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落了一夜玉兰花
2017-09-22沈京烛
沈京烛
【一】
荔荔来到这座光怪陆离、以繁华闻名的城市,是她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的第一天。
江南水乡,伴随黄昏时分船桨摇动的吱呀声,荔荔在一碗素面前假装吹灭了生日蜡烛。她从小过得拮据,不像隔壁家的女娃娃每到生日时都有父母买来的奶油蛋糕,只有这样清汤寡水的一碗面。
自从爷爷去世后,荔荔已经一个人过了三个生日。但今年生日时,荔荔做个一个重大的决定。爷爷曾告诉过她,女孩子到十八岁,就是一个大姑娘了。荔荔想在十八岁之前,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荔荔是个胆大的女孩儿,临行前的晚上,她跟同样无父无母的阿杏说要到外面去闯荡。
阿杏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荔荔,阿公阿婆都说邬桥外面的世界没有山、没有水,只有刺鼻的灰尘和虚伪的人,你会后悔的。”
可荔荔不怕,她拍拍灰尘,第二天凌晨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包就出发了。她买来一张地图,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对火车站里的售票员说:“我要去北京。”
荔荔是有些得意扬扬的,因为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就要变成爷爷口中的大姑娘了。记不清在逼仄的车厢里颠簸了几天几夜,窗外的景色变了又变,荔荔终于到达了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城市。
在北京的第一个礼拜,荔荔找到了一份工作。公司的老板是个看起来很谦和的中年男人,他瞧着在家政所攥着行李徘徊的荔荔,很亲切地招了招手:“小姑娘,从外地来找工作的,是吧?我们正好缺人手。”
荔荔高兴坏了,本因人生地不熟还有些害怕的心一下子拨云见日,变得明朗起来。连工作的地点都没有问清,荔荔就跟着他上了一辆面包车。中年男人一边开着车,一边跟她寒暄。
“小姑娘,这北京大呀,一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你这样的小丫头来找工作。你得庆幸今天遇上我,不然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荔荔拼了命地点头,一直说着谢谢。她没有半分防备心,以至于在面包车开进荒凉的郊区时,荔荔还傻乎乎地小心翼翼地问着男人:“工作的地方原来离市区这么远呀?”
男人没说话,直到拐到了一座小山坡前才卸下道貌岸然的伪装,面容狰狞地向荔荔扑过来:“小丫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先付出点代价!”
荔荔尖叫,这才知道他居然是个骗子。她狠狠地踹了男人一脚,男人不知道她力气这么大,吃痛地弯下身。荔荔看准机会,随手拿起车座上的玻璃水瓶朝他头上砸去。开了车门,荔荔跌跌撞撞想逃跑。突然脚下一滑,她滚下了高高的山坡。
庄恩桥遇见荔荔便是这样的局面,他起先在夜幕下的草丛中看到一道人影时,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直到走近看了看,庄恩桥险些被吓了一跳,只见草丛里竟躺了一个小姑娘,苍白的脸上眼睛紧闭,额头上还有斑斑血迹。
身旁的几个朋友也吓得不轻:“这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躺在这里?”
他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不想揽些不必要的麻烦,随手打电话报了警就打算离开。可走了两步,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呻吟声,他蹙了蹙眉,蹲下身去想听清楚。
“疼……好疼……”
庄恩桥犹豫了片刻,抱起草丛中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你干什么?”有人惊诧。
他不痛不痒地抛下一句:“送她去医院。”
【二】
庄恩桥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荔荔。
巴洛克式建筑的高级酒店,荔荔在门口缠了前台半个小时。
“你就带我去见见主管吧,她要是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我保证立马就走。”荔荔低垂着睫毛,手里攥着一张招聘启事。这是她好不容易在报纸上看到的招聘消息,她想服务生应该是对学历、经验没什么要求的工作吧,可妆容精致的女前台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这里是高级酒店,接待的不是外宾就是华侨,英文达标是我们最基础的招聘条件。”
荔荔仍不死心:“我学东西很快的,只要你们……”
可她的話还未说完,就被前台示意过来的保安请了出去。九月的天,炙热的阳光晒得人的皮肤滚烫,荔荔蹲在台阶上,拼命给自己打气,她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只要有一双手,总会找到机会的。
荔荔不知道远处有一个人就这样瞧着自己,看着她自说自话的模样,又看着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早已糗成一坨的面,荔荔就这样就着白开水一点点将面咽了下去。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的院,额头上还有尚未愈合的伤疤,细细一道青痂,布着密密麻麻的汗。
庄恩桥掀开帽子,买了一碗牛肉饭,走到荔荔的面前。
“光吃这样的东西可熬不到这家酒店招你的时候。”
荔荔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大男孩,她并不认识他,可她还是羞赧地笑了笑:“谢谢你。”
荔荔吃得狼吞虎咽,最后看见庄恩桥身上的制服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也是这家酒店的服务员?”
庄恩桥点了点头,荔荔顿时兴高采烈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听完他的回答,荔荔若有所思地念着:“恩桥恩桥,真好,我的家乡叫邬桥。”
荔荔笑得眉眼弯弯:“我叫荔荔,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庄恩桥拍拍灰尘站起身,他很高,低下头看她的时候,斑斓的阴影落在地上像海浪的波纹。
他就这样瞧了一会荔荔,然后拍拍她的头说:“荔荔小朋友,回家睡一觉,明天来上班吧。”
荔荔直到第二天被人领去酒店换制服时,脑子还是晕乎乎的。她没想到别人一句话就真的能让她如愿以偿,荔荔以为他有什么大来头,小心翼翼地向人打听他的来历,才知道他其实也是在酒店工作的人。主管给他面子,是因为那天酒店弄糟了客人的晚宴,庄恩桥主动承担起责任罢了。endprint
这真是一个好心人呀,好心人是要报答的。于是从第一天起,荔荔就做起了庄恩桥的小跟班。他走到哪儿,荔荔就跟到哪儿,午休一小时的时间她跑老远帮他去买他爱吃的饭,连他换下的衣服也被她洗得干干净净。
荔荔做这些事情时,第一个讥讽她的人却是主管。
“宋荔荔小姐,你有空帮别人跑上跑下,能不能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
酒店的工作并不轻松,因为初来乍到,再加上有时反应慢,荔荔常常搞砸很多事情。搞混了VIP客人的名字;客人点的咖啡,她却送去了果汁;别人用英文询问,她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在这连擦地工都得打扮得一丝不苟的五星级酒店,荔荔就是个笑话。
被主管批评的时候,荔荔会下意识地朝庄恩桥望去。可他每次都神色淡然地从她身边走过,就像那日给她一碗牛肉饭的是个陌生人一样。
好几次荔荔想跟庄恩桥说句谢谢,可看着他的身影,话到嘴边了又开不了口。
蹲在酒店的角落里,荔荔扯着狗尾巴草的根茎,沮丧地想,自己那么笨,他帮了她一定觉得后悔吧?
【三】
荔荔这天又犯了错。
庄恩桥老远就听见主管嚷嚷的声音:“你怎么能带老鼠进酒店呢?还让它跑进了梁先生的房间,幸亏人家梁先生素养好没有跟我们计较,不然早就让你卷铺盖走人了!”
说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主管瞥一眼庄恩桥:“你带进来的人,烂摊子留给你收拾。”
荔荔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她像孩子般微黄细软的头发。庄恩桥叹了口气,朝荔荔伸出手:“给我。”
荔荔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什么?”
“老鼠。”
荔荔使劲摇了摇头:“不是老鼠,它是花栗鼠,很可爱的。”
庄恩桥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心了,别的女孩养宠物都养猫养狗,她倒好,养只这么奇怪的东西。可荔荔又再次反驳他:“这不是我的宠物,这是我的朋友。”
酒店逼仄的小隔间里,荔荔把怀中那只毛茸茸的花栗鼠放到地上,瞧见他难看的脸色,才拘谨地扯着衣角:“对不起,庄大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庄恩桥沉默着,他没有看荔荔,只是径直站起身,然后抛下一句:“你走吧。”
没有犹豫,也没有半分回旋之地。也许她是个身世可怜的孤儿,可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悲惨的故事。他不是慈善家,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帮一个人。
他走了几步,没有得到预想的阻拦,回头望去,荔荔正靠在门边,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一双杏仁眼里已经有了氤氲的泪意。
那只花栗鼠还在她脚边吱吱地转悠着,明明是最小号的酒店制服穿在她身上都还是松松垮垮的,这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庄恩桥的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击了一下,便听见荔荔哽咽着说:“我不想离开,我想赚钱,只有赚钱才能学舞蹈,才能跳舞。”
是的,这是荔荔从未对人开口说起过的梦想。离开邬桥时,当阿杏预言荔荔会后悔时,荔荔曾在心里默默地说,自己不可能会后悔。因为她在书本里看到过,北京能包容所有卑微的人不切实际的梦想。荔荔也不想一辈子当个服务生,她也有自己的梦想。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地下室里,庄恩桥看着那套被细心地晾在床头却洗得褪色的舞蹈服,问荔荔:“你来北京就是为了这个?”
荔荔垂下眼眸,庄恩桥又瞥到桌上一沓舞蹈演出的门票。北京的国家剧院,一张票的票价是荔荔几个礼拜的饭钱,荔荔来北京的半年,几乎把赚来的所有钱都花在这些门票上了。
其实她也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想登台跳舞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她还是想试一试。
“我母亲生前就是文工团里的一位舞蹈演员,她认识了我爸爸,一辈子留在了邬桥。可她爱错了人,到死都没闭上眼睛。”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是风轻云淡的,可庄恩桥还是注意到了荔荔不断颤抖的睫毛。他沉默着出了门,回来时带了一本字典和一些英文磁带。
“這是什么?”
庄恩桥倚在门廊上,挑了挑眉:“想留下来,就得先学好英文。你总不想下次再接待客人时,把欢迎说成谢谢吧?”
荔荔红了脸,又一本正经地匆匆抬头说:“谢谢你。”
荔荔从来都是个将喜乐写在脸上的人,送他回去时,她开心地在路灯下转着圈圈。她穿着一条蓝裙子,在柔和的灯光下,翻卷得宛如层层海浪。
这样的身影,是应该出现在舞台上的。
庄恩桥有些恍惚,荔荔忽然恶作剧般故意跌倒在地,等着庄恩桥伸出手来,她狡黠地眨眼,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她那么单纯,连眼眸都似落了璀璨的星光,庄恩桥不由自主地愣住,也就忘了问问为什么在那挂着的舞蹈服后,有一闪而过的男士衬衫的影子。
【四】
荔荔十七岁那年,时光就如白驹过隙,在指缝中飞速消逝。
因为庄恩桥的出现,荔荔觉得这个原本迷茫的世界被他一点点擦干净。他帮荔荔学习英文,经常不知从哪里弄来低价的舞蹈演出门票,有时还偷偷带荔荔溜到后台,看在台上光彩夺目的那些舞蹈演员。
十八岁生日那天,荔荔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记得这个日子。这天,荔荔下班得早,本打算像往年般煮一碗面就应付过去,走到半路,却被庄恩桥拦住。他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拎出一个大蛋糕,荔荔睁大眼睛望着他。
庄恩桥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唱了一首生日歌,拆开蛋糕盒递到她面前:“宋荔荔小朋友,祝你生日快乐。”
荔荔低头捧着那盒奶油味扑鼻的蛋糕,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庄恩桥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她的反应,刚想说话,却看到有一滴滴的眼泪砸在了蛋糕的边缘上。他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荔荔抬起头,两只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
说出来肯定会被人笑话,荔荔从来没吃过蛋糕,除了爷爷,更没有人替她过过生日。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挖了一点放进嘴里,朝庄恩桥抽噎着说:“我……我要把它存起来。”endprint
庄恩桥扑哧一笑,真是傻里傻气的话。蛋糕哪里有存起来的道理?他逼着荔荔吃完,可荔荔还是舍不得,留了大半带回去。地下室通風不好,蛋糕融化得很快,巧克力一点点淌下来。荔荔抱着膝盖,心里有什么东西如同这蛋糕般发酵起来,有一些酸涩,又有一些甜腻。
刚刚开始十八年华的荔荔当然不知道,此后很多年,将有无数的人替她庆祝生日,在海岛举行的宴会,精美如艺术品的蛋糕,足以胜过普通人的千倍万倍。没有人知道那年赤贫艰苦的荔荔,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最初的对舞蹈的启蒙,都与一个同样一无所有的年轻人有关。
有一次,荔荔又跟庄恩桥偷偷溜进剧院的后台,正看着那眼花缭乱的舞蹈服发呆,有一双手将荔荔拎了出来。粗声粗气的保安朝荔荔大吼:“看见你好多次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荔荔心里惨叫一声,回头一看却不见庄恩桥的影子,正跺脚骂他溜得快时,正化着妆的舞蹈演员却朝荔荔走过来。舞蹈演员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小姑娘,我看到你很多次了,你也想学跳舞是不是!”
荔荔还在痴痴地发怔,女子已经随手把一套崭新的舞蹈服递到她手里:“这套衣服送给你,只是下次别再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了。”
那天,荔荔在回去的路上嘿嘿地傻笑着,新舞蹈服还残留着后台淡淡的脂粉味。庄恩桥跟在她背后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说她魔怔了,一边也忍俊不禁起来。
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荔荔突然停下。她神采飞扬地对庄恩桥说:“我给你跳支舞吧。”
这是庄恩桥第一次看荔荔跳舞。古典的民族舞,旋转间仿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鸟。这是荔荔对着电视自学的,动作虽不标准却轻盈曼妙。跳到最后,荔荔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突然间开怀大笑起来。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像风吹过铃铛。
庄恩桥没问荔荔为什么笑,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路边的人奇怪地盯着他们,荔荔牵起他的手就跑。
他的白衬衫和她的裙子在夜晚的街道上翻飞着。庄恩桥心里像被一只小猫轻挠着,倏忽间轻声念了一句:“我要把今天晚上记住。”
“什么?”荔荔扭头大声地问。
他却摇摇头,微笑着没再说话。
【五】
荔荔没想到自己再次跳舞时,是在一个公园的广场上。
庄恩桥把荔荔带到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心,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这里是很多艺术青年出没的地方,有唱歌的、弹吉他的、画画的。荔荔惊呆了,庄恩桥却问她:“荔荔,你不是一直想登台跳舞吗?剧院是舞台,为什么这里就不能成为舞台呢?”
起先,荔荔还硬着头皮舒展不开动作,好几次想停下来,却撞上庄恩桥充满鼓励的眼神。终于,也许是不自觉地陷入音乐的氛围里,周遭的人声逐渐沉寂,脑海里只有那一个个旋转跳跃的动作。等荔荔再停下来,周围已经围了一群人。他们朝荔荔鼓着掌。
“小姑娘跳舞真不错。”
“再来一支舞,再来一支舞。”
脸涨得通红的荔荔,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喜悦得手足无措。等到人群散尽,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像融化的冰激凌,一寸寸斜下来。他们躺在广场的草坪上休息,广场上有几个收拾完画板的年轻人经过他们身边时,忽然笑着朝荔荔眨着眼睛。
“你男朋友可真好,刚才你在跳的时候,他拼命地在跟别人介绍你。”
荔荔慌忙摆手:“你们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来人却笑得更加厉害地离开了。荔荔偷偷往庄恩桥那边瞥了一眼,他正闭着眼养神,眉目间透着一种大男孩特有的干净气质。荔荔忽然有些心虚,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解释了,他们不相信我……”
“解释什么?”庄恩桥突然开口。
荔荔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差点咬到舌头。庄恩桥倏忽间转身背对着荔荔。
“他们没说错。”
他的声音随着清风徐徐而来:“宋荔荔,怎么办?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
荔荔在这晚失了眠。她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同样有一盏灯亮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庄恩桥找到荔荔,避开她的眼睛,他把一张名片交给荔荔:“这是那日送你舞蹈服的老师的电话,你今天下午去找她。”
荔荔想问他怎么会有这张名片,最终却是默默咽下即将出口的话,然后接过名片。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庄恩桥没放在心上,谁知当天下午荔荔根本没有赴约。
一连好几天,庄恩桥都没有看见荔荔的身影。等她终于出现,他却发现她胳膊上莫名多了几道伤痕。他上前追问那日为什么没有去找那位舞蹈老师,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她竟然就这样错过了。
荔荔却眼神闪烁着躲开他,直至后来,他听到荔荔跟酒店主管提出辞职,主管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本来最近还想夸奖你呢,小庄知道了一定很失望吧。”
庄恩桥压下满腹的疑问,不动声色地跟在离开的荔荔身后。哪知道最后他竟跟着她到了医院。病房里,躺着一个面容消瘦的年轻男子,荔荔上前替他倒了一杯水。而男子不过是瞧了荔荔一眼,便烦躁地将那杯水径直泼到了荔荔的胸前。
“又跟着别人做你的跳舞梦去了吧?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庄恩桥只觉得头皮发麻,冲进去便把病床上的男子狠狠地打倒在地。有一双手拼命地拦在他的面前,几秒钟后,庄恩桥被荔荔反手给了一个耳光。
这是庄恩桥第一次瞧见荔荔歇斯底里的模样,浑身竖起了刺,恶狠狠地吼着:“你凭什么打他?我不准你打他!”
庄恩桥不可思议地盯着荔荔,许久后,荔荔才气喘吁吁地平静下来。她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庄恩桥心一疼,本欲再开口,却在听见荔荔的下一句话后猛然停住。她哽咽着,好似难过极了。
“庄大哥,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阿谷救过我的命。我来北京的第一天,如果没有他,我昏迷在荒郊野外都不知还会发生什么,荔荔不能就这样忘恩负义,对不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之前一闪而过的男士衬衫,以及她突然的改变,只不过是因为她认错了人。endprint
庄恩桥缓缓放下手,不可思议地笑了。
【六】
庄恩桥再次遇见荔荔,已是一年后,在一家小飯店里。
朋友们说起最近有位著名的舞蹈家来北京演出的消息,庄恩桥的心忽然就颤了一下。他又想起曾经那位小姑娘,为了跳舞可怜兮兮地央求着自己能让她留下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好吗?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梦想吗?
啤酒一瓶瓶地灌,朋友都劝他别喝醉了。庄恩桥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可能早就已经喝醉了,不然他怎么在下一秒突然听见有人叫了声“荔荔”,自己的面前就出现了那个离别后在脑海中勾勒了无数次的身影呢?
端着一碗滚烫的汤,荔荔小心翼翼地欲放在客人的桌子上,却在余光中看到了一个人的侧脸,手一抖,汤汁溅到了自己的手上。忍着痛,荔荔匆忙转身想逃,还是逃不过身后追来的声音。
“宋荔荔,北京城原来这么小,再不想碰见的人也能重逢。”
小饭店打烊了,荔荔却迟迟不肯走。老板娘粗暴地推了她一把:“杵在这干吗呢,又想着找我请假是不是!”
荔荔只得离开,走出门,果然看到了那个人一直等待的身影。庄恩桥二话不说,拽起她的手腕,果然看到了几个水泡:“都烫出水泡来了还不出声,宋荔荔,你可真行啊。”
荔荔低下头,也不知怎么了,眼圈就红红的了:“庄大哥,你不怪我?”
庄恩桥怒极反笑:“怪你给我那一巴掌?就为这个,你躲我一年?”
荔荔沉默着,庄恩桥瞧着她委屈的样子,拼命地将想拥她入怀的心心思压下,作势打了下荔荔的头:“真是个小丫头。”
原来小丫头这一年过得并不好,那个叫阿谷的人是个骗子,当时把昏迷的荔荔送进医院就离开的庄恩桥,没注意另一张病床上也正巧送来了一个摔伤的病人。荔荔醒来后,第一眼见到他,便以为是他救了自己。他看荔荔独自一人,趁机撒谎赖上了荔荔。
后来荔荔照顾到他出院,他便骗光了荔荔所有的积蓄。荔荔不敢再找庄恩桥,找了一家小饭店打工,就这样熬着。庄恩桥听得心疼,荔荔却毫不在意般拍着胸膛:“虽然比之前的工作辛苦,但是,你不知道吧?有一位舞蹈团的老师说我跳舞跳得可好了,我现在每周末都能登台跳舞,还有酬劳呢。”
是啊,只不过舞蹈团搭建的是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台子,来看演出的也不过就是零星的几位阿公阿婆。但荔荔还是觉得开心,更何况现在还有了庄恩桥。他每周都会坐在台下看她跳舞,等她下台后,还带着她去吃夜宵。
因为日子苦,便特别喜欢吃甜的东西。煮得软糯的芝麻汤圆,荔荔吃得不亦乐乎,满满一碗下肚,人也就暖了。离开小摊,荔荔又骨碌碌地转转眼,装作自己脚疼,偷懒闹着要庄恩桥背自己。
庄恩桥一眼就看穿她的伎俩,可依旧任由荔荔偷笑着爬上他的背。北京城的春风起,地上落了片片白玉兰。荔荔舒了一口气:“你说咱们这样一步步走,能走到下辈子吗?下辈子我又是什么模样,还能再遇见你吗?”
她又在说些孩子气的傻话,庄恩桥却没有笑了:“下辈子我不知道,但这辈子咱俩肯定能这样一步步往下走。”
“那到时候我们不就老了吗?”
“老了就老了,你是老太太,我是老爷爷,北京城还落一地的白玉兰,我还这样背着你走一辈子。”
也许要到很久后,庄恩桥和荔荔才能明白,年少时之所以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誓言,是因为还未见过痛,还未有过伤害。等到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时,誓言会成为最难开口的东西,“再见”却是唯一的对白。
荔荔二十岁的生日,上帝终于在她黑白灰的世界里,开了一道微小的门。
她遇到了一个从未想过会与之有交集的人。控制住狂喜飞快地跑去找庄恩桥的荔荔,在开门的瞬间,与他同时说了一句话:“我有事告诉你!”
后来,庄恩桥曾无数次想,要是自己先开头说了就好了,要是自己再坚定一点或许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了。可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庄恩桥将手放在背后紧攥着,把一束玫瑰塞到抽屉里。
抬头,他微笑着对荔荔鼓掌:“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上天不可能不给你回报的。”
【七】
荔荔遇见的人,叫梁延安。
他年轻时是国内著名的男舞蹈家,后来因腰伤退至幕后,专门培养国内资质过人的年轻舞者。同时,梁延安也是荔荔当年在酒店无意让自己那只花栗鼠溜进他房间的客人。梁延安认出了她,第一句话就是:“小姑娘,你的那只小花栗鼠呢?”
人生的奇遇有时就这样简单,梁延安无意间看到了荔荔跳舞的视频,找到荔荔的他很干脆地把机会抛到她的面前,国外最出名的艺术类学府,三年专门的舞蹈培训。
“舞蹈最看重灵气,你骨子里有,但是还需要磨砺。这会很辛苦,荔荔,你愿意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庄恩桥对荔荔说。
这无疑是一条罗马大道,只要踏上去,便是前程万里。
荔荔明白,庄恩桥比她更明白。所以,他几乎是立马收拾了她的行李,将她送到了梁延安的面前。可梁延安看着这个风风火火的大男孩很快就笑了。
“她不需要行李,她只要忘记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就够了。”
庄恩桥愣了愣,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得飞快。荔荔跟不上,最后一个人蹲在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庄恩桥回过头去,无奈地将荔荔拉起,这才发现她哭了。
荔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命地抱着庄恩桥:“我不想去了,我不想跳舞了。”
庄恩桥扯着她的胳膊,温柔地劝她:“梁老师说得没错,你要想跳得好,就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邬桥、北京城,给那些所有欺负和伤害过你的人看,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荔荔仍旧拼命地摇头,她水汪汪的眸子里盛满了泪,像凝结的琥珀。她就这样期期艾艾地望着他:“庄恩桥,我只想问问你,你以前说的话当不当真?你说你喜……”
他却猛然打断她:“够了。”
转过身去,庄恩桥平静地说:“不当真的,荔荔,从来都不当真的。”endprint
他说不当真,所以,后来当有人指着电视新闻中报道国家著名舞蹈家梁延安力捧的新人,不可置信地问庄恩桥时:“这不是以前常常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小姑娘吗?”
庄恩桥也只是顿了片刻,头也不抬地说:“是吗?也许你认错人了。”
这是庄恩桥与荔荔分开的第二年,她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不到梁延安说的三年时间,荔荔已经在国外舞蹈界初露头角。她跳的是古典舞,以仙鹤为灵感,当年还是一只小鹤的荔荔,已然破茧重生。
庄恩桥依旧和荔荔保持着联系,只是两人已经默契地不提过往。有时电话中,庄恩桥听到英文的催促声,荔荔捂住听筒敷衍过去,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荔荔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不懂英文而被酒店拒之门外的小丫头了。
时间如抓不住的流水年年而过,荔荔对庄恩桥说得最多的话是:“你等我,我想念北京城的白玉兰。”
庄恩桥每次都沉默片刻,像回答她也像是回答自己道:“好,等你回来,我带你看满树的白玉兰。”
可他还是骗了她,在北京城最冷的深冬,庄恩桥无数次从宿醉中醒来,最后一次,他终于对她说:“荔荔,我等不了你了。”
【八】
荔荔回到国内,已经是在六年后。
她碰到以前送给她一套舞蹈服的舞蹈演员。舞蹈演员惊喜而又感叹地将荔荔仔细看了一番:“当年一见到你这个小丫头,我就知道不简单,在台下盯着我们跳舞的眼睛哟,亮到几乎要发光。”说完,她又促狭地望着荔荔,“那个大男孩呢?我还记得他姓庄,以前蹲在我家门口好几天求着要我送你一套舞蹈服,后来还死命要我教你跳舞,只可惜我答应了他,你却没有来。”
荔荔站在原地许久,转身,她低下头,脸上的泪水平静而又汹涌地落下。
二十六岁的荔荔,已经没有了庄恩桥的消息。她只收到过一张照片,里面是北京城早春落英缤纷的白玉兰。她不知道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如今的生活是好是坏。
“但没关系,没关系。”
他说她等不了她了,那这次,就换荔荔来等。
就像无数次上台,帷幕拉起,聚光灯的光打在她身侧。荔荔在旋转跳跃的独舞时总是会往舞台中央的位置望去,她相信总有一天,那个人会重新出现在舞臺中央,隔着中间的岁月迢迢,荔荔会放下所有一步步走上前去。
“那到时候我们不就老了吗?”
“老了就老了,你是老太太,我是老爷爷,北京城还落一地的白玉兰,我还这样背着你走一辈子。”
北京城的春还在,白玉兰就永远也不会凋谢,逆光而站的少年,就还会回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