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

陈寿新

第一次见到你是中午，你还吊在你妈奶头上，走近你们母子，你划拉着小短腿，想跑，歪歪扭扭跑了几步，随看我的脚步靠近，你把头埋在草丛中，鸵鸟一样，我停下来，想转身走开，你却抬起头来，两枚黑眼珠儿泛着光泽。

我想我有点走不动了。

我揪着你后颈把你拎起来，你四条小腿自然下垂，不挣扎，可能还嗅了嗅我的鼻子。而你妈妈却远远地站着，不理不睬，不吠不凶，似乎是打酱油围观的，这一切与它无涉。毕竟你是有妈的孩子，轻轻放下你，却又似乎装在心里。

傍晚再见到你，是在公路的另一边，你在舔草尖上的小水珠。旁边就是马路牙子，不知道你是如何过的马路，你还不会明白，有叫“人”的那么类东东，用两条腿走路呢！环顾周遭，不见了你妈的身影，也许她躲在暮色中审视我俩能否相依，谁知道呢？

我把你捧起来，放在手掌上托着找“家”，寻了个长宽4×8厘米的小盒子，恰好是你身量，這是你的“房子”，你的“床”，你瑟瑟发抖，用软软毛巾包上，你还抖，抖了一晚上，抖在你的“床”上，不会是冷，你不叫也不闹，不吃不喝，你在寻找依赖。

抱着你才不抖，你喜欢用手轻轻地抚拍脑袋，用舌头轻舔着拍你的手。

你是一条土狗，确切地说，是跟着母亲流浪的野狗，但相比锦衣玉食的宠物狗，从心里我更有些偏爱，领教到处招摇宠物狗而对父母不闻不问的狗狗控，我也曾为他（她）父母抱屈，心里骂声“狗男女”。

夫人不喜猫猫狗狗，我怀疑她讨厌长毛的东东，比如，接触了有毛的动物，她就会联想细菌病毒过敏气味防疫什么的，她就让洗手，只要接触了你，吃饭洗，拿物件洗，穿衣脱衣更得洗，个人生活习惯，这无可厚非，也能克服，为了自己少洗手，我就给你勤洗澡，关键是你的拉撒，家里卫生都是她弄，养两条腿且够她忙，何况无准备突然多出四条腿？住在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商品房，没有小院子安顿你小小的“家”，这让我可怜自己起来，本该在泥土上拥有院落的，十年寒窗为一个非农户口挤过独木桥，那年月很不容易，却不料没了土地为自己垒窝，只能栖息钢筋水泥千人一面的“鸽笼”，这让夫人理由十足，说菌呀毒呀，还有狂犬病，她说电视上教授大师说的。

于是我得让你“东躲西藏”，抱着你的“房子”你的“床”，阳台，书房，车子里，办公室，甚至干脆用个塑料袋拎着你走在路上，好在你不闹不叫，我怀疑是否是只狗？

一位作家朋友说，养狗得像养孩子一样爱它。他爱狗，那天在车后座你“家”中见到你，宝宝贝贝地叫着，我专心开车，没好意思回头，没看见你俩是否在亲嘴了？作家心是柔和、悲悯的，柔得一碰即化出水。可我连孩子可能都没养好。

女儿喜欢猫猫狗狗，那天等她上晚自习回来，过了时间了，正欲怒从肝生，她抱回一只猫，瘦瘦小小的，极是羸弱道：“它要吃奶，找不到妈妈。”

我嘴上骂，学习这样紧张，你有心思在猫身上？自己也养活不了，还养猫？却在找牛奶，连夜提着小桶，拉着女儿找工地盛沙，在阳台上垒沙堆，猫以它天性把拉撒自己埋起来。

不几日，小猫从阳台掉到邻里阳台晒衣架上，深夜不便敲楼下房门，楼下也没人，父女俩把伞撑开倒挂，同钓鱼一样，放上诱饵，系上绳子，学“喵喵”叫着，哄小猫进伞，再千万个小心提上来。

女儿现在按理能养活自己了，她却一下养了两只猫。她的工作与文字、文学有那么一点关系，还兼职电影工作室写文学脚本，做父亲的希望她也能加入什么作协之类，殊不知她却兴致高涨加入某省动物保护协会，自己的工作倘需经常性地加班来应付，却要定期去动物救助站看望她们救助的各种小动物，她跟她妈妈说，现在都差点成素食者，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君子远庖厨，可你得吃喝，且爱啃骨头。在和夫人谎言周旋中，你一天天慢慢长大，就得不断给你换“床”，换到第二张，你认腿，抱着咬，弄得我们在家里如步雷场，稍不小心就会踩到你，换到第三张，你跟脚，脚在哪里，你在哪里，牙齿长齐了，你用嘴巴探寻这个世界，只要能够着，一切物件都得容你牙齿检查检查，咬坏鞋不是太打紧，咬掉了女主人的花，你的第四张床就只能移到楼下屋檐下了。

用绳子拖你下楼，你耍赖，四脚摊在地板上，压住绳子，我俩就很夸张地拔河，拖到门口，你用脚死抵门框。

我也只能帮你说方便妄语：“再养两天，再养一周，大点再大点就送人，到时它就会照顾自己了。”

去年冬天我就喂过狗，在管委会大院，三五条流浪狗，特钟情一只小狗，心里叫它“咖啡”，但没好意思喊出口，隔三岔五我把食堂餐后零碎拾掇拾掇送它们，帅男俊女也帮着喂，看“咖啡”和大狗争食，还护着它，天冷下来，送它一条毛毯，有时晚上借口加班来看看它。出差几天，不见了“咖啡”，惆怅了很久。

接下来的日子，你用你的萌态、狡黠让女主人接纳了你，只要看到女主人的脚，不是抱着就是跟上，她上班，你追在自行车后面，大口大口喘气，这不能不让她停下来，把你抱进购物篮，或者干脆推着自行车慢慢走，每天听到开门声，你就溜进来，在地板上讨好般打滚，基本上都是她照顾你吃喝，女主人给了你一个名字：毛豆。

这很形象，毛茸茸、圆滚滚的，两头稍大，籽饱的毛豆！

女主人散步，毛豆亦步亦趋，走不动了，就快速跑到她脚前躺下，把肚皮亮出来，如同赖在地上要人抱的孩子。“此行无弟子，白犬自相随。”那抚慰贾岛孤寂的，也应该是如毛豆的土狗吧？

今年回家给父母扫墓，毛豆托付同事照看，心里总定格某幅画面：与母亲挥别，她身旁有只摇晃着尾巴的土黄色的狗。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