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
2017-09-19王宜芳
■王宜芳
誓
■王宜芳
“喝下这杯茶,我带你去散步。”程如东把一杯茶水送到秋的唇边,被秋用手接过来,说:“我自己来吧。”
“可以吗?”他不放心地看着秋。
秋把烟青色的陶瓷杯子送到唇边,喝几口,然后放到他手里。
“恢复得很好啊。”程如东看着秋,把杯子放回身后的桌子上:“好啦,看多好的太阳,我要带你出去溜达一下。”
秋想了想:“我想去看看我家的麦子。”
“好,就去那。”程如东把门带上。门响的时候,阿黄从西墙边狗窝里一跃而起。惊得旁边笼里的四只兔子迅速挤到一起。但阿黄只是去摇着尾巴蹭着秋的裤管。
程如东拍拍阿黄的头:“好吧,你也去。”
这是秋病后第一次出行,程如东不打算让她走得太远,除非去她喜欢的庄稼地。
他们出门的时候阿黄就开始撒欢,不停地跑出去再折回来。
他们从家里到他们的麦田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穿过村子半小时,虽然是有几十户人家,但每一个人见了程如东都要热情地打声招呼,或者聊上几句,彼此问候几句。秋坚持站在桥上看流水时,阿菊嫂子带着孙子路过,两人又热情地聊了一会,最后,他们慢慢走到了自家的麦田边。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来自浙江的面粉厂老板程如东想娶秋,也认为很正常,因为他的面粉厂是租用秋的十亩地盖的。他娶了秋,就不用付租金了。但也有人不这样想。认为他们两个很般配,做夫妻很合适,和租金没有关系。
程如东的面粉厂坐落在秋的麦田里,秋的麦田只有面粉厂的大门口两侧足球场一样大的两块地,是秋坚持着留下的。
面粉厂门口排着几辆拉面粉的车,这给村子里的人留下就业机会,一些人不用出门打工了。
秋站在自家的麦田边,狗在她脚边摇着尾巴卧下来。秋也不由自主坐下来,一手抱住膝盖一手抚摸着狗的脑袋。
程如东向面粉厂里面走去,他不能一天到晚地陪着秋,虽然他很想这么做,可面粉厂的事实在很忙。本来秋给自己帮忙时还轻松一些,秋懂得工人们的心理,安排事情都很妥帖,可是自从她的婆婆去世后就辞职了,只好自己全面打理了。
程如东觉得应该跟秋谈一谈,把面粉厂送给她,一定要让她接受,哪怕是转让,自己做自己喜欢的本行去。
秋看着风吹麦浪时翻滚着金色的光芒,一座长满青草的坟茔在麦浪里露出圆圆的一片青草地,像漂在海浪里的小岛,那是公婆的坟墓,也是自己将来的归宿,这也是不能把所有的地全部租出去的原因。
她不能不想着辰良,那个十二年前离家的人,那个黄鹤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结婚时的山盟海誓转眼就成了一缕清风。
她结婚时是那般惊心动魄,全村沸沸扬扬了很久。其实,那是一场没有婚礼的结婚。因为她是一个私奔过来的女孩子,在当时是不寻常的。他们三年同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默契地认定了彼此。而她父母和所有的父母一样,认为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会给她太多的幸福,至少在物质上是贫乏的,就给她另外指定了要嫁的人。于是,她在一个春日的晚饭后,走了十里的路程来到辰良家,没有迎娶,没有祝福,因为她从来没想到除了辰良还会嫁给谁。
第二天,大哥带来了一群村里的青壮年男子,哥的手还拿一根粗大的绳子,暴跳如雷地站在院子里呵斥自己:“爹娘说了,绑也要绑了抬回去。”
她吓破了胆,但还是苦苦哀求:“哥,你请回吧。”
“那你这辈子就不要回那个家了,这是爹娘的原话。”
“好,我不回家。”
“你保证不会后悔?”
“不后悔!”
“这个人将来对你不好也不后悔?”
“不后悔,他对我不好是我瞎了眼,我心甘情愿赌我这辈子。”
哥气得眼睛都凸出来了,对辰良吼:“你保证一辈子对他好,不欺负她?”
辰良缓慢而有力地说:“我不保证给她荣华富贵,我只是一个老师,但我保证我给她想要的幸福。”
“你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就是几句好话吗?能填饱肚子吗?”
“她要的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不吃苦,不是不受累,她要的是不委屈自己的心,是有人真心疼她。”
“那你就不会委屈她,会真心疼她?”
辰良举起右手,看着众人:“我发誓,我活到什么时候就疼爱她到什么时候。”
哥的嗓子低下来:“那你记住,她从今后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她是苦是甜,是死是活你看着办吧!”
哥转身走了。一帮人随之而去。
秋认为,从此就是天长地久的相守。辰良教书,自己下田,婆婆做家务。
她喜欢在这块麦田里劳作,看天上的云朵悠闲自在地随着自己从田那头飘到田的这头,空气中有麦子的香味,青草的味道,风来时,还会送来苦楝花的药香。秋爱极了乡下的田野,真庆幸自己出生在农村,想古人的“采菊东篱下”也不过如此吧。
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不是生活在哪里,而是看跟谁生活在一起。记得读过的一句谚语:“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秋觉得自己幸福的根源不仅仅是在农村生活,还因为她嫁给了她愿意嫁的人。
她总是一干就是半天,不干完舍不得回家,辰良下班回家不见她回来,就来地里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家。
她认为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幸福。
可是,一个女人做农活真是不轻松:庄稼从种到收割,秋只有下雨天是在家的,其余时间都在田里拔草,手上很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特别是夏天麦收时候,天蒙蒙亮时拿了镰刀下地,一头扎进麦田里忙起来。早晨的麦子带着露水的潮湿,割起来沉甸甸的,每一镰都“哗哗”地响着。到了中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火辣辣的太阳把皮肤晒得生疼,汗水不停地流着,夹杂着尘土,说不出的狼狈。
秋不肯回家吃饭,说是浪费时间,婆婆把饭送到地头,秋在地头的树下啃了两个馒头就走进麦田里。可是天黑下来的时候,一块麦子还没有割完,她的腰直起来就弯不下去,弯下去就直不起来,最后不得不跪在地上,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完了整块麦子。然后就倒在割下的麦铺子上睡着了。
她醒来后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辰良不知什么时候把她从地里拉回来了。她为自己的贪睡感到难为情,却看到辰良心如刀割的眼神,婆婆也心疼地落泪,用衣襟试着眼泪说:“孩子,你来我们家受苦了。”
秋觉得再苦也值得。
可是辰良在暑假的时候却跟秋说:“我辞职了,去南方教书。”
“为啥?”
“那里的工资会比这儿高几倍。”
秋的眼泪下来了:“我们需要很多的钱吗?”
“我们不需要,可是当我黑夜里穿过满地割下的麦子,看到睡倒在麦子里的你时,想起你哥的话:‘她从今后不是我们家的人了,她是苦是甜,是死是活你看着办吧!’秋,我不会离开你太久,5年,我回来,或者带你出去。”
她不能不放她走,她不想让他活在内疚里。
辰良在寒假的时候回来了,给秋带来一笔钱:“等我挣够孩子的教育费,我就回来。或者,我带你出去。”
可是,秋觉得这些钱是抵不上思念之苦的。但是,看到他的开心,她就安心。
第三年的暑假,秋没有等到辰良,来信说是在开暑假补习班。
秋默默等待。
到了第四年的暑假,仍没有回来,连信也没有了。秋忍不住了,便去了地址上的学校,人家说以前有过这个人,但是,早走了。
她找遍了全城所有的私立学校,都没有找到叫周辰良的人,秋知道:如果辰良还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没有他的消息,哪怕是他爱上了别的女子,也会来告诉自己不要等他。他是无法回来。
秋最后在火车站坐了整整一天,不得不肝肠寸断地回来了。
回来后她对婆婆撒了谎,是她想了一路才想到最妥当的话了:“我见到了辰良,原来是有了新家,无颜回来,我们娘俩相依为命地生活吧。”
婆婆既愤怒又心疼,可是看到更加可怜的秋,就不说什么了。
既然如此,婆婆还是失魂落地每天坐在门口张望。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庄稼地里也长满了荒草。秋勉强把庄稼种下地就再也不想管了。
一年后,程如东来征地,办面粉厂。秋家的地并不是靠近公路,但程如东说这块地的风水好,村干部陪着来家商量几次,婆婆和秋才同意。
程如东不但给了租金,还给了秋一份自己选择的工作,还包揽了她们家所有的事务,以及一年前婆婆丧事的操办。
慢慢的村子里就有了传言,说是程如东想娶秋。
其实,秋知道程如东照顾着自己是对她们婆媳的同情,以及对自己租用土地的一种友善回报。所以婆婆去世后,秋就不去面粉厂上班了,为了避开那些流言。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凄凉的,秋几次习惯地喊:“吃饭了!”没有听到答应声才愣愣地想到:“哦,人不在了。”
晚饭后,她继续坐在院子里发愣,屋子里的灯照进大院子里来,院子里的石榴树下,门槛边,都是辰良的气息和回忆。她从辰良想到婆婆,又从婆婆想到辰良……最后,她还是释然了:终老在辰良的院子里,也是一种安慰了。
她跟邻居阿菊嫂子放羊,阿菊嫂还有一个孙子,6只羊,是很够忙活的了。
程如东偶尔来看她。记得一次,秋正在给猪圈糊墙,用盆端了水泥,然后用抹子往墙上抹,一脸的泥浆,让程如东看了很久。
那一年,程如东主动提高了租金,但是秋依然忙着,她并不需要很多钱,只是不愿意闲下来。
闲下来,比忙着更苦。
偏偏是自己病了,是一个月前挑水种红薯时栽倒在河岸边的。她倒下去的时候还想着她的猪、她的羊,交给谁来喂养。但是,她只听到水桶滑下河里的声音,咕噜噜滚了一阵,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河里,自己的脑子也“扑通”一声黑屏了。
醒来时在医院里,程如东在看着她,告诉她是心脏病的猝然发作,不过医生说会很快恢复健康的,是身体素质好,一直劳动的结果。但是要多休息。
所以,程如东就每天过来照顾。把她照顾好就回厂里忙工作,从住院到出院,程如东一直这样忙着了。
这个程如东,仿佛前世欠了自己,秋心里感叹。
麦黄时节,田野里不时响起布谷鸟的叫声,打断了秋的思绪。她抬头看了看麦田里的面粉厂,想到自从婆婆去世后还没有来过厂里。她站起来,慢慢穿过松柏的夹道朝着面粉厂走过去。阿黄显然知道她的目的,一撒欢跑进厂子。
程如东看到阿黄就知道秋来了,出来果然看到秋慢慢走来,他招呼道:“中午食堂有蒸槐花。”
秋点点头,反正回去也是麻烦程如东去做饭。
程如东的办公室和家在厂门右边的两层小楼里,底下一层是办公室,门敞开着,秋走了进去。
秋坐下后看着程如东,忽然问:“你愿不愿意我把地继续租给你?”
“当然!不过还早着呢?”程如东有点惊奇。
“我想现在就跟你签协议,而且,我要降低租金。”
程如东更加不明白,看着她。
秋接着说:“如果我死了,或者意外离去,这地就是公家的了,谁也没有永久的土地使用权。”
“你只是小病了一场,怎么想这么远呢?你很快就会健步如飞的。”程如东试着开导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和所有的人一样问一个多余的问题:“你的丈夫12年没有回来了。也许,或者……”
秋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或者和也许,是回不来了。”
程如东低下头……
秋的眼泪落下来:“可是,我连他死去的消息都没有。”
“连死去的消息都没有,这是你伤心的原因吗?”
“如果确定他死去,或者活着,我就知道该怎样做了。”
“你会怎样做?”
“如果他死了,我相信那是上苍妒忌我们,把我们拆开了;如果他幸福地生活着,我也会幸福地生活着,因为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他若娶了别的女子,一定是因为那个女子非常非常可爱,才不得不娶她。”
程如东的眼睛潮湿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秋相仿的年纪,也是这样漂亮、单纯。
“好吧,”他因为心痛而皱眉:“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秋狐疑地看着程如东,点点头。
“是我的故事。”程如东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到沙发上。
秋看着他,安静地睁着眼睛。是的,她是安静的,明白一切的样子。
程如东把烟点起来:“我来这儿以前,是一个白血病患者。”
秋睁大了眼睛。
“妻子在我住院一个月后掌管了我的公司,却不再来看我。”
“我在医院里享受着生命最后的时光。再也不相信什么纯美的爱情,都是女人用来欺骗男人情感的谎言。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医院却通知我找到了可以移植的骨髓。而且是这个医院里的一个病人。于是我去看那个病人。
他在肝病病房里,面色黧青,但眼神温和,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也和我一样的孤单。
我们一起散步、聊天,一起吃饭。慢慢地我又相信了爱和美好存在人世间。因为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爱情。”
秋的眼神瞬间泛起深情。程如东知道那是她对另一个人的情感。
“为什么不回家治疗,让家人陪伴?”我认真地问他。
那病人说:“因为我家里有两个视我为生命的女人,如果没有了对我的期待,她们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秋的眼泪簌簌落下来:“这是你不肯告诉我们他死讯的原因吗?”
程如东点点头:“这是他的遗愿。他宁愿你们等待下去,因为等待是一种希望。”
程如东继续说下去:“骨髓移植后他更加虚弱了,医生告诉我他不会坚持太久,于是我就在某次他昏迷醒来后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望着我很久,才说:“我答应过她,活多久就疼爱她多久。”
程如东看到秋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撑在地面上。
程如东站起来走向二楼,又很快从楼上走下来,把一袋纸和一个紫檀色的盒子放到桌子上:“这是他所有的病历和骨灰盒,他让我在他母亲去世后交给你。”
秋站起来。程如东把盒子翻转过来,一个人的照片在上面,秋终于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那种能够安抚灵魂的山羊一样和善的眼神。
秋靠过去,把脸贴在木匣上,水一样的宁静。程如东默然地看着。不去打扰,直到许久之后才听她轻声说:“谢谢你把他带回家。”
“我记得他的誓言。就想来看看这个女子。如果可能,替他疼爱她……”
“所以你租用了我家的土地。”
“这是最好的方式。”程如东的心终于不再因纠结而疼痛。舒坦一点。
秋释然而安静:“成全,是最珍贵的。”
“理解也是。”
两个人继续沉默着。良久。程如东才问:“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择个日子入土为安吧。”
“然后呢?你想怎样生活?”
“你把他带回来,是你为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不要为我操心了,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之后,把这个厂子接过来吧,我前妻经营的公司正濒临倒闭,正在寻找买主,那是我一手创办的,我不忍心它垮掉。而且在这儿,我还是很怀念家乡的,特别是在眺望田野的时候。”
秋点点头,全是理解。
一年后,秋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厂里的事务。因为很熟悉,而且,程如东几乎每天都要打电话来过问,会及时地做出指点和帮助。除了对辰良的思念,她觉得生活是那么平静而充实。
她常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坐在面粉厂的院子里休息,特别是春天,苦楝树下的桌子上放一杯茶,她能从彩霞满天坐到暮色四合,她还是如此迷恋这铺满麦浪的田野,还有夕阳下,飞鸟飞过天空的姿势,以及肆意怒放的苦楝树沿着阡陌一直延伸到下一个村子,每一朵都沐浴着金色的光辉,微风里,缓缓飘落。
手机响的时候,秋读到程如东的短信:“这次出国忙了很久,回来看到养的花草几乎都枯死了,但有一种花草,还在旺盛地开着,那样顽强,像一个坚韧的女子……”
秋把手机放回到桌子上,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正在坠入到茶杯里,杯子里的水便微微荡漾了一下,她觉得很温暖,就像辰良的誓言:我活多久,就疼爱你多久。
王宜芳,女,70后,安徽省作协作家,中学语文教师,自2005年开始文学创作,时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杂志、报纸和书刊及微信平台。喜欢自己的工作,热爱文字和花草,愿生活如水,徐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