立场,如托多罗夫提到的画家斯蒂恩:“而斯蒂恩本人对她所表现的对生活的爱那么敏感,使得对她的描摹无法完全遵从道德教诲。令道德得到美学上的升华并不意味着拒绝承认道德,而是一种希冀,即美不可能是纯粹的恶的化身。荷兰绘画并不否认美德与劣习,而是凭借在世界的存在面前表现出的某种愉悦感,从而超越了一切美德与劣习。”
《挤奶的妇人》 泰尔·博尔赫 油画 约1652-1654年
就“道德”这个词而言,如果作广义的理解,我认为道德的核心不是教条和命题,而是情感;情感说明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价值观,爱与恨才是最明确的价值取向,而且不像单向度的教条,爱与恨是可以混合在一起的。我们面对人与事,多方面的价值观会同时作用于我们的心灵,激发起复杂的感情。一个教条只有在打动我们的感情的时候,才是真正道德的,否则就只是外在的教条,而感情才是道德的起源和确证。在这个意义上说,风俗画所激发的基本情感:对日常生活的爱与颂歌,本身就是道德,一种更高意义上的道德,更加细腻而复杂的道德。就像托多罗夫自己所表现出的含混性:荷兰绘画超越了美德与劣习,这本身不就意味着一种更高的品德吗?
例如斯特恩(Jan Havickszoon Steen)的画《一间教室》,在讲台上慵懒的教师和顽皮的孩童,从普通的教条看来,这个场面当然不是所谓“道德”的模范。然而画家笔下的孩子们生机勃勃,他们的嬉闹并没有让教师生气,他非常包容地看着这群顽童,画作正下方的那个打盹的孩子尤其惹人怜爱。一方面,观画者会惊讶于这个课堂居然如此没有秩序;另一方面,又无法对这群孩子生气,只能像那个优哉游哉的教师,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一刹那,生活以一种强烈的“本来如此”的境遇感和画面,冲入我们的情感,让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画面充满的不是意义,而是生活本身。
换句话说,这些在我们的教条和意义世界中显得不那么符合秩序、不那么具有意义的景象在画家那里,通过画家的目光(通过绘画转化成观者的目光),成为了美的对象,上升到美的层次。原来似乎是粗俗的东西,经过艺术眼光的定格,摆脱了日常生活中的烦恼,摆脱了利益的要求:如果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在一个混乱的课堂上,可能会担心他不好好学习,将来没有一个好职业、没有好的生活。但是绘画使我们摆脱了具体的忧烦,而去欣赏各种不一样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和形形色色的举动。风俗画既是日常生活的颂歌,又是日常生活的救赎。
关于风俗画属于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艺术史上有不同的看法。弗罗芒坦认为:从风俗画忠实反映了现实生活的场景来说,是现实主义的,虽然不能说没有象征的作用,但是这些象征的意义和概念并不明确,更多的还是现实生活的表现。黑格尔把风俗画定义为浪漫主义,不得不说这位伟大的哲学家有着极为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荷兰风俗画从内容上说都是日常而普通的生活,甚至有些低俗的题材,例如酒馆和妓院,人物的形象或者是普通的劳动妇女,也有酒鬼、泼妇和妓女。然而,风俗画与后来法国的现实主义绘画完全不同,后者强调的是具体的历史表现以及通过这种表现进行历史的批判。而荷兰风俗画则表达了一种特殊的理想:把世界变成诗。这个具体的生活时刻并没有被看成是历史的记录,而是超越时间,成为永恒。
画家通过凝固下来的目光在特殊性中发现了普遍性。古典艺术中,要求艺术表现的对象本身是美的,因此古典艺术的主题一般是神或者伟大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但是风俗画的对象本身并不是审美的对象,生活的居室、挤牛奶的女孩、削土豆的孩子,他们本身并不认为自己是美的,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人也没有把这一切当成是美的,例如泰尔·博尔赫(Ter Borch)的画《挤奶的妇人》。
当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生活中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自己是美的或者说可能是美的,他也不会用审美的眼光打量自己,就像这个挤牛奶的女子,她关心的不是美,而是自己双手的操作和牛的反应,她想的是何时能完成自己的工作、今天的产量有多少。然而在这个画面之外的人,那个画家以及通过欣赏画作而跟画家认同的人的眼光之下,这位女子和那两头牛,与周围看上去破旧而杂乱的器具一起变成了审视的对象,这是个主体化和诗意化的过程。一切实用的东西,在摆脱了实用性之后,就变成了生活的诗,色彩与形象的诗。如果说古典绘画是以诗的形式表达了诗的内容,那么荷兰风俗画就是以诗的形式表达了散文的内容。美存在于微不足道的动作中,如黑格尔所说:“浪漫主义的内心能够在任何可能的及可想象的条件下表现出来,能够同任何一种状态或情境相适应……因为它寻求的, 不是某个客观的、本身就有价值的内容,而是它自身的倒影,不管反射这一倒影的是怎样的镜子。”这是艺术对日常生活的胜利,或者以一种悖论的方式来表达:荷兰的风俗画正是通过使目光的对象摆脱了“日常性”,从而表现了日常生活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