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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心事

2017-09-21白秋

上海故事 2017年9期
关键词:阴间墓穴梧桐树

白秋

爷爷定过娃娃亲,女方六岁就夭折了。奶奶过门前不知道,没想到,这个事成了她一辈子的心事。

我们这儿老一辈有规矩,夫妻百年之后合葬,定娃娃亲那个人,要排在她前面,甭管子孙辈上是谁熬下来的。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不接受这个事实,她常唠叨:“死了,坚决不和那老骗子合葬,我可不给别人当小老婆,阳间阴间都一样。”

爷爷去世那年,我刚满两岁,奶奶还不满四十岁。

我老家门前有一棵梧桐树,宽厚肥硕的叶,坚挺笔直的干,它是我出生那天奶奶亲手栽下的。当我高矮能给奶奶当拄棍时,梧桐树已有水桶粗细,有事没事我会在上面爬上爬下。更多的时候,我会猴在奶奶身边,看她做针线活,听她讲皮货子精,笤帚嘎达和炊帚嘎达的故事。听她一遍又一遍数落:“栽下梧桐树,不愁凤凰来,你永远不愁找不到好媳妇。长大以后,千万别把我跟你爷爷葬在一起,他在阴间有老婆了,我不去当小。”

我们的村子大,七百来户三千号人,奶奶的手工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冬闲时节,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来大样把小样,跟着奶奶学。她从不保守,随到随教,教会随走。

每月初二、初七,村里都有个小的集市。麦收过后,奶奶就会用麦秸草和棒子皮编成一些小玩意,拿到后街大集上去卖,换个零花钱。一个小脚女人,扶着个半大小子在那里摆摊卖货,后面有时候还跟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黄狗,成了那时的一道风景。大街上,奶奶的货总是最抢手。看着奶奶的手工换成几张毛票,张着没几颗牙齿的嘴笑,就是我莫大的快乐,

有一段时间,我最打怵深秋季节的到来。傍晚的雨,斜打到宽大的梧桐树叶上,声音传得幽深长远,深深的雨幕里,总觉得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每当这个时候,奶奶的眼神就越发空灵,唠叨那些生老病死的事特别多。最后,总忘不了嘱咐我们,她死了,是万万不能跟那个老骗子葬在一起。他那边已经有老婆了,她不去当小。渐渐的,那成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我离开家那年,梧桐树一个人已经搂不过来了,它成了村口的一大景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年村子里集中规划宅基地,把它作了标志物。树梢上绑上一杆红旗,一下子把父亲辛苦盖的八间瓦房劈成了两半。搬家时候,奶奶坚持要下了那棵树干做了壽材。

奶奶守寡五十多年。在一百岁生日前一天,她让家人给洗了个澡,干净地躺在床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明事理的人说,这是修来的福分,老太太一辈子都要强,走的时候也不给家里人添麻烦,那么爽快。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我看到,奶奶的脸上非常洁净,耳朵上整整齐齐挂着那副娘家陪送的银耳环,貂皮做成的帽子上嵌着一块绿莹莹的蓝宝石,闪着幽幽的光,很像小时候我常常看到的,她无怨无悔的眼睛。

奶奶去世前,曾让父亲搀着,歪着小脚去看了爷爷的墓穴。爷爷的墓建在村东边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下面是一片洼地。她说:“这头枕山,脚踩湾是好墓穴哩,保着子孙旺像。为你们好,我就跟他葬一起了。到那边,当小就当小吧。”

(责编/邓亦敏 插图/杨宏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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