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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刻尔克》 一场生死大梦

2017-09-15王宝民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27期
关键词:敦刻尔克诺兰海滩

王宝民

最终诺兰通过浩瀚的IMax影像呈现给我们的,是表情的地理学和诺大地域的微相学。人的渺小与高贵、胆怯和勇气、猥琐和尊严……这一切与战争的最终胜负无关。这是普通人类众生相的博物馆

电影《敦刻尔克》剧照

士兵Tommy和Alex在列车上醒来,一束阳光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大概睡了很久。Alex凑近车窗,看到外面宁静的田园景色和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这是什么地方?”他问道。“侧轨,火车马上进站了。”男孩回答。“这是哪一站?”“沃金站。”……

沃金(Woking),距离伦敦市中心(查令十字街)37公里。一个安逸的小镇,如同世外桃源。是的,他们终于回到了英国,好像刚刚做了一场大梦,刚刚从血雨腥风的敦刻尔克逃出来——准确地说,是从克里斯托弗·诺兰孕育的波澜壮阔的生死大梦中醒來。

历史和梦魇

让我们再次回到敦刻尔克。1940年5月26日晚6时57分起,在这个海滩发生了代号为“发电机行动”的“敦刻尔克大撤退”。当其时,二战乍起,措手不及的英法部队被闪电般的德军三面包围,一面被英吉利海峡阻挡。英国当局的希望仅仅是撤出大约45000人的部队。但最终,这场历时九天的大撤退成功地将33. 8226万人撤回了英国,其中,英军约21.5万人,法军约9万人,比利时军约3.3万人——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影片“本事”。

曾给予诺兰巨大灵感的非虚构作家沃尔特·劳德对这一历史事件如此评价——

“只要英语绵延不绝,”《纽约时报》宣告,“‘敦刻尔克一词将被人们以崇敬之心永远传诵。”这句话或许稍嫌夸张,但是这个词——这起事件——确实已活在人们心中。

出生于英国的诺兰也这样说道:“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故事之一,同时也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具有悬念的情形。有 40 万人被困在敦刻尔克的海滩上。他们背后就是海,家乡就在仅仅 26 英里之外,但却似乎永远也到不了。敌人正在逼近。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降,要么受死。”

敦刻尔克大撤退就这样获得了特殊的“经典性”,对英国人来说可谓刻骨铭心。但在诺兰之前,这个空前绝后的历史事件很少被电影触及:“敦刻尔克就是一则不受关注的经典故事。” 诺兰在采访中说。而他之所以会选这个题材,更多是因为“跟大多数英国人一样,我是听着这个故事长大的,它已经深入骨髓。这正是我所追寻的。”

热衷于军事史的影迷对于这次大撤退的双方决策、布阵和武器装备往往津津乐道。但诺兰显然志不在此。擅长拍摄无意识和多重梦境的诺兰之所以选择这一真实的历史题材,肯定不仅仅因其伟大或经典,而是这一空间和事件自身所能带给他的一如既往的“梦境”感。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敦刻尔克》拍摄现场

这是有着明确边疆的“梦境”,或曰“梦魇”:海陆空三个维度,加上紧迫的时间维度,使得这一广袤地区成为一个生死牢笼。如同他的前作《盗梦空间》,主人公们要想冲出这一“梦魇”,需要经历种种异乎常人的考验,其中包括人之所以为人的精神力量、道德力量,而不仅仅是原始的求生本能。

幽闭和广袤

敦刻尔克海滩长达40公里。多佛尔海峡宽约26英里。天气多变,荒无人烟。多年前诺兰和妻子独自乘坐小船漂泊到这里时的第一印象,肯定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冲击。设想他站在目前尚存的东码头,以习惯性的限知视角如同手术刀一样“解剖”这一阔大空间时,他的脑海中涌现的应该不是一般军事爱好者津津乐道的战略平面图,而是立体交叉、海陆空分层的多维空间。同时,熟谙这段历史、打算拍摄这个故事的诺兰对其中的普通士兵的肖像亦应有所触动。

最终影片通过浩瀚的IMax影像呈现给我们的,是表情的地理学和偌大地域的微相学。人脸的表情与阔大的海滩同样重要。海浪的冲蚀与脸颊的紧张、天空上的流云与眼眸中的茫然绝望,在此亦被打碎重组。三面包围但并不出现的德军在此被认证为一种凶险而充满敌意的“自然力量”;呼啸于天空的敌军轰炸机形同灭顶之灾,在下面的无助的人们只能蜷缩着等待命运的裁决。狭小封闭的地狱般的空间与高高在上的天堂感形成鲜明对比。人的渺小与高贵、胆怯和勇气、猥琐和尊严……这一切与战争的最终胜负无关。这是普通人类众生相的博物馆。

在这一幽闭和广袤并存的战场上,诺兰此前所擅长的拓扑几何学意义上的时空游戏已被大大简化,他似乎在叙事学上已无心恋战,惟余橡皮筋般伸缩自如的三条时间线尚清晰可辨:

港口一周(The Mole: One Week)

海上一日(The Sea: One Day)

空中一时(The Air:One Hour)

有人把这三条时间线称为“三个视角”;但在我看来,它们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三个视角,而应为三个世界,而且是非平行的世界。整部影片,三条时间线上的世界各自拥有自己的时间节奏,或延展,或压缩,最终汇合在一起。而且,诺兰将每条时间线上的空间再次裁剪为一个个更为具体的幽闭空间:陆地上狭窄的码头(the mole)、被搁浅等待涨潮的无名商船、被炮火击中正在燃烧的军舰、海面上孤独的民船、天空中仅容一人的战斗机驾驶舱、坠毁之后落在海平面上的封闭机舱……

在我看来,他之所以把笨重的IMax摄影机搬到天上,并不是通常电影里想要的那种所谓航拍效果。更多时候,他只是想拍机舱里的那个狭小空间。而机舱外面和下面的阔大平流层和蔚蓝色的海平面,只是机舱那个狭小空间的背景而已。同样地,他把IMax摄影机塞进并不宽敞的民船,也不是为了取得一个波澜壮阔的海洋画卷。他仍然主要是拍人的表情:他们的恐惧、坚毅、坦然和勇气。

而在广袤的海滩上,他并没有像通常大片那样以航拍或斯坦尼康的手段给出一个肯定会获得赞美的长镜头(虽然那个诱惑太大)。他老老实实地在海滩各处铺上轨道,以有限的视角跟拍几个失魂落魄的士兵。场景也主要集中在一座混凝土与木头建造的码头上(the mole)。

更重要的是:诺兰通过将三面包围的几十万德军置于画外(包括空中的敌机),竟然使敦刻尔克海滩这样偌大的空间也变成了“幽闭空间”。配合此地瞬息万变的天气变化,影片充斥着压抑、绝望的气氛,使得此处的境遇有点像荒岛逃生式的越狱故事。通篇都没有所谓的上帝视角。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局限世界里。每个人面对的都是只属于自己的命运,每個人的选择都是独立做出的。

这样的逃生氛围,从一开场男主角Tommy在街上被德军的暗枪袭击时起就被确立了,直到影片结尾。

而让幽闭空间和广袤空间获得精神意味的,则是汉斯·季默的音乐。

有人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在本片中,甚至可以说音乐就是时间本身。

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

通篇不见好莱坞大片那种“约翰·威廉姆斯”式的大编制乐队的澎湃激情,反而将无调性音乐结合钟表的滴答声,使其音效化,产生了所谓谢帕德音调错觉(Shepard Tone Illusion),时刻催促着,造成紧迫感,在三条时间线上一直不停地产生持续不断的强度,而且强度不断放大。这非常适合这个分秒必争的大撤退故事。

在诺兰的“手术刀”切割之下,陆地、海面、天空,谨守着各自的界限,并不轻易逾矩。这三个“世界”的人的生存法则也带有精神层面的意味。而汉斯·季默的音乐则像海鸥一样,自如地穿梭于这三个空间,将它们连缀起来,缝补起来,并自始至终代入着观众的情感,几乎毫不停歇,令人欲罢不能。

音乐的色彩也随着陆地、海面、天空而变化。在某个段落,只是单调的节奏和音色的重复;一旦镜头上升到天空,音乐立即变得明亮起来!

报纸与回忆

报纸在此成为全片中惟一可称为“上帝视角”的叙述者。这是相当简洁、古老同时也很文学化的手法。它呼应了片头像诗句一样不断强调的敦刻尔克的悬疑局面。一种观众熟悉的声画对位出现了:伴随着男主人公读报纸的画外音,我们看到那个燃油已经耗尽的皇家空军飞行员缓缓滑翔、降落在已被德军占领的敦刻尔克海滩,下飞机的那一刻,随手点燃了飞机,然后在熊熊大火中转过身来。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是:已经返回英国的男主人公读完了报纸,抬起头来看向观众。影片戛然而止。这是一种相当文学化的手法。这使得刚刚发生过的故事成为了回忆:有人的故事持续了一周,或被拯救,或成为炮灰;有人则在一天里漂泊,见证生存和死亡,水深与火热;有人仍在他的一个小时里出生入死,或者永生。而被保护的那些人,早已平安回到了故土。他们手持报纸目瞪口呆,在其上,刚刚发生的事情已被描述为一场奇迹,或者说,被文本化了,因而成为了历史,变得不再真实。

人的优雅或尊严有时并不表现在战胜或进取的时刻,而是失败或撤退的时刻。

这不只是国家间的战争。这是在浩大的敦刻尔克沙滩、海面和天空渐次展开的灵与肉的争战,关乎每一个人类个体的上升或下坠。英吉利海峡也不只是某个具体的地理区隔(空间)。它就像《出埃及记》中的红海,每个人都注定在此经受洗礼。在此,生与死并非由自己决定,那是突然降临的命运,是由上边说了算的;作为人类个体,自己惟一能够把握的,只有尊严,生的尊严,死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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