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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词人

2017-09-19彭安和

美文 2017年18期
关键词:牛筋外祖父

彭安和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题记

说这温州鼓词,恰如那清代赵钧的《过来语》中的侃侃而谈,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因过去的艺人多是盲人,故又称“鼓词”为“瞽词”或“盲词”。看见一人在夕阳漫天下物我两忘地唱,情调悠悠,一如那柳树曼妙的丰姿。

抛去最初盲人唱词的事,今天让我们讲讲阿良和他为之倾倒的鼓词,那代表着一个时代印记的鼓词。

在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里,阿良算是长得俊的。浓眉大眼,透出俊朗;乌黑亮丽的头发,透出精气神;棱角分明的脸型,透出硬朗。就是這样一个年轻人,起初肩负着一个家庭的重任,走上了唱词这条路。又问是铿锵的音韵使然,是朗朗的鼓词醉人,还是那些百年来值得被传唱的精神?只知道他孤身一人四处奔波,用牛筋琴、扁鼓、三粒板唱出了名声,桃李满堂。

那是乐清白象,一块留下阿良痕迹的土地。仿佛仍能看见当初台上的景象,阿良身着中山装,硬朗的身板将中山装挺得笔直,脚蹬一双布鞋——这是家中老母亲一针一线缝的,油光发亮的头发被梳得紧挨着头皮,俊俏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他坐的凳子跟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牛筋琴,被阿良擦拭得光亮,桌子的右边摆着一个小小的鼓,那叫扁鼓。

阿良端坐椅上,左手持鼓箭敲奏琴、鼓,与此同时,兼生、旦、净、末、丑于一身,吐字清楚,情节分明,神态准确,人物逼真。有人道是:“若非苦练,实在难以成功。”他开始唱了,浑厚的声音伴着清脆的琴声在四周回荡,台下鸦雀无声,仿佛都被他的声音带进了故事。他唱的是《云中落绣鞋》,讲的是宋熙宁年间,勇平王高斌之女高蔼霞为黑妖蟒摄去。猎人石义见义勇为,冒死入洞灭妖,救出高蔼霞的故事。唱的人出了神,听的人也入了迷。唱到猎人冒死入洞灭妖时,阿良加重了手中鼓箭的力度,仿佛牛筋琴都开始震动。三粒板加快了节奏,伴着时不时突然敲击出的扁鼓声,故事到达了高潮。伴着乐声,阿良瞪大双眼,高挑眉毛,充分体现出温州城关方言喷口重,宜辨别,声调多变,富有音乐性的特点。黑妖死了,猎人救出了高蔼霞。阿良又恢复了浑厚的声音,将故事娓娓道来。大家却仍未从故事中脱离,被那气氛感染得竟一个个涨红了脸。终了,三粒板渐渐慢了下来,鼓箭也渐渐缓了下来,台下的人连声叫好,掌声此起彼伏,震得惊怵了门外休憩的鸟雀。

阿良拿了钱,毕竟是要养活家庭的。一场结束了,阿良又开始奔赴下一场表演……既是维持生计的手段,更是在无数旋律中流露出来的深深热爱和虔诚……

阿良是个极具文采的人,他写得了对联,对得了对子,编得了打油诗。最重要的是,写得了鼓词。《九龙日月杯》一部,鼓词中这样唱道:“故事发生在明朝,孝宗天子登金銮,四海清平干戈息,风调雨顺万民安。书号九龙日月杯故事,到后来,奇男淑女会团圆……”想是阿良四处奔波的那段日子里,心心念念的,还是家中辛劳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吧。

阿良,他是我的外祖父。我出生时,阿良早已不再外出奔波,他陪伴我从出生到小学毕业,走过了最懵懂的年纪。他对我的影响,是终生的。曾经,母亲在外祖父的熏陶下,也学了鼓词,只是没有外祖父那么高的造诣。从小,我便在鼓词声中长大,无论是母亲婉转的声音,又或是外祖父浑厚的声音,都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时,外祖母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教我一首又一首古老的童谣。邻居曾打趣说,外祖母一来,我连鞋子都无需买。我总是向外祖父炫耀我的学习成果,他先是点头称赞,然后便与我坐在床上,他握着我的手,我握着鼓箭,将童谣用鼓词唱出来。他总是跟我用纸牌玩小猫钓鱼的游戏,谁输了就要编两句鼓词,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样子,再听着我编出的毫无逻辑可言的鼓词,他笑了,那么欢脱。我嘟着嘴,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会自己将那鼓词弹唱出来。

但后来我长大了,外祖父母回到了乡下的老家,带着牛筋琴,更像是带着鼓词,离开了。留给我的,只剩下母亲反复循环播放的鼓词视频,但那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鼓词了。然而每当耳边响起鼓词声时,无论那是不是外祖父的鼓词,我都能听到喉咙深处的那个声音,那是从我骨子里发出的鼓词。母亲总是打趣道:“你还真是唱得有模有样的,要不跟你外公学学啊……”我始终压着声音唱着,在每个漆黑的夜里,想象着自己和外祖父同台演唱的样子,那时的我,也会像他一样耀眼……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实现那个梦想,但我也始终无法忘却,那时外祖父脸上流露出的“孺子可教也”的神情,心中的那份执念,也从未褪去。我想,这也许就是我在那以后,坚守了鼓词那么久的缘由吧。

如今,阿良老了,久别重逢,竟像是一夜之间忽地白了头。孩子大了,孩子的孩子都懂事了,岁月蹉跎,但终是待阿良好的。他总还是身着一套西装,内搭白色衬衫,颈上系着蓝领带,脚蹬着皮鞋,脚踝处露出白色的袜子。仍是那个音色,只是多了些许沧桑,仍是那个牛筋琴,只是琴弦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断了补,补了断;琴身上音阶的标注早已渗入木头,支撑琴弦的小木片上,凹痕更深了。就像是阿良日渐佝偻的身躯,用不再坚实的臂膀支撑着鼓词。阿良和牛筋琴,又或是鼓词,在白驹过隙的岁月中,慢慢老去。某天,琴弦断了,再也无法修补。一个时代的印记,消失了。

海子说:“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我的外祖父阿良,一个唱了一辈子鼓词的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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