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爱情
2017-09-16金后子
1981年的夏天是燥热的。
毕业考试刚刚结束,我们变成了一群自由自在的鸟儿,在校园内外飞翔着,合影留念的,互赠纪念品的,约散步谈心的,进进出出不断。同学们自知在校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每一天都被设计得五彩斑斓,每一天都感到恋恋不舍。教室门口的那两棵大杨树也变得活泼起来,在暖风的吹拂下,繁枝摇曳,绿叶舞动,树影婆裟。
周二的早晨。刚吃过早饭,班长就催促着心已放飞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进了教室,随后班主任魏老师开始点名,布置填写毕业分配的表格。魏老师的表情是严肃的,点名的声音也异常尖细,像一声声哨响。可当点完所有的名字时,大家发现少了两个同学,一男一女,赵承义、周绍红。老师又重复了一遍两个人的名字,还是无人回应。这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同学站了起来:“报告老师,我看到他俩一块出去啦,是一大早。”
“一块出去的?”魏老师惊得那双细长的眼睛有点变大,变得成了两个杏仁,整个教室的空气也紧张起来。是呀,这在刚刚开放的年代,校园里遇有男女相恋之事,不亚于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扔了颗炸弹,尘土卷起的冲击波是会把人掀翻的。
望着赵承义、周绍红空空的位子,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甚至有了几分妒意——平时少言寡语的赵承义,还他娘的念真经!不过仔细一想,多多少少地从脑子里滤出一些他俩亲亲疏疏的蛛丝马迹。
那是我们这帮青一色农村娃来城里上学,放完第一个暑假返校的时候。很多同学是坐一趟车回来的,其中就有赵承义和周绍红。可就在同学们个个跑单帮的当儿,唯独他俩成双结对、说说笑笑地走出了站口,这在男女生不说话的年月,是很剌眼的举动。见到我们大部队后,赵承义紧跑几步跟了上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从他那尴尬的表情上,还是能看出一丝恐慌,而周绍红绯红的面颊上,始终泛着朵朵羞怯的云朵,她把头偏向一侧,不敢正眼看我们。
秋天转眼到了,学校里发出通知,国庆节要举办歌咏比赛,校园里沸腾起来。我们班的节目是大合唱《祝酒歌》,这在当时是让人如醉如痴的一首歌,老师要求我们一定要唱好。有合唱就要有领唱,让谁领唱呢?魏老师选来选去,选出了赵承义、周绍红。
紧张的排练开始了。同学们列着整齐的队伍,赵承义身穿绿军装,扎着武装带,显得比平时精神了许多;周绍红穿着一件红裙子,脸上擦着少许的粉儿,漂亮得胜过二月的桃花。
每次排练时,先由站在队伍第一排的黄大安同学跨前一步,朗诵一段诗,作为合唱的引子:“曾记否/当年十月的春风/刚把漫天阴霾扫荡/你是那样豪情满怀/兴奋得‘漫卷诗书喜欲狂/让我们手捧美酒/欢庆这胜利的十月吧……”然后,是肩并肩站在队伍前面的趙承义、周绍红领唱。最后,是站在后面的同学们合唱。
节目的排练,为赵承义、周绍红提供了更多的接触机会。早晨、晚上他们经常利用课间单独练习领唱。有一天晚上,大合唱排练结束后,魏老师单独留下了周绍红。过了一会,周绍红哭着跑进了教室。听有的同学议论,是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说她唱歌时分心,看赵承义太多,如果再不改正就换人。果不然,再排练时他俩领唱比以前认真多了,后面的同学唱得也格外带劲。
“看来,他俩的事不一定是真的。”同学们又开始议论了。
演出的时间终于到了。在赵承义、周绍红的领唱下,同学们齐心协力,我们班的大合唱获得了全校第一名。演出结束,校长宣布获奖消息时,掌声如雷,很多同学跳了起来。再看,赵承义、周绍红两双眼睛相互对视着,柔美得胜过皎白的目光。借着月光,男同学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大呼小叫着,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应该是兴奋,是妒嫉,或者说是发泄,是青春的躁动。当然,其中也有我。女生们则围拢在那两棵大杨树下,窃窃私语着,偶尔也发出声声尖叫。
大合唱结束后,赵承义、周绍红的联系并没有中断,而且越来越频繁了。恋爱中的女孩子是痴迷的。你看周绍红吧,更注意打扮了,每天都在调换着仅有的几件衣服,那张苹果脸上也留起了长长的刘海。赵承义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走起路来都与原来不一样了,带着风,哼着调,有的同学还碰见他俩手拉着手进了电影院。哎,他们比那些连与异性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的同学不知幸福多少倍。
事情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后来,听说两个人闹翻了,还听说闹翻的原因是因为一首诗,是周绍红写给赵承义的,题目叫《小河》。赵承义买饭时不注意掉在地上,让别的同学捡到传出来了:“你的眼睛里有条小河,源自你那含情的心窝;我的眼里有条小河,流自我这藏爱的魂魄;你幸福地织着钟情的网,我甜蜜地编着爱恋的歌……”有同学说,这首诗是周绍红从一本刊物上抄的。这样一来,周绍红受不了了,提出要与赵承义分手。
就在临近毕业实习的时候,我与赵承义分到了一个小组,相继发生的一件事,确实证明了他俩的感情危机。
一天中午,我们一块实习的几个同学刚要午休,突然宿舍的门外传来了“赵承义,赵承义”的呼叫,是个女生的声音。赵承义忙迎了出去。只听门外的女生继续说:“周绍红让我捎给你的。”赵承义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他翻着翻着,从里面掉出一封三角形的信,他把书一扔,迫不急待地打开信。信的内容我们是不知道的,但从赵承义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和煞白煞白的脸上,我们已经读出了其中的味道。
随后,赵承义几乎是咆哮着,把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粉碎,然后夺门而去。我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蒙了。我走到门口,用脚踢了踢刚刚被赵承义扔下的那些碎碎的纸屑,“不好,里面的字是用红笔写的。”我脱口而出,因为听一个同学说过,用红笔写信,就意味着断交。
感情的事如六月里的天,阴晴不定。就在实习结束后的不长时间,同学们发现赵承义、周绍红又成双结对地出现了。这次和好,他俩是有点报复式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显耀,不再避讳老师的眼光和同学们的议论,两人一起逛街,一起买饭,大摇大摆、光明正大起来。所有迹象表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向成熟,各种流言蜚语反而少了。
临离校的那天晚上,同学们不再各自外出了,而是早早地聚拢在教室里,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着,有的同学眼里还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没有人通知,没有人相邀,是大家不约而同自动来的。同学们知道明天真的要分手了,一分手就意味着各奔东西,甚至意味着今生今世的永别。
“请同学们出来一下,有事要说。”是班长的声音,这是他最后一次行使自己的职责了。
同学们来到教室外那条长长的走廊上,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走廊呀。多少次,课间在这里争论不休;多少次,上课前在这里嬉笑打闹;多少次,下课时在这里躲风避雨。可这所有的一切从明天开始将成为过去了。
明亮的月光倾泻下来,使已斑驳的长廊新亮了许多。同学们借着月光,莫名其妙地看着班长。班长动情地、略有哽咽地说:“同学们,明天我们就要离校了,今天晚上我受赵承义、周绍红同学的委托,正式向大家宣布他俩确立恋爱关系,我们向他俩表示祝贺。”掌声响了起来。有的男同学声嘶力竭地叫着,用以表达内心那份复杂心情。待大伙稍稍安静下来,班长又说:“为了让大家一块分享这份幸福,按照家乡的传统,赵承义、周绍红决定给每位同学分两块喜糖,现在开始。”
分糖开始了。赵承义在前,周绍红在后,微笑着将包有一层薄薄塑料纸的花糖递到了每个同学的手里,赵承义高昂着头,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拨开糖纸,将糖块填到嘴里,是酸甜交织的滋味。
走廊的那头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魏老师。
月儿升高了,柔美似水。一片淡淡的云彩飘了过来,遮住月亮的半个轮廓,她羞答答地冲着一对恋人笑着……
(金后子,本名李炳锋,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著有《一年的光景》等散文集七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