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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满三月的声音

2017-09-19张芸凡

美文 2017年18期
关键词:凉面公仔

张芸凡

春天,浸润了小河,浸润了低山,浸润了田野和天空。一些酥软的声音,揉揉眼,从温润的土壤里,从滴着露的新叶下,从屋檐下的燕窝中,从阑珊了的灯火中溢出来,涨满地平线。

我们也从长了膘的羽绒服里蹦出来,腆着心满意足的荷包,不时悄悄揩一把压岁钱的油,给油腻了一个年的舌头一点小清新。或者用一个捂得发烫的钢镚儿——

养几包水晶球,本来是姹紫嫣红的小珠子包在塑料袋里,倒进塑料瓶的水里,就慢慢浮肿、变浅,变得有弹性,层层叠叠的伏在瓶里,还得不时地放放水,换换地儿,不然就肚皮儿一翻,碎成果肉似的。有的还“怀了孕”,晕得极淡的颜色里裹着一个越来越大的小黑点,一两天就“生”一黑咕隆咚的小家伙。我们也都纳闷:明明是不同的颜色“生”的,怎么都一个样?

或者碰几下玻璃球,大的小的肥的瘦的,有的是纯色的,有的中央还嵌有花。我最喜欢的是纯蓝或碧色的,不大不小,碰着“叮叮”响。巷子里面有一圆滚滚的小胖,手背揩一把油,甩出两个钢镚儿,买了个滚圆的大白。我们的弹珠瑟缩成一堆,活像瘦巴巴的小雏鸡。他四处征战,俘虏了满满一袋,参差不齐,自封“不败将军”。只好悄悄地把自己的S级都藏起来绕道走了。

要么供奉几只公仔,扇一扇卡牌。大多都是最流行的游戏中的精灵,赛尔号之类的。对面的小家伙也有拳头那么一大摞。先分一半给你,然后挑三张不能输的当扇子(或者空手)上阵。其实最应该害怕的就是这种人了,明知道自己会赢一大堆,还偏偏要先送给你一半,只得悄悄把郁闷往肚子里咽。

这些店的老板们,都各自有各自骄傲的理由,都像树叶子一样挂在架子上,挤挤地摆在门口,花团锦簇。咱家的水晶公仔最花样,咱家的公仔最像样,咱家的卡牌最逼真,咱家的凉面最入味,各自揣了一份有恃无恐,陷在团椅里,歪在长凳上,把手埋在麻将里和面似的,同时用一双油亮的小眼睛,从脸上肥肉的皱褶间射出一道精光,揣测你手中的钢镚儿,极尖利地耸出一句:“哟!买东西哦?”

有一次偷偷溜出家,捏着五角钢镚儿潜行过来,四下里只剩“咚咚”的心跳。午后,人行道灼灼散发着积蓄了一早的暑气。树的影子有些扭曲。从铺前的阴影飘过,板凳上的猫儿耳朵一抖,眯缝个眼,歪在阳光里。捏着汗水浮动的钢镚儿,脚板在石板上“梭梭”响。然后——

“哟?要不要新的公仔哦?”

我肩膀一抖,回头。店老板拧着酸柠檬似的脸,瞪着圆眼睛,无声无息地立在了后头。高大的脸隐在头顶带来的阴影里,只看到一个带钩的鼻子和两个深邃的鼻孔蚌似的一张一合。我“呵呵”扯扯嘴角,往外退一步,转身撒腿就跑。一口气,看见了家门,掏钥匙时,好久都没把钥匙塞进去。摸一把,脸颊都是鸡皮疙瘩。

换个地儿,就是不同的了。

大多都是游走的,像吉普赛人。有背包的,后面挂个蓝白的帆布包,皮肤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前面脖子上挂个黑布包,框些洋娃娃、狗狗、发条列兵之类的小玩意,左手掐一把单调的小喇叭,右手捉个活泼的拨浪鼓,听闷闷的“嘟嘟嘟嘟”笔直地响过来,笔直地响开去。还有挑担的,前面有个箩筐,兜些毛巾牙刷洗衣粉之类的,后面用绳栓挂些“孝顺儿”(老年人用来拿在手里反着抓背的)“敲背锤”(敲背的,与前者是对孪生子)塑料盆刷子抽抽纸之类的,一般都是默默的走到门口,问句,“牙膏牙刷?”或是在过道上拉高了声音喊,“用完没得?牙膏牙刷咯……要不要?盆盆儿……”大人们急速扫一眼柜子,默念一番,走到门口喊一句,“喂!抽抽纸毛巾有没有?”

当然了,我们期盼的,不是这些。当过道里传来轻轻的棉布鞋的“哒哒”声,我们就在过道里“波”冒出来,就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大人们这时都闲,懒得分只眼瞅着我们,乐得自己玩。那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婆婆,头发绾个髻,一身布衣,肩膀还有一个补丁,挂一帆布包,咧一口稀疏的牙。我们围在她身边,她一双枯萎的手,拿一把小梳子,给我们绾个蝴蝶,编个小辫,别个发夹,扎朵花。还可以带带皇冠。当然了,是要买的。

我更爱的,是婆婆的口袋。只见她一只手拿住小伙伴的辫子,一只手在布包里一捣鼓,“喔”,一个热腾腾的故事就被捉住了。

传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都有一条漫长的路。水漫平野,风起雪涌,戈壁悬崖。声音从外面钻进来,淹没在水里,吹散在风雪中,扑在沙子里。所以很久以前,人们听到的,都是千疮百孔。

后来,一个迷路的小小人,走投无路,跌跌撞撞借宿我们的耳朵。他小心翼翼地蜷起羽翅,藏在我们耳朵的深处,用我们的梦境编织声音的路,护送它跋山涉水到我们灵魂的耳畔。

那他会老吗?

会啊,当他老了——像婆婆一樣老时,他就在一个没有风没有雨的清晨,在第一缕晨光中走出来,消散在空气里,把位置让给新生的小小人。

“所以啊,你的耳朵生病,是因为还没有小小人找到你,住进你的耳朵里。”婆婆给鱼子别发夹,拍拍她的头。

“过几天就好了吗?”鱼子眼泪汪汪地瞅着婆婆。

“过几天就好啦。”婆婆揉揉鱼子的耳朵,“发夹借你戴几天,到时记得还哦。”

还有的就是卖书的了。浑厚低沉的吆喝,好像猎人的吼叫,穿透喉咙涌出来,膨胀满整个森林,每一丝叶缝,每一间泥隙,每一只耳朵“晨报……晚报……新周报……”。然后,那些藏匿在阴翳中的小动物们,就从树叶间,露一对璀璨的眼,盯着猎人,眨巴眨巴。大人们只需要付一张纸币,就可以换一叠厚厚的报纸,丝丝滑滑的,有时手上沾了水,摸得指头黑乎乎,闻起来,还有一股尖利的油墨味。还有漫画书,附赠几厘米高的人物塑像,像模像样的。我常常换些书来,无聊时看一看。大多都是小说,也有散文无聊透顶的,讲些遥远天边的城市遥远年代的事情。我也常常好笑,养蝌蚪还要买,难道自己不能抓吗?——小河边,黑魆魆的一层层,放个手掌进去,正面反面都是拱来拱去的黑远脑袋和甩动的黑尾巴,滑滑腻腻——而且还要吞下去!我曾为此恶心了两三天,莫名地发了烧。此后的好多年,每每一看到这个作者,便想起他吞蝌蚪,又感觉到活的蝌蚪在胃里被捞起来粘在岸上时挣扎一般扭动……endprint

这和火车上买卖的比较像。只是火车上的包更大,东西更多罢了。试想一下,正是雾蒙蒙的夜晚,你的火车开着灯沿着轨道,行驶在空阔的平原,平原的边缘,山峦平稳地呼吸。你躺在铺上,上下传来细碎的鼾声。周围的厢还参差不齐亮着洌白的灯。“咣咣咣……”小桌上的东西轻微地颤动,奶茶白烟袅袅。过道上传来泡面的香气,小孩的哽咽声和通电话的声音。一个移动的大包包从走廊上过去,“盒饭,方便面……玩具,充电器……”然后火车慢慢安静下来,进站。站台的灯光从窗帘的碎洞刺进来。嘈杂起来,行李箱的轮子,皮鞋,叫卖声,清晰而遥远地回响。

巷子里也有这样游走的商贩。蹬一三轮车,车后面拉的各式的东西。收废品的,拉的就是一摞摞捆扎好的纸板、报纸,还有电冰箱的一部分之类的。卖馋嘴家什的,拉的就是几个不锈钢桶,一口铁锅,一个煤气罩,还有作料碗。铁锅里一年四季都炸得洋芋、火腿肠之类的东西,铗烂了舀几瓢作料,长筷子“呼呼”裹着搅匀了,撒几把翠莹莹的葱,倒在小碗碗里,捻一把牙签戳在一块烂洋芋上。凉面也是差不多的工序,只是少了“碎尸万段”那一节。夏天时,不锈钢桶里就装了凉糕凉虾冰粉儿,再用塑料瓶装一瓶冰丢在里面。拿个大勺子舀一瓢提起来,加几瓢黄糖随你。若是摊主慈眉善目,还可以跟他要了那瓶冰把玩把玩,塑料瓶子总是扭成黄鳝,瓶里的冰,冰的中心还生长着圣诞树似的冰花,枝杈长满整个内壁,显现出不透明的乳白。或者是刨冰,白色的碎冰,再倒些果酱之类的。冬天时,就能遇见一大壶,手把和壶嘴都是龙——就是有葛粉儿吃了。本来是乳白的像牛奶一样的汤,经他抽了壶倒一柱水,热气模糊,就变成了透明的糊糊,再加黑芝麻白晶糖山楂葡萄干,边搅边吃,只觉得周身的寒气由腹部被逼向两头然后驱出身子。摊子大的还有白纱布盖着卖的糯包谷,酸辣粉。

这样的摊子的叫法深入人心,巷子里任你逮个孩子,都会学着那“凉面,酸辣粉,豆腐脑,凉糕凉虾冰粉儿,买来吃”,跟在他屁股后面边追边喊。那如果你想吃了又在八九楼的家,怎么办?大人们一般冲到阳台,深吸一口气,酝酿两分钟。眼见着人要没影儿了,才姗姗来迟,“喂——买凉虾!”小孩们就在存钱罐里掏掏掏,抓一把捏在手里,扒着栏杆跑楼梯,追上了,捏着钱“凉……凉……凉”半天,纠结死老板了:凉面?凉虾?凉糕?凉皮(没有的)?最后终于抖出一个“凉……粉儿”还是老婆婆准,打半碗凉虾添坨冰粉儿,加满了黄糖,满满地递过来。接过来也顾不得给钱了,先喝一口腻腻的黄糖,清爽不闷,千转不绝,咬到了凉虾,糯糯软软,冰粉清清凉凉。示意婆婆从指缝拉几张钱出来。满唇黄糖不能浪费擦掉,吊长了舌头四周转,又是满唇香香甜甜的口水了。

这些加糖的好东西,还是拆散“鸳鸯”的棒。黄糖正要从冰粉儿山上淌下来,溢出来,你本来好不容易稳住了,你的死党在丈远捕获了好友一只,一个健步扑过来,堪比火箭发射。碗一歪,河流顺着手指手掌手臂淌下来,你连忙补救,黄糖悬悬地在臂弯儿刹车,一脸不耐烦。然后,你一肚子的语言(这种情况下你还奢求是好话吗?礼仪都抛到爪哇国去啦)喷涌而出,还小心翼翼地维持姿势。如果黄糖没有洒光,就用一句“再不跟你好啦!”结束井喷;如果撒光了,就将碗给他黏糊糊地砸过去吧!没人会拦你。手臂上的黄糖嘛……可以用舌头当抹布,一举两得!

最能一针见血的,要数学校周围的商贩。你在学校静坐了一整天,早上春寒料峭,中午和下午却灼浪滚滚,汗水埋藏在发间,指间,衣服间,作业本间,全身都是湿乎乎黏糊糊的,肚子还“咕咕——”秀歌喉,你扛着一背的烦杂移出校门,又得挤上公交肉夹馍。此时此刻,那个站在货架边短衣长裤扇两扇子的老板拉家常一般吆一句,“冰棍儿,解热?五角哟。”或者“漫客,新的!”亦或“方便面,两块,尝个鲜不?”等回过神来夹在公交车里,满手都是他喊的或者没喊的东西了。

摊主的摊头一般都围着一群嗷嗷索食的客人,排到几里外,于是剑眉一挑,袖子一撸,使用技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清出同时来自四海八荒的呼唤,又把佳肴一转眼搞定快递过去的。若是你再加催一句,那摊主的头上必定肉眼可见一团熊熊燃烧的小火苗了。可奇葩必有更奇葩。偏有这样的主儿,面部紧张,双手接过钱,翻来覆去数一遍再来一遍,然后慢条斯理问你第三遍,“哎,你是要的啥子呀?”你急急地跟他比划,他转个身,又接第二单第三单第四单……然后才想起你这第一单,从头又来:“呀,你是要的凉面噻?”……你看着公交车悠悠然开进远方的公交港,又看着他被一个塑料袋绊住两分钟,劈手夺过碗,抢过口袋,一边冲刺一边跑……

——生活不仅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公交车和远方……

这些吆喝是千篇一律,但是东西,可就只有我们知道哪个最好了。凉面酸辣粉之类的——那对三十上下的夫妻,每次撞上都听得他们相互拌嘴,火药浓浓;糯包谷——开个小电动车的大姨;凉糕凉虾冰粉——头发花白而又杂乱,系一条灰扑扑的围裙,还有个鸡精的广告;冰棍——去批发呗……

现在,我也曾寻找过这些“老字号”,都不得而终。因为摊大多都一样。黄糖,只给一瓢,两瓢三瓢就得看那张黑黑的脸了;凉面,吃得出的鸡精味精;糯包谷,吃完了得大口大口喝水才能摆脱那股浓郁的甜腻。

几日前寻找灭失的课本,翻出了一个透明胶带补得全副武装的盒子。打開,满盒的公仔和弹珠。看架势,当时应是皱了小眉毛,极慎重地用胶带缠得严丝合缝,再将一个个公仔立起来排在一起,轻轻地合上盖子,小碎步挪到柜子前踩着小板凳送上去的。此时,这些公仔已经气息奄奄东倒西歪,褪去繁华的妆容。而弹珠,业已物老珠黄,蒙上厚厚的尘。

我用水拂去上头灰,对着太阳。

怎样的一个碧蓝的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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