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冤扶风

黄宣林

九年前，孙之谦因车祸变成了植物人。他妻子唐玉儿不离不弃，日以继夜精心护理，终于让丈夫重新站了起来。唐玉儿成了居民心目中的模范妻子，大家推举她参加镇妇联“美丽家庭”的评选。可是没料到，居委会把她参评材料一公示，马上有人打电话举报：唐玉兒趁丈夫初为植物人时，与村主任尤自清偷情。举报人说：“一个红杏出墙的女人，能营造‘美丽家庭吗？”

建设小区居委会主任丁一卯，三十岁。她直率不莽撞，果断敢担当。听到偷情二字，立即想起自己大学刚毕业，在镇妇联搞调研时，就听说了建设村的偷情传闻，其背后还隐藏了新老两村主任较量的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建设村村主任魏德饶办了个模具厂，让刚从上海学艺回来的尤自清和孙之谦师兄弟俩，掌管模具厂生产和技术大权。一时间，模具厂成了建设村的聚宝盆，魏德饶的威信，也从凳子跳到了台子，高了一级！进入新世纪后，村办厂跟不上市场需求，厂里效益一落千丈，年终连分红的钱都拿不出来。眼看模具厂成了磨盘上的砻糠，榨不出油水，魏德饶为了维护自己威信，决定杀鸡取卵，卖厂分红。恰巧有位回祖籍求发展的美籍华人，买下了模具厂。转眼间，村办厂成了外资企业。尤自清、孙之谦被聘为正、副厂长，在华人老板主持下，厂里的效益又像八月里大潮汍，天天看涨。一年后，村委会改选，魏德饶因卖厂失去人心，尤自清以绝对多数票当选为新村主任，夺了他的地盘，驳了他的面子，恨得他咬牙切齿。没多久，孙之谦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偷情”的故事就此出笼。结果尤自清被赶走，魏德饶成了代理村主任，重掌大印。本来以为“偷情”是新老村主任较量的副产品，今天魏德饶实名举报，那就得把事情调查清楚！丁一卯派出从小在建设村长大的青年干部小林，要她找举报人魏德饶，收集证据，查明真相。

小林接到任务，就像腊月天吃棒冰，浑身发冷。她听父母说过，魏德饶这个人报复心思重，又爱使阴招捉弄人，是个出了名的“会得绕”，背后还有人送他外号“老膏药”。谁要被他“绕”上，就像贴上老膏药，甩也甩不掉，小林不敢找魏德饶直接取证。当天晚上，她去跳舞广场，找了原建设村几位大伯大妈，问起偷情的事，他们众口一词：“有！”小林要他们提供偷情的证据，他们却讪讪地说：“干这种事，谁会让别人看见！”小林觉得“偷情”只是传说，并无实据。当小林问及尤自清为何罢官时，几个老人又众口一词，说他是掼纱帽自己走的，他辞去了村主任，想留在外企厂当厂长！

丁一卯让小林去找举报人魏德饶要证据，是保护举报内容不外泄。而小林去跳舞广场问大伯大妈，不等于挂了高音喇叭，把“偷情”这种敏感事件进一步扩散了？第二天丁一卯刚上班，有人冲进居委会报告：“公告栏玻璃被人砸了，候选人材料被人拿了！”丁一卯和小林急忙赶到公告栏前，只见公告栏前围了不少居民，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公告栏木架上，用钉书钉钉了份《申明》。上面写了三句话：第一句：我家美丽不美丽，最佳评委该是我老公，我不参加你们评选，公示材料我拿走了！第二句：为取材料砸了玻璃，损坏公物，我赔，留下一百元。《申明》的右上角，钉了个塑料袋，袋内有张百元红票。第三句：九年前，有人诬我偷情，我忙于照顾丈夫，无暇顾及非议，非我软弱！今天砸玻璃，就是想发点声音，还我清白！下面具名：唐玉儿。

丁一卯万万没料到唐玉儿会写《申明》，还砸玻璃，这与她九年来一直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性格判若两人。但细细一想，也情有可原。如今她丈夫醒了，九年来的精心照料，却换来偷情两字，怎向丈夫交代？但是，她砸玻璃，取走材料，能讨回清白吗？此时，围观的群众见居委会主任来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望着这越来越乱的场面，小林心里难受极了。她明白，这全因为自己昨晚到跳舞广场找证据，把偷情的事再一次扩散，激怒了唐玉儿，她才写《申明》、砸玻璃的。真正的点火人就是自己！就在她又悔又急，不知所措时，魏德饶悄悄来到她身旁。小林见了“老膏药”，立刻紧张起来。魏德饶却非常兴奋，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了一些话，然后拍拍她的肩胛，“嘿嘿”一笑，扬长而去。小林听了魏德饶的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顿时浑身都麻木了……

这时，丁一卯从公告栏上摘下塑料袋，高高举起袋内百元钞票说：“这一百元钱，配块玻璃绰绰有余，可是唐玉儿这一拳，却彻底毁了她用九年时间塑造的模范妻子形象。昨天，我们公示唐玉儿的事迹，是民意所向，也是我们居委会的态度！至于九年前那个流言，是真是假，我们正在收集有关证据。由于我们的做法不当，反把流言扩散了。唐玉儿砸玻璃，错！但，这错首先在我们！如果，在公示参评材料之前，我作为居委会主任，上门去征求一下唐玉儿的意见，我敢肯定，就不会发生今天砸玻璃的事。砸玻璃的事，是我对不起唐玉儿！”

小林听了丁一卯这番话，既感动，又内疚。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主任却替自己顶了包。

这时，同样受感动的还有一个人。此人身高马大，四十出头，只见他从丁一卯背后蹭地冲上去，把那份《申明》扯了下来。他就是偷情的男主角尤自清。原来，这份《申明》不是唐玉儿写的，是尤自清以唐玉儿的名义写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昨天中午，他得知公告栏里公示了唐玉儿将参加“美丽家庭”评选的材料，非常欣慰。心想：九年来的冤枉，看来不辩自白了。想不到昨天晚上，他老婆在广场上跳舞，听到小林又在调查此事，尤自清勃然大怒。如今师兄刚醒，流言一旦传到他耳朵里，这个刺激他受得了吗？自己和唐玉儿今后还怎么做人？盛怒之下，他砸了玻璃，取走材料，又以唐玉儿的名义写了《申明》。刚才听了丁一卯的那番话，他方才知道，由于自己的冲动，给唐玉儿带来了负面影响，他悔之又悔！于是，他向围观的居民连连道歉，承认错误。由于尤自清言词真切，态度诚恳，博得了围观群众和丁一卯的信任。丁一卯真没想到，一位堂堂外企厂的厂长，竟会犯下如此低级错误。她严肃地问他：“砸玻璃能讨回你的清白吗？”endprint

尤自清便把原本只是“魏、尤”两个男人之间“村主任的较量”，而魏德饶为了打垮他，硬把唐玉儿拉进来，制造了“偷情”的传言。就在尤自清讲述此事经过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六十开外，又矮又瘦的小老头，他就是魏德饶。魏德饶来到尤自清面前，指着他鼻子问：“你与唐玉儿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有！”魏德饶冷冷一笑，慢吞吞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递给丁一卯，说：“主任，奇照共赏之！请大家看了后再下定论！”

一听有照片，围观群众一下子拥了上来。只见照片上男人就是尤自清！他背后的那幢房子，就是唐玉儿家。时间：凌晨。尤自清衣衫不整，连裤子皮带扣也没扣上，正从唐玉儿家里出来。大家都清楚，唐玉儿丈夫是植物人，唐玉儿和尤自清，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同宿一屋，这一夜干了什么？这照片还真成了偷情的铁证！

围观群众传阅了照片后，都安静下来。魏德饶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明照片在“发酵”！可是，魏德饶只高兴了三秒钟，人群中有人开口问：“请问老主任，尤厂长从师兄家里出来，一定会和唐玉儿干那些苟且之事？这张照片，只能提供某些猜测，至于偷情，必须另有旁证！”这位居民的话，无疑将了魏德饶一军，他一时语塞，不知所云。

丁一卯问：“这张照片谁拍的？”

魏德饶忙说：“是鄙人。”他又故作幽默地说，“说来有趣，就为了一泡尿，给我抓住了這么个镜头——”接着，他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九年前的八月卅一日晚上十点半，魏德饶因尿急上公共厕所，正巧看到唐玉儿送尤自清老婆出来。听她俩说，尤自清酒喝多了，想多睡一会儿。魏德饶想：尤自清是真醉还是假醉？他老婆走了，会不会他给自己创造酒后乱性的机会？于是，他蹲在唐玉儿家对面那棵大树背后，打算等唐玉儿家的灯灭了，跳窗进去，抓个现行。谁知唐家的灯一直亮着，他忍受蚊叮虫咬，足足等了六个小时，到天呈鱼肚白，才见尤自清衣衫不整从唐玉儿家中出来。虽然没抓到现行，拍下这张照片，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就在魏德饶津津乐道讲述照片来历时，尤自清老婆冲到丁一卯面前说：“丁主任，我男人确实在唐玉儿家过的夜。不过，待我走后，唐玉儿为了避嫌，给我男人留下张纸条，要他酒醒后给师兄擦擦身。她写好纸条，就到我家，与我合铺，一直睡在我的身边，她根本不可能与我丈夫干那种龌龊事！”

魏德饶毕竟是“老膏药”，凡他听不顺耳，就拿“膏药”封人家的嘴：“你真不愧是尤自清的贤内助，宁可自己受委曲，放任男人在外面睡别的女人。不过，你是尤自清的老婆，老婆给老公作证，能作数吗？”

就在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当口，刚才那位居民又问了一句：“请问老主任，你说你晚上十点半出来是小便的，一直守候在门外，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拍下这张照片。请问，你半夜出来小便，干吗带照相机呀？九年前，手机照相还没风行，你随身携带照相机，连小便时也在找镜头吗？”

“这！”魏德饶又一次语塞，这是他的软肋！他得知尤自清留宿在唐玉儿家，急匆匆回家取照相机，难道就在他取相机时，唐玉儿出门和尤自清老婆合铺去了？不过，魏德饶毕竟“会得绕”，他不回答那位居民提出的问题，而是一本正经地对丁一卯说：“你们不是讲究旁证吗？那天晚上，唐玉儿与尤自清老婆合铺，除了她们俩，如果另有旁证，我认错，我服输！”

丁一卯觉得，那天晚上，唐玉儿在不在自己家，成了判断她与尤自清有没有偷情，是唯一的，也是最简单、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于是，她决定约魏德饶明天下午在居委会见面，同时邀请有关居民代表参加。

第二天下午，魏德饶准时来到居委会，居民代表也来了不少。此时，尤自清手里举着一本书急匆匆奔来，冲丁一卯喊道：“主任，请你看看这本书里写了啥？”说着，他翻到书的十二页。

丁一卯接过书一看，书名为《花蕾初绽》，十二页是唐玉儿的儿子孙彬彬，在小学二年级写的一篇作文，题为：《最有爱心的叔叔》。作文内容是：“可怕的车祸毁了我爸爸的健康，使他变成了植物人！我吓傻了，妈妈成天只知道哭。幸好来了救星尤叔叔，他是爸爸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他很爱我，关心爸爸，也关心妈妈。在我告别幼儿园，上小学的前一天，八月三十一日的夜晚，尤叔叔来我家。当他知道妈妈每天半夜要起来给爸爸翻身，擦背，太辛苦了，就让妈妈去他家和婶婶睡，他留下来照顾爸爸。半夜，我起来小便，看到尤叔叔在给爸爸揩身、按摩，我好感动！禁不住冲到尤叔叔面前，流着泪喊了一声：‘叔叔好！尤叔叔是我心目中最有爱心的人！”

尤自清说，彬彬是李老师的学生，李老师的儿子在李老师六十大寿时，给她出版了这本书。因为书里收了彬彬的一篇作文，书出版后，李老师给了彬彬一本。彬彬如获至宝，一直好好保存着。

其实，丁一卯也是李老师的学生，她去给李老师祝寿时，李老师也给了她一本。正因为她读过这篇作文，才敢约魏德饶今天见面。但她不露声色，说了一声：“写得不错！”随即递给魏德饶：“你看看，读了小学生这篇作文，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魏德饶看了作文，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心想：童言无忌，不可能造假。但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算了，九年了，尤自清是怎样一个人，不定性，也定型了。一篇作文还能当证据？小孩的话，能作数吗？”

本来，丁一卯想让魏德饶看了彬彬的作文，就坡下驴，不再缠绕。没想到魏德饶说出这些混账的话，还想纠缠不休，她忍不住了，掏出手机说：“这手机里有录音，小孩子的话不作数，请你听听录音，你自己说的话能作数吗？”随即，手机里传出声音有点沙哑，虽然很轻，但很清晰的话语：“丫头，大伯谢谢你，没你昨晚去跳舞广场放风，哪能有今天‘砸玻璃的效果！这下，唐玉儿当不成模范妻子，只能当麻烦妻子喽！尤自清没吃到羊肉，唐玉儿给他留了一身臊，孙之谦闻到这个臊味，他们师兄弟还能和平共处吗？哼！他尤自清想抢我的风头，我就让他在师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看他这外企厂长还怎么当！”

听了录音，魏德饶脸色顿时大变。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高兴，竟忘乎所以，在小林丫头面前吐露了心声。唉！我魏德饶绕了别人几十年，如今被只小小手机绕了进去，这录音太可怕了！凭录音，自己拍的照片，就成了诽谤、诬陷的罪证。孙彬彬那小子的作文，简直把自己放在砧墩板上，还有什么还价的余地？如果唐玉儿去法院状告，有凭有据，自己就得享受住“客栈”不用付房钱的待遇了。这么一想，他立即向丁一卯鞠躬，承认错误，还表示愿上唐玉儿家负荆请罪，请求她放他一马……

第二天一早，丁一卯又看到公告栏前围了许多居民，过去一看，她乐了，大家都在看魏德饶写的《悔过书》。他真的怕了，怕唐玉儿上法院去告他！

（责编/邓亦敏 插图/陈伟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