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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牙(短篇小说)

2017-09-17许铭君

夜郎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利民骡子青石

许铭君

第一章 黄 牙

又是一声巨响!

李静仪忍不住又拔开车帘朝后望:利民城内,一大朵黑烟又在升腾。而东城门,黑蚁一样的人群正拥挤奔逃,就像水瓶拔掉塞子,水,可着瓶嘴朝外猛涌。

驴车跑得飞快。出城就是麦田。路两旁的麦子唰唰向后倒流翻涌。半青半黄半饱的麦穗,总是让人心生希望。李静仪狂跳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就在十几分钟前,她正站在利民师范的东墙前欣赏盛开的凌霄花,日军攻城时的第一颗炮弹就落在了利民城的东城门上。

金柱,赶紧花钱雇了辆带篷的驴车带着她逃回闯王寨。

这时,李静仪心怀感激地去偷看金柱,不料金柱正呲着黄黄的门牙看着她笑,这让她十分反感,便又把脸猛地扭向车篷外。她和多柱都是闯王寨人,俩人已经订婚好几年,打算今年腊月初六结婚呢。他们的婚姻是他们的爹早在他们还没出生时就订好的。她爹和他爹都是寨子里的名人,两人还是结拜兄弟,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李静仪打内心抗拒这桩婚姻,但也不是十分激烈,因为金柱非常好,对同学好,对村民好,对自己最好。他人也是黑眼浓眉,高高大大。但他没有一嘴好看的白牙。这是李静仪唯一排斥他的地方一一在闯王寨出生并长大的人,不管男女,只要是成年人,牙齿,都是黄的。包括嫁过来的女人,时间长了牙齿也会变黄。算命先生说是因为闯王寨的风水不好,其实读过书的李静仪知道,是因为水不好。这里的人刚出生时牙也是白的,但年龄越大牙就越黄,让她厌恶。当然,她不厌恶的黄牙齿的男人也有两个,一个是她爹李满意,另一个是她哥李骡子。

李静仪的牙齿当然是洁白如玉,四千寨民都知道她有一嘴迷人的白牙,甚至都忘记她其实更是方圆多少里少有的美人了。李静仪牙白,是因为她从三岁起就跟着她爹李满意在省城开粮铺,卖米面,她从小在省城长大,喝省城的水,吃省城的米面。五年前,她十三岁时,省城让日本兵占了,她虽然跟着爹娘逃回了闯王寨,但接着又在利民县城上学,到底还是逃过了黄牙之殇。

枪炮声渐渐远了。李静仪手拔车帘,看着车后四散乱跑的人群,有种格格出宫的感觉。

第二章 李青石

▲ 瑞 秋(工笔画)167x238cm / 朱 瑞

闯王寨离利民城六十里,在利民县的最东北角,黄河故道的南沿,跟山东搭界。此寨人口四千,寨墙十里,威名,随风远播。

天挨黑时,李静仪和金柱逃回了闯王寨。

李静仪一进家,他爹李满意就又开始撵鸡,不让任何人帮忙,以示对李静仪的独疼。每一次李静仪从学校回来,他都会亲自抓鸡、杀鸡、炖鸡。每一次,李静仪都很感动。

这一回,像以前一样,因为一只鸡被追杀,一群鸡都在院子里四散狂奔,被李满意决定要杀的那只芦花母鸡跑得越来越慢,喉咙深处发出一种绝望而无力的咯咯声。这让站在廊沿下李静仪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和金柱从城中出逃的情形:当时金柱拉着她冲出校园,大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跑,满耳朵里都是“日本人打过来了”的悲鸣。人堆里,李静仪的脚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次,她的金贵的好看的乳房也不知道被男男女女碰疼了多少次,但她根本无心责骂,只知道跑跑跑……

这一回的炖鸡,李静仪连一块都没吃完。李满意有点不满意,一皱眉,眉心正中那块比指甲盖还大、暗红色的伤疤就变了形。李静仪心也拧了一下:在闯王寨,只有她们家的人知道爹的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五年前,在省城,当时她爹的粮店生意正红,日本兵把省城占领后接着就在城里横行,要征用爹的粮店,爹笑着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日本兵一枪托捣到了眉心,就留下了这个永久的印记。

多吃点,吃完去听你青石大爷说书。

李满意夹了一条鸡腿,摁进了李静仪的碗里。

李满意所说的“青石大爷”是金柱的爹李青石。说书,是李青石家的祖传,到他这代已是第六代了。李青石穿的是长衫,拿的是折扇,走的是四平八稳的步子,但干瘦的脸上,除了说书时,常年不见一点笑,果然有青石的气质。

而从小满这一天起开始说书,是闯王寨的百年传统。说书的人,就是李青石的祖上,现在,当然是李青石。李青石说书,方圆百里,无人能敌。这不光是他声腔高远如雷、有板有眼,水平超过祖辈,不光是因为他说的都是大家最爱听的岳飞传、杨家将、三侠五义,个个英雄叠出、气震人间,更因为他不光说那些祖宗传下来的名篇,还独创新书《李闯王打北京城》,把农民领袖闯王李自成推翻暴政大明的故事说得如惊雷暴雨,叫好声掠遍河南山东两省十八地。所以他一说书,不光是本寨的,寨外十里八村的,甚至四十里开外的山东人也会来听。

推过碗,点上灯,醒木“叭“的一声脆响,李青石进书场了。但让他心虚的是,来听书的人不过二三百人,不足以前的三成。大伙儿稀稀落落地坐着,像因为冻僵而被抛弃的大白菜,很少有人像以前那样说笑。李青石当然知道,这都是因为日本兵占领了利民城,大家都怕了,没心听书了。而这更让李青石痛怕日本人,因为他爹就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

说书的时辰早就过了,来人不但没增加,反而又走了几个。李满意总算一直都在,坐在最前排。他是保长,闯王寨最大的官。他在,李青石的面子就保住了一半。毕竟是自己的亲家啊。李青石暗暗感激。但他儿子和未来的儿媳都没来。之前金柱倒亲自去请李静仪听书了,但李静仪看着安静的灯花,拒绝了。她不去的原因除了因为在利民城受到了惊吓,还因为她不想和金柱并排坐在一起;也因为,说书的地方她一直都不喜欢:臭椿树常年散发着臭味,总让她想到一嘴一嘴的黄牙;甚至因为,她不想让寨子里的人白白地看到自己的一嘴细白牙。

恨恨地,李青石第三次拍响了醒木。之后,他故作镇静,端杯细抿了一口柳芽子茶,开始说书。这一回,他没再像往年那样说些开场子的乡间俚戏小段儿,而是上来就是拿手戏一一《李闯王攻打北京城》。

这让村民总算有了短暂的精神集中,红黄的罩子灯下,一大片表情凌乱的脸,泡在臭椿树的怪味里,像一个个摆在馍筐子里的杂面窝头,任人捏拿……

李青石说书的时候,李静仪正躺上三楼的闺房里,想的是日本兵是不是占领了自己的学校,校园东墙上那倚着青灰的墙壁攀沿而上的凌霄花,是不是被日本兵的刺刀扫落了一地。至少,香气肯定不纯了,李静仪悲哀地想,因为,里面已经掺进了硝烟的气味。

▲ 晨 光(摄影) /韦毓坤

李青石越说越没劲:在以前,每当他说起《李闯王攻打北京城》时,下面掌声和叫好声不断,群情激昂的状态能从开始保持到结束,好像李自成就是闯王寨的老祖宗,而老祖宗的雄风还一直弥漫在闯王寨上空;而现在,掌声只响了一回,且细弱稀落,像烟鬼嘴边的几根黄胡子。

二叔!快回家吧!俺爹叫日本人在城里打死了!

书场后面的黑暗处,突然传出村民李二凄厉的哭嚎!

听书的人,轰地一下全没了,除了李满意。

李青石没说话,一胳膊把灯横扫到地下。书场随之陷入黑暗。

亲家,你也回吧。李满意拍拍李青石的肩,声音有点抖,只一晃,也被夜幕裹走了。

而此时,被惊起来的李静仪,正单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把灯花挑到最大最亮。

一只布谷鸟,凄厉地叫着,从寨子上空倒扣的夜幕下盲目地穿过。

今天小满。1944年的小满。

第三章 白 牙

日本人打过黄河、占领利民城的消息,像浓墨不断滴入清水,再迅速扩散。一时间,虽多是大晴的天,好多人却不知道朝哪里走动了。

李二的爹在利民城里被日本兵刺死的第二天夜里,来听说书的居然不足百人,第三夜,李青石干脆就不再出场。

这几天,金柱都来找李静仪,话依旧很多,但不再说笑,更多的是忿忿然。他说,一个利民城几万人,守城的只有八个日本兵,我们怎么就这么听话?要是大家都动起来,一人一块坷垃也能砸死他们!李静仪虽然也认同金柱的看法,但因为看到他的黄牙,又不愿意帮腔了。

很快就是麦收。今年,居然是个十年不见的丰年。但寨里寨外的人却高兴不起来,虽然还没发生什么事。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离过端午还有三天,四个日本兵突然就坐着一辆军车进了闯王寨,并直接驻在了李静仪的家,李静仪的家院门最宽,院子最大,位置最高,且拥有全寨唯一一栋高达三层的楼房,站在三楼,好像整个寨子都被踩在了脚下——当然是驻守的最佳地点。

抛开日本兵烧杀奸掳的传言不说,李静仪可是亲见过当年日本兵是怎样在爹的眉心留下疤痕的,所以,她对日本兵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但让她和全家人、全寨人意外的是,这四个日本兵居然很平和,很有修养,相互之间说话声音不大,连笑都显得那样谦和。而平时,他们除了在李家院门口轮流站岗,根本不到寨子里走动。

但李静仪还是不敢出门,不敢哪怕偷偷地打量一眼在院门口站岗的某个日本兵。她原来住的是二楼,日本兵住进三楼之后,她就从二楼搬到了一楼,和娘住进了一个房间。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她才盼着金柱更多的来看她,虽然她还是不喜欢金柱的一嘴黄牙。所以,她只希望金柱简单地陪着自己,不必说话,更不要笑。但金柱做不到,总是不停地说,说的最多的还是局势。李静仪,无可奈何。

日子过去了十来天,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李静仪对日本兵一下子就就不那样怕了。李静仪有个哥,叫李骡子,二十岁。他从小就瘸,个子瘦小,低头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李满意一直都不喜欢他,一直拿他当长工使唤。因为不舍得给他花大钱,到现在他也没娶妻成家。李静仪很心疼哥,但她也庆幸瘸腿的不是自己。

打水,是李骡子每天必干的活。李满意拥有自己家的私井,在院子的东南角,青砖井台,黑槐井架。

辘轳摇木桶,很沉,李骡子身子比李静仪还瘦小,每一次打水他都很吃力,李静仪只要看到,总会跑过去帮忙。

这一天早上,李静仪隔着窗户看到,李骡子又去打水,辘轳发出咯咯吱吱咬牙一样的声响,木桶升得越来越慢。李静仪放下木桶,正要跑出去,却看到那个站岗的日本兵居然跑了过去,帮着李骡子绞起了辘轳!李骡子把木桶提出井沿,冲日本兵艰难地笑了一下,日本兵也冲他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李静仪一下子呆了——这个日本兵竟然长了一嘴好看的白牙,长着白牙的男人,在闯王寨,她有多少年没看到了?

从此,李静仪就觉得这四个日本成了自己的近邻,便不再那样怕了,毕竟,他们在吃同一个井里的水啊。

再后来,李静仪就有意留意起这四个日本兵的牙齿来。居然一个比一个白。那天帮自己的哥打水的那个日本兵,牙齿最白最整齐,连个子也是最高的,很魁梧。这让李静仪的心更加不安,她不能接受自己欣赏日本兵的想法,可她管不了自己。

真正把李静仪的心撩乱的,是接下来的一件事:

一个一场夜雨后的早上,一切都是透亮的。全寨的人,包括喝足了雨水的玉米,都是心情大好。

窗后静立的李静仪,正在偷看那个帮哥打水的站岗的日本兵。他,正在吃饼干。饼干这种洋食品,李静仪已经有五年没吃过了,还是在省城时吃的。当时爹给她买的饼干,都是铁皮桶盛的,桶上印着一只大公鸡。她静仪记得很清楚,那种饼干就是“金鸡”牌的,梦一样香甜。

离得稍稍有点远,李静仪一直看不清那日本兵的模样,她极想看清。

就在这时,金柱领着他妹妹出现了。他的妹妹今年五岁,叫小巧,大眼,小嘴儿,很俊。金柱的出现让李静仪有点烦,最近她越来越烦金柱,特别是他的一嘴大黄牙。但她还喜欢小巧,她的牙齿还没变黄。

此时,金柱领着小巧慢慢走向院门,那个日本兵还在吃饼干。经过时,小巧死死地盯着日本兵,走过去了还在扭着头看。显然,她想吃这种从没见过的洋食品饼干。这时,李静仪突然惊诧地看到,那个日本兵追了两步,一弯腰,把几块饼干塞进了小巧的手里!

也就在那一瞬,李静仪一下子看清了那个日本兵,看到他在笑,那笑,让他的一嘴白白的牙齿展现得恰到好处;那笑,安在他温和好看的脸上,把陈旧的大院都映得有了别样的光彩,那光彩,比他肩后的刺刀更亮,让李静仪忘记了他兵的身份……

于是,有时,当那个日本兵站岗的时候,李静仪就有意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院子,再从他面前很青春地走过,然后再有意无意地去捕捉他的眼神,但对方似乎在有意避让着她的目光。李静仪不管这个,她开始心生渴望。虽然有点害怕,但她就是管不了自己,因为,这种渴望,金柱从未让她产生过。

第四章 麦 子

小暑。

这一天清早,天好像真的就热了一些。李静仪一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白牙,一边扇着蒲扇。她算了算,这四个日本兵来闯王寨已经整整二十天了。她,包括她爹李满意,包括全寨的人,对这四个日本兵,都是从最初的极度惊惧,到后来的慢慢平静,再到眼下的说不出的好感。

快吃午饭时,李青石领着金柱来了,来找李满意商量金柱和李静仪的婚事。李青石觉得,日本人来了,应该让他们提前结婚。李满意低头抽着洋烟,眨着眼,光笑不说。

金柱则一直呆在李静仪的房间。

静仪,真没想到,这日本兵一来,游击队也在在黄河故道的苇子荡里出现了。金柱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李静仪猛地一抬头:真的?

金柱点头。

李静仪紧张地朝门帘外瞟了一眼,颤着喉咙:别在我们家说这个。

要是游击队到咱闯王寨干一仗就好了。金柱握了一下拳头。

李静仪一愣,突然朝外猛推金柱!

李青石和李满意没谈出个结果,李满意一直没有囫囵话。

金柱愣了,李静仪笑了。

李青石刚走,李满意就接到日军的通知:他,必须帮助日军收麦子,越多越好,日军会高价回购。贩卖粮食是李满意的老本行。他听说现在省城里的日本兵已经平和多了,他也一直想回省城接着干粮食生意,只是缺本钱。现在捞本的机会来了,李满意不想计较跟谁做生意。

但李满意现在收粮食还差五十块现大洋的本钱。李满意习惯性地用食指抠着眉间的伤疤,想了想,主动找到了李青石:你出一百块大洋,儿女年底结婚。

李青石大怒,说替日本人干事就是汉奸,俺爹让日本人害死了,我不和汉奸当亲家!原来,两年前,他爹被东北的朋友请到满州说书,一场岳飞传刚开头,就让日本特务以扰乱民心抓走,殴打至残,一被送回闯王寨就气绝身亡。李满意说:我干这生意能赚日本人的钱,我这是爱国,怎么成汉奸了?李青石不愿再搭理他,送他两个字:断亲。

▲ 端节赛马(摄影) /韦毓坤

金柱哭了。李静仪笑了。

断亲的第二天李满意就开始赌气收麦,价格,比集市上高出一截,卖麦的人越来越多。小麦,很快堆满了他家的大院。

李青石气坏了,就在臭椿树下摆上桌子和茶碗,明打亮腔地给李满意唱起了对台戏,叫大家不要卖小麦给日本人。但卖麦的人还是不断秧,连寨外的手推车都吱哇吱哇地涌来了。

第二天下午,李青石又在树下怒斥李满意,忽然来了一辆军车,摁着他的脖子就攒上了车。

李静仪的心一天乱过一天,稠密的蝉鸣更是让她焦躁不安。那个日本兵的白牙整天在她脑子里闪现,而四个日本兵身上背的枪刺,有时也难免刺疼她的眼;还有他们插在楼顶上的、在风中翻卷的太阳旗,总让她心一直搁在看似柔软的麦秸垛上,硌得难受而又难言。李静仪陷入从未有过的巨大困惑,就像一棵即将成熟的麦子上,爬着一只啃食的青虫。

第五章 青石与臭椿树

青石和臭椿树,是闯王寨的两件古物,更是圣物,成了寨人每年叠加的骄傲,凛然不可侵犯。

臭椿树和青石都在寨子的最高处。据说,臭椿树已在闯王寨立了最少五百年,它更是救命树:就在十五年前,发大水,寨子里近百人,包括李静仪的爷爷还有她爹李满意都是因为爬上这棵树才活下来,然后他们又跑到了省城,发了财。这树离李满意家的院门不过十几丈远,高,不低于五丈,粗,得五人合抱,叶大荫浓,笼出的树荫远超半亩。来为它系红绫、烧高香的乡邻,从没断过;而青石,长五尺、宽三尺,就浸在臭椿树下的硬土里,少说也有三百年:据利民县志记载,当年闯王李自成攻打北京,路过当时的李家寨,在此率众过夜。闯王不想扰民,就枕着这块青条石,在当时已是百年大树的臭椿树下就寝。寨人敬重闯王,便把李家寨改名为闯王寨,就连闯王枕过的这块青石,也从没人敢踩上一脚。

大暑,狗吐舌头鸡刨土。

李满意收麦收得热火朝天,脸上的笑纹深到几乎掩住了眉心的旧疤。

小麦被日本兵从闯王寨拉走了一车又一车。车轮,在寨里的官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辙。一天,李二家的几只小鸡滚进了车辙,怎么都跳不上来,被又一辆经过的拉麦的重车辗成了黄毛肉饼。李二,别别眼,没敢吭。

此时,李青石已被日本兵从利民城放回七八天了,身子虚到刚能站起来。金柱每天陪着他,眼框里阴燃着满满的怒火。

李满意收麦已有小半月了。他家所有的人都在忙,连李静仪也跟着看秤记账。李静仪其实是主动要求跟着忙的。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院子里,更多的看到那个白牙日本兵。不过,让她奇怪的是,每当她壮着胆去看他时,他却总是低头或者把头扭开。李静仪的心,空空的。

这天的一大早,李静仪又起来帮爹收麦。此时,在院门口站岗的,又是那个牙齿最白的日本兵。李静仪便攒了一脉深深的目光悠悠地探过去一一但却愣了:他脸上一惯的笑意消失了,紧闭着嘴,不但白牙看不到了,脸色也十分阴郁,就像墙角落里淋湿的陈年腐木,正有菌类生出来,让人不安。

当晚,金柱又来了,坐在李静仪对面的木凳上,半天不说话。

李静仪倒沉不住气了,问他怎么了。

金柱:我刚听说咱们的同学周颖,就在他们村被日本兵强奸了。村民杀死了其中的一个日本兵,但这个村也被日本兵“三光”,死了上百人。

李静仪的心一闷,眼泪大出。但又暗暗庆幸,同样是日本兵,闯王寨的日本兵却如此友好。

静仪,咱们寨早晚也得出事,跟我走吧?明天就走,我想去找游击队……

我不走,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李静仪惊恐地用手指着金柱。

金柱的黄牙狠狠地咬合了一下,走了。

第六章 李静仪

金柱走后的第三天下午,闯王寨深陷大热。日本军官佐野突然从利民城赶到闯王寨,让李满意组织了千人大会,以动员村民出售更多的小麦。

一千多名男女都朝臭椿树下挤,都想离场外的机关枪和刺刀远点。但不管有多挤,却没人踩到那块青石上,青石四周便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小小的长方形。

佐野发现了这一点,他斜盯着树和石,皱眉,但追问李满意臭椿树和青条石是怎么回事。

李满意便带着几分自豪和崇拜讲了李自成当年在此露营的故事,又满怀感激地说出了十五年前臭椿树救人的事。

听完,佐野腮部一鼓,突然上前几步,重重地踏在青石上。

全村人的心忽地陷落,好像佐野那一脚踏在了他们心上。但没人敢说话。

佐野仰头看着繁茂如林的树冠,突然用日语对旁边的一个军曹命令道:把青石搬进利民城,把树砍掉!

军曹一愣:长官,我们要的只是小麦。

佐野忧虑地:青石,是他们的英雄之梦;大树,承载着恩情,只要毁掉这两样精神支柱,不要说小麦,要什么他们都会乖乖地交出来。

军曹:明白!

佐野用手指着密不透风的树冠:况且,当年这树上曾经躲过上百人,现在游击队也可以藏在上面袭击我们,不可怕吗?

军曹马上让翻译对李满意传达掘石砍树的指令。村民都把无助而惊惶的目光望向李满意。

李满意低下头,看脚尖。

翻译猛地一推他:执行皇军的命令!

军曹一抬指挥刀,刀尖正对上了李满意的胸口,闪亮的刀尖像一种眼神,骄横地冷笑着。

李满意的身子抖着,拿目光寻找族内的叔伯兄弟,但没人站出来回应。

会场静得可怕,热辣的阳光落在这静里也迅速变冷。

臭椿树,散发的不变的臭味。

李满意见状,请示了军曹之后,赶紧跑回家叫来了李骡子。李满意用一根长麻绳的一头拴上一块砖头,指着臭椿树对李骡子说:把绳子投到树杈上去,你再拽着绳子上树。

李满意相信,不管啥事,只要有人带头,就好办。

人群中开始有人低低地嗡嗡。

李二说:其实我爬树比李骡子快多了,可惜这个李满意为了在日本人跟前表现,根本想不到叫我。

另一个人:嗯。实际上,我爬得比你快。

李骡子一直都怕他爹,他把拴着砖头的绳子猛地向树枝上一投一一哗啦一声,受惊的千百只知了,几乎同时尖叫着从树枝中蹿起,迅速消失在天顶,像黑色的烟火极速消散殆尽。

躲在院门后的李静仪看着现场的一切,越来越恐惧。她的目光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她想看那个日本兵会做什么,但又怕看到……

这时,李满意又开始故作镇静地讲话:臭椿树,臭了我们寨子几百年了,砍了也好啊!要说这块青石,更没用,还能拌倒人哩!都清了,也算做点好事!

放屁!

随着一声怒骂,李青石慢慢地从人群中切出来。他的伤还没好透,走路很慢,但一个眼神过去,李满意就好像被抽掉了颈骨,头一耷拉就哑了。

李青石站到青石前,一条胳膊撑在臭椿树上,身子,撑成了一枚斜插的钉。

李青石喘得厉害,另一只手指点着李满意:亏你还是闯王寨的人,亏这臭椿树还救过你的命!亏你还给这青石磕过头!赚了昧心钱,又来干这伤宗害祖的事!

这时,李骡子已经把麻绳扔到了树上,一只脚已经蹬到了臭椿树上,听到爹挨骂,又愣怔着不动了。

在闯王寨,李满意还从没让人骂过,更不要说当众骂;而当着日本人被骂,让他尤其觉得没面子。李满意突然一把把李青石推倒在地,扭脸对李骡子大吼:上树!先砍枝子!

李骡子赶紧上树,鞋底子把灰白色的树身蹬得啪啪直响。

佐野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满意和李青石。

这时,李青石又艰难地爬了起来,身子一斜一斜的,啥也说不出来。

李骡子已经爬到离地一丈高。

李静仪的心突然撕裂般地疼,她不顾一切地从院子里冲出来。爹和李青石,曾经是多好的一对结拜兄弟啊!

这青石,是闯王留给我们的硬骨头,凭啥要让日本人抢走?!李青石突然怒吼起来,一嘴黄牙开合,唾沫四溅,寨人无不怵然。

佐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青石,这个不久前曾因阻挠李满意收麦而被惩罚过的草民,现在竟然当着他的面又来挑衅,他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佐野紧握刀把。

此时,李骡子已经攀爬至地面以上近两丈。他不敢停,有时双脚会离开树身,身子空悬,从下面看,就像一只被吊起的青蛙。

而这时李静仪也冲到了树下,一手拉住李满意,一手拉住李青石,哭着:求求你们别吵了!

李静仪的出现让佐野眼睛骤然一亮,视线缠绕着李静仪青春凸凹的躯体,舍不得松开。佐野的眼神,让人群中的女人,不管美丑,都低下了头。

那个白牙日本兵也因李静仪的突然出现而皱了一下眉,手中的刺刀不禁朝后撤了一点。

但李青石还在那里怒吼,日本长日本短的,喉咙都哑了。

▲ 牯藏节(摄影) /韦毓坤

佐野突然阴笑了一下,朝军曹说了句什么,军曹马上又对那个日本兵一挥手。

那个日本兵马上端起刺刀,快步冲向李青石。等李静仪发觉时,这个日本兵手中的刺刀已猛地捅向李青石!而同时,这个日本兵的嘴也突然一咧,一嘴白牙一呲,闪着亮,不亚于刺刀的亮度……

李静仪突然明白了一切!羞愧,顿时超过了恐惧。她双手捂脸,身体慢慢地堆积在地上,脑子里闪过的,是金柱,还有他紧咬的黄牙……

树半腰的李骡子,眼睛瞪成临死的公牛……

日本兵的刺刀直接攮向李青石的前胸!

不要啊!李满意突然明白过来,喊叫着,双手下意识地猛推那个日本兵!

叭!

日本军曹的枪响了!李满意前额上的疤,消失了,有血涌出!

几乎同时,刺刀,也耸进了李青石的胸口!

闯王寨,这两个当年声称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男人,终于在日本兵的帮助下实现了他们的誓言。

这时,李骡子的斧头从天而降,正砸在军曹的头顶!

白牙日本兵抬枪射击,李骡子从树半腰跌落……

佐野在军曹的尸体前蹲下,又突然站起,面目狰狞地一挥手,所有的日本兵都开始射击!

寨人纷纷倒下,像镰刀下的麦杆……

子弹,也打在臭椿树上,留下不稀不稠的枪眼。树液,像透明的浓缩的眼泪,从这些枪眼里很快渗出,缓慢淌下,和地下越汇越多的鲜红的人血交相辉映,凄美异常……

不值啊……李青石在闭上眼睛的最后发出喃喃的一声,常年拍打醒木的右手,无力地落在面无表情的青石之上,像鸡爪跌落砧板。

李静仪紧闭双眼,但她的耳朵告诉她,那个牙齿最白的日本兵一共开了多少枪。她的双拳在枪声中越攥越痛……

寨外突然传来枪声!

屠杀中的日本兵纷纷跳上汽车,逃出了寨子。

很快,一队游击队员冲过来,金柱跑在最前面。李静仪放声大哭,扑向金柱。

此时,臭椿树身上,所有的弹孔,都外渗着透明的树液,像凝固的眼泪……

后 记

2016年农历6月。大暑。闯王寨。

下午,臭椿树下。几名记者正在采访抗日老英雄,八十九岁的李静仪。

“李奶奶,请问你是怎么由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女孩,成长为一名消灭近百名日本兵的狙击手的?”

李静仪苦笑:“一开始是被迫。我太恨日本兵了。不然我也不敢和金柱,我的丈夫一起闯进利民城,亲手杀掉那个白牙日本兵。”

“你不害怕?”

“怕。但复仇的怒火可以烧毁所有的恐惧。”李静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有淡淡臭味的空气,望着树身上的斑斑弹痕,“所有的亲人都被杀了,再懦弱也会冲上去。”

“杀戮都是因为仇恨吗李奶奶?”

“是的。我们是不应该仇恨。可日本人为啥要跑到我们中国制造仇恨?我从那个日本兵身上搜到过一张他和一个漂亮女子的合影照。他们都在笑,很幸福。也许他也不愿意打仗,但他还是来了。一场洪灾,是由每一滴水共同制造的,所以每一滴水都有罪责,也都是可恨的。”

记者点头。

李静仪用手拍拍臭椿树:“日本人是可恨,但有些中国人,同样。”

记者一愣。

“还是我丈夫说得好啊,他说,一个利民城几万人,守城的只有八个日本兵,我们怎么就这么听话呢?要是大家都动起来,一人一块坷垃也能砸死他们!”

几名记者再度沉默。

“还有,闯王寨的那次屠杀过后,寨子里好多人竟然说,要不是李青石因为一块破石头和日本人顶牛,寨子里的人根本不会死……”

几名记者相视感喟。

一名女记者犹豫了一下,讨好地笑着:“李奶奶,我想换个话题。你一直在说‘那个日本兵’,他对你有特别的意义吗?你不会……对他有特别的感觉吧?”

李静仪开明地笑笑:“是的,是他让我迅速成长。要说特别的感觉,也有,我确实喜欢他的一嘴漂亮的白牙,比寨子里所有男人的都好看。但在他屠杀过我们中国人之后我才知道,人,心一黑,牙再白也没用。”

此时,夕阳仍然热烈地扑落在臭椿树,及其下面的青石之上。李静仪,手扶着弹迹斑驳的树身,腰杆硬挺,白齿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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