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流转一甲子
2017-09-22郑鸣
郑鸣
60岁。有幸与《中国摄影》杂志同庚。
我接触摄影应该算是比较早的,大约五六岁,跟着上海外婆家的一个舅舅,开始玩晒相:用6寸左右的木质晒相夹,在被窝里把黑白底片和照相馆买来的印相纸夹在一起,拿到太阳下晒10分钟左右,相纸就会晒出发黄的影像,放进大苏打水(硫代硫酸钠)中定影,可以得到一张似乎是调过棕色的照片,觉得很神奇。
9岁到北京父母身边,赶上“文革”,怕我出去瞎混,找出照相机让我玩儿。家里有3台相机,第一台是德国阿克发方匣子的120相机,一卷拍8张,镜前快门,小孔成像不用调焦,只有1/100秒和B门两种速度,是母亲18岁来北京读大学时她叔父送的;第二台是苏联留比特-2,双镜头反光120相机,一卷拍12张,镜间快门,是母亲1954年第一次去苏联时买的,“留比特”俄文是“爱好者”,所以这台相机属入门级,机身是塑料材质;第三台是苏联仿德国徕卡系列的费德-2,旁轴取景、黄斑对焦的135相机,帘幕快门,速度可以到1/500秒,一卷能拍36张,机身还配有做工考究的头层牛皮套,是母亲在我出生那年冬天在莫斯科买的,算是一台不错的相机,拿出来让我摆弄还稍稍有些犹豫。
当时北京不少照相馆都能买到裁剩的“公元”牌相纸边,宽窄不一,用黑纸包好在台秤上按重量卖,一角钱一两斤,足够印120或135相片。用过的旧显影液和定影液,三五分钱能打一酱油瓶子。不装暗盒的过期胶卷也很便宜。我从三里河的家出发,转坐2路无轨电车,往东南远一点到西单,向西北近一点去甘家口,都有挺大的照相馆,攒下买冰棍和果丹皮的零花钱,拎上两个深色的空酱油瓶,就可以把从照相和暗房的一些消耗品置齐。
洗照片一般要等到天黑。用床单蒙上窗户,手电筒包块红布,3个海碗依次盛上显影、清水、定影,一双筷子外加一脸盆清水,就可以开始了。接着用那个晒相夹,在红光下把底片的毛面和相纸的光面相贴夹紧,举到头顶的白炽灯泡下,拉线开关亮灯,数一二三再把灯关上,取出相纸显影定影,脸盆里所有洗好的照片经清水漂净后捞出,光面贴在玻璃窗上,用擀面杖赶走气泡,第二天照片脱落上好光,夹进厚书压平。为了改进这套复杂的流程,我在小学毕业之前,费挺大劲找到三合板、五合板、罐头盒、凸透镜,手工制作出印相机、幻灯机,还曾用幻灯机成功放大照片。
十年“文革”结束后,北京电影学院本科首次恢复招生,我就是拿着几张自己拍摄、放大的纪念照去报名的。当时我是一个印刷工人,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所大学,这样一个专业。我考入摄影系78班,第一个学期的课首先是“照相技术”。每个学生领了一台海鸥205旁轴取景135相机,装上黑白“代代红(DDH)”胶卷之后,姜增璜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门课要解决的8个目标。我在座位上按下快门,拍下这一瞬间(右页上图,画右的背影是邓伟同学)。从照片看,这8个目标依次是:定目标、看光、摄点、光圈、速度、过片、定焦、摄。这张照片可以算做我进入专业摄影学习之前已有的照相水准。十年磨一剑,儿时的爱好似乎解决了这8个目标。
接下来的专业课是“电影胶片”,我和张艺谋在校园里互为模特拍摄作业:实用感光度测定(右页下图)。他抱着的东西叫“色板”,一半黑白,另一半彩色。课程要求用实际拍摄出照片的黑白灰度,与“色板”的标准对照,确定你所使用的胶片感光度和商家标注的感光度是否一致。这门课还要求测定胶片的宽容度,熟知黑白、彩色底片及反转片的制造和冲洗原理等等,涉及无机化学的公式有十几个,连同其他课的光学、力学公式十几个,都要背下来。还好,大部分是中学学过的。
始料未及:我从小到大花费了许多时间精力掌握的这些专业摄影技术和原理,今天几乎化为乌有。柯达公司申请破产,胶片相机退市,对数码时代的年轻人讲胶片摄影恍如隔世。幾天前逛北海公园,湖光山色中一个小女孩正拿着手机在拍照,我凑过去看,她拍的照片早已超越了我们大二结束才掌握的彩色摄影技术,孩子不到3岁。
音乐、舞蹈、美术……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其技术或基本功的掌握,会被科学技术如此迅速地更替和抛弃。摄影已经是零门槛,摄影家何在?摄影还能称之为艺术吗?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傻瓜胶片机普及的时候,很多专业摄影者已经感到压力。
1992年,我在《摄影思维》一文中曾表述:“摄影理论的苍白导致了摄影家内心的苍白。一方面,摄影家们极力把摄影推进艺术的殿堂;另一方面,随着 ‘傻瓜相机的普及,越来越多的摄影家感到日暮途穷。摄影家得意于‘真实又失意于‘真实。因为人们通常以为照片或电影画面便是真实本身。许多摄影家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挖空心思采用种种技术和艺术技巧造成独特的视觉效果,把摄影与‘真实拉开距离,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概念,只有与‘真实拉开了距离的摄影才是艺术的摄影。”当无法靠技术优势来凸显摄影者专业能力的时候,只能强化别出心裁的技巧了。
我们知道,银版照相术发明迄今近180年,传入中国170多年,然而对摄影理论的阐释和总结,无论中外都是凤毛麟角,即使有,大多脱胎于美术。1961年和1964年,时任北京电影学院副院长兼摄影系主任吴印咸的《摄影艺术表现方法》上下两册相继出版,共计20万字。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套系统讲解摄影艺术构成要素的重要理论专著,也是我们在摄影系学习3个学期的基础课“摄影构图”的教材。很幸运,主讲这门课的张益福老师是吴老的得意门生和助手,山东人,率真谦逊,严格严谨,写一手好字。
应该说,我们对于摄影技巧的认识、学习和应用,都是在这个阶段打下的基础,更重要的是,张益福老师以他对摄影艺术发自内心的热爱,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学生。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和张艺谋正准备到沙河去拍作业,碰到张老师,他略带神秘地说:“快跟我到家里来,我刚从吴老那里拿到一本香港出版的《陈复礼摄影集》!”就这样在他家,他一幅一幅讲解作品的特色、技巧,也让我们俩从自己的角度谈感受。翻到陈复礼那幅著名的黑白作品《搏斗》时,我们都被海浪托起的一叶扁舟腾云驾雾的画面所震撼,对那块奇异的云是现场所拍还是暗房叠加争论不休,教学相长,至今难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