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雄”对谈:诺兰到了,说好的吴京呢?
2017-09-15李莎
李莎
有一种战争片叫“主流”,还有一种叫“敦刻尔克”
32名记者被统一带到一间会议室里。“大家注意一下,不要说话。”带队的工作人员站在队伍前面叮嘱。会议室里的座椅被整齐排列成横八竖四的阵型。此前,每位到场的记者都领到了一张注明媒体名称和编号的纸条,上面用中英文写好了一到两个采访问题。记者们坐定之后,另一位工作人员又交代起来:“主持人会按照各位领到的编号喊人,然后大家举手起立,按照纸条上写的问题提问。”在邀请信息中,主办方将这样的采访称为“圆桌采访”。
比原定时间晚了将近四十分钟,克里斯托弗·诺兰来了,身着与气温不相符的西装三件套,显得非常郑重其事,同样严肃的还有他的表情,倒是身旁的夫人,同时也是他的制片人艾玛·托马斯一身简便的短袖上衣和直筒裤,脸上带着微笑。
主持人按照编号点名了第一家媒体。该家媒体的记者示意没有话筒,半分鐘过去,仍旧没有工作人员上前解决,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诺兰举起自己的话筒要递过去,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是8月21日下午,诺兰“北京行”的第二项行程,当天上午他还参加了《敦刻尔克》的首映发布会。当今好莱坞身价最高的导演诺兰带着他的新片,讲述二战时期英国远征军逃亡历史的《敦刻尔克》来到中国,开始了两天的宣传。在处处都是“规定动作”的第一天结束后,记者寄希望于第二天的活动,根据预告,诺兰将与吴京展开一场座谈。
谁抱谁的大腿?
如果不是《战狼2》以不可思议的50亿票房,跻身全球票房历史百强;如果不是《敦刻尔克》紧随其后来到中国;如果不是中方宣传团队以“诺兰、吴京对谈”作为宣传卖点,这两个年龄相差4岁,职业生涯大相径庭的导演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一位是风头正劲、言必谈爱国的新晋导演;一位是久已封神的鬼才大师;一部是讲着“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的热血主旋律,一部是描述战线崩溃后大撤退的非常规战争片,这两者的相遇会以何种方式展开呢?
“诺兰为票房竟抱吴京大腿。”
“太恶心了吧,吴京太膨胀了,你只能跪谈好吗?”
“哎,崇洋媚外的人太多了,文化入侵非常严重了,而且都是小年轻……他们从审美到三观无一例外都被灌入西方优秀论。中国未来真是说不清了。”
“吴京碰巧发了个爱国财,然后还真以为自己很牛逼了。”
“吴京真是倒霉,明明是被邀请的,却被这些崇洋媚外的假中国人喷得乱七八糟。”
……
诺兰与吴京的对谈还没开始,他们的粉丝已经在网上大战好几个回合了。双方的水火不容似乎暗示着《战狼2》与《敦刻尔克》的受众不会是同一批人。
这已经不是“吴京”与外国名导的第一次“交锋”了。8月19日,来华宣传新片的吕克贝松就被莫名问到“如何看待《战狼2》的票房以及中国电影的未来”这样的问题,这位拍出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的58岁法国导演回答了一句“我不知道”,引发全场爆笑,有网友调侃提问的观众“走错了片场”。至于诺兰,因为中方宣传团队的“谨慎”,并没有机会听到吕克贝松听到的问题。
所有问向诺兰的问题,都是围绕着创作本身展开。虽然影片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在英国、北美上映,诺兰也多次接受采访,甚至亲自撰文,早就将影片的创作理念与拍摄技术剖析过了,但来到中国,依然要回答近乎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会拍摄这部电影?”
“作为英国人,我是听着敦刻尔克的故事长大的,敦刻尔克的故事早已渗入我的体内。”
“为什么选择拍一个军事题材的电影?”
“我会把它描述为一个反高潮的电影,但其实也是有一系列高潮的。这部电影的结构,它是基于一些音乐剧的原则,就是不断加速,不断随着故事的进展去创造出很多紧张感。”
《敦刻尔克》的剧本只有76页,比大多数长篇电影的剧本都要短得多,而这76页纸还是在他的妻子兼制片人艾玛的要求下写出来的——诺兰原本预想全程无剧本拍摄,但被艾玛否决了。
电影采用海陆空三线叙事,它们发生的时间又分别是一天、一周和一个小时。三个维度的逃亡故事相互平行又在接近结尾处汇合,将影片推向最高潮——对了,诺兰在采访中称这是一部“反高潮的电影”,作为一部二战题材的影片,全片没有任何对战的场面,甚至战争的另一方——德军都只出现在镜头之外。
诺兰说,《敦刻尔克》从来都不是战争片,而是悬疑片,从第一部长片《追随》开始,到《记忆碎片》《盗梦空间》……利用时间和空间的主观性,制造紧张感向来是诺兰电影的重要标签。虽然首次触碰历史题材,但诺兰没有被沉重、宏大的史实压制住,历史是大背景,也是展示导演能力的意象,从某种程度上说,敦刻尔克大撤退这段历史和《盗梦空间》虚构的五层梦境的作用是一样的。
美国在线售票网站Fandango主编埃里克·戴维斯在看过电影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敦刻尔克》是一部乱纷纷、无情且令人兴奋的电影,这绝对是今年最迷人的电影之一,一部大师级的作品。诺兰再次给我们提供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场景,而且影片中的情节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从导演到剪辑,从摄影到配乐,《敦刻尔克》再次证明克里斯托弗·诺兰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电影人之一。”
7月21日,《敦刻尔克》在美国公映,烂番茄新鲜度97%,13家媒体打出了满分。一周后,以5051万美金的票房成绩成为周冠军。这是诺兰职业生涯的第六个周冠军作品。
此时,《敦刻尔克》在国内过审的消息已经传开,它将于国产保护月结束后登陆中国院线。
《敦刻尔克》问鼎周冠军的同时,在世界第二大票仓——中国,《战狼2》上映,很快在票房上隔空击败了《敦刻尔克》, 一周后,以1.42亿美元的成绩成为全球票房榜周冠军。endprint
反英雄主义
有关《战狼2》的成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被讨论过无数次。吴京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这是“观众爱国情绪的爆发”“我不过是拿了一根火柴,用一个小火星把大家的爱国情绪点燃了”……从导演到观众,每个人都乐于将爱国二字视为《战狼2》成功的第一要素,只是在激情和理想主义的背后,有一点似乎很容易被忽略,影片的故事架构和制作技术,其实都是标准的好莱坞模式。
水下摄影、动作、声效团队都来自好莱坞,还有不忘军人使命的冷锋,孤身犯险,战无不胜拯救同胞的桥段与《美国队长》《钢铁侠》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从影片创作本身出发,《战狼2》其实就是一部最主流的超级英雄大片。市场最终证明了“主流”的意义。
如果说《战狼2》是典型的英雄主义大片,那《敦刻尔克》就颇有些反英雄主义的意味了。一部以大撤退为背景的故事,天生就带有“失败者”的基因,片中出现的士兵,都是一脸的恐惧、不安和幼稚,他们没有反抗能力,只能在逃亡中寻求偶然的生机,诺兰没有让德军出镜的拍法,令人觉得仿佛片中人对抗的不是敌人,而是命运。在这种“对抗”中,人性的善意、懦弱、自私、无奈都被刻画了出 来。
“战争当中发生的事情是非常随机性的,不是有逻辑的,它不是有诗意的,所以我会尊重这种人类寻求生存的本能,而不是说真正的英雄主义。但是与此同时人类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他们的集体行动能够实现非常伟大的事业,虽然每个人是有缺点的。”诺兰说。
从反高潮到反英雄,再加上诺兰一贯的反对3D和数字拍摄,《敦刻尔克》俨然是一部逆主流的电影。
他与吴京的对谈会产生怎样的火花?《敦刻尔克》和《战狼2》两种完全不同的战争片一起交流,又会产生怎样的结论?
根据中方宣传的预告,吴京将现身《敦刻尔克》在中国的首映仪式,与《战狼2》同天上映的《建军大业》监制黄建新也将现身,他们将与诺兰一起对谈,聊聊战争戏的拍法。
说好的吴京呢?
8月22日晚上六点,北京万达影城CBD店VIP厅,《敦刻尔克》在中国的首映结束,全场观众致以掌声。工作人员将三张座椅搬到银幕前。对谈将要开始了。首先登场的是预告名单之外的影评人周黎明,接着黄建新,最后在掌声与欢呼声中诺兰走上台去,三人分别坐定。
“英国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写剧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点?”周黎明问 道。
“观众看完,有一种现实的感觉,好像这些事正在发生。那些知道历史结局的人,依然有一种悬疑紧张的感觉,英国人看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他们知道历史事实。就像大家都知道泰坦尼克号会沉,但还是会看下去。对中国观众来说,第一次通过电影来感知这个事件,是电影创作者乐于看到的。”诺兰回答。
“导演用了特别极端的方式,飞机迫降之后,是最后唯一的德军的镜头,就只有两个德国兵模糊的身影,这和一般的战争片不同,是不是有意为之?”黄建新提问。
“我很早就做了这个决定,不想展现敌人的面孔,而是用轰炸机、迫击炮等方式展示,希望观众有自己就在沙滩上的感觉。这不是一部战争电影,我把它当成关于逃生的悬疑电影。所以我不展示敌军面孔,因为看不到他们的面孔更让人害怕,希望观众可以感觉到这一点。”诺兰回答。
对谈俨然变成了访问,周黎明和黄建新做起了记者的工作。只是当周黎明问到“为什么用了很多年轻面孔”,诺兰以“战争中有很多十八九岁的孩子在打仗,需要找一些年轻面孔”回答时,黄建新接了一句“《建军大业》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观众席出现了窃窃笑 声。
不到二十分钟后,周黎明宣布对谈结束。座椅被撤走,三人站在一起接受媒体的拍照要求。
等等,说好的吴京呢?
现场已经有人大声问了起来。“哦哦……吴京因为行程冲突,没有过来。”周黎明拿起话筒解释了一句,就和黄建新一起匆匆下场了。只剩诺兰一人在台上停留一分多钟,让媒体拍了他的个人独照。几乎同时,吴京发布了一条微博:“不愧是了不起的诺兰,从《盗梦空间》到《蝙蝠侠》到《星际穿越》,一戏一格,竟无重复。恕我不能剧透,九月一号,电影院 见。”
一场令中国观众充满遐想的,甚而引发口水战的对谈成了“空谈”。
也許作为导演,吴京的经验、资历、影响力等各方面都难以与诺兰匹敌——无论粉丝是否承认——二人原本就不是同一量级的导 演。
不过相比于“大神”诺兰两天匆忙的中国之行来说,在劣质IP盛行、无演技的鲜肉当道、天价片酬、烂片横行的中国电影市场,深入军营训练8个月;用一年时间制作一部电影;无替身实景拍摄,打到浑身是伤的吴京对于中国电影的启示意义显然更为直接。只是在《战狼2》将中国电影市场烧至疯狂的同时,《敦刻尔克》向中国观众展示了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而“可能性”也许正是中国电影最缺乏的。
诺兰北京圆桌采访摘录
Q:在片子里我看到的无论是撤退还是营救,都展现出强烈的互动感,这种感觉是您刻意追求的吗?
A:我希望能够展现一种孤独感。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就是当时的场景有40万人在沙滩上被困,他们如此接近自己的家,却无法回到自己的家,所以我们想就是用极简的方式很清楚地展现这种感觉。
Q:这个片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大人物的视角,当时有考虑到用大人物的视角吗?
A:我们希望以当时在现场的人的视角来讲这个故事,他们可不是能和丘吉尔直接交流的人,我们想展现一下这些人有怎样的经历。
Q:从这个场景来看,《敦刻尔克》没有那么多血腥的场景,你是怎么做到的?
A:斯皮尔伯格也给我分享过之前的《拯救大兵瑞恩》,那个作品也是非常强有力的。当然看起来是非常血腥的感觉,看完之后让我觉得有几点感受:第一,这部电影已经拍得很好了,没有必要再拍一个类似的产品;第二,我想要创造的是一种悬疑紧张的感觉。比如说像《拯救大兵瑞恩》里面的那种血腥的画面,有的时候你就会迸发,总是看着这个银幕,有的时候会不敢看。但是我这部电影是希望你一直想看着银幕,一直想关注这部电影,所以我想实现另外一种形式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会吸引观众一直关注电影情节的发展。
Q:为什么这部电影会做这么多的减法,拍一个非传统的军事题材?
A:对我来讲在展现真实事件时就是要给它制造一种悬疑感,或者说能够让你在演员的表演中得到一种逃避现实的体验。我希望把这些因素放在这部电影当中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说通过镜头的语言来展现战争。我们试图避免在讲故事的过程当中制造太多的火爆场面,而是更多地关注故事当中的人的感受。我希望用一种极简主义的方式拍摄这样部电影,拍出一部让感官感到不太一样的电影。
Q:你创造过很多反英雄的角色,比如说《失眠症》里的角色,你是如何看待战争时的逃避主义和英雄主义的?
A:对我来讲,讲到战争马上就会想到历史,英雄主义或者说逃跑主义的概念变得非常复杂。但最终在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是非常随机的,不是有逻辑的,它不是有诗意的,所以我会尊重这种人类寻求生存的本能,而不是说真正的英雄主义。同时人类有很多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他们的集体行动能够实现非常伟大的事业,虽然每个人是有缺点的。我认为一部分来自于自私,另一部分是来自于求生存的欲望。这就是我想在电影当中表达的感觉,没有明显的说英雄和反英雄,更多的是像菲恩·怀特·海德的角色,他基本上是整个电影的一个眼睛,我们是通过他的眼睛去看待历史事件的,他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对战争很不熟悉,而且他是一个比较新的面孔,所以很多人不会对他的演技抱有很高的期待,我们只是想让他能够活下来,你会担心他到底能不能够生存下去。所以这个电影的基调并不是和其它电影一样有着对英雄主义的刻画。
Q:敦刻尔克大撤退是非常具有英国特色的故事,你如何确保这个故事能对全球观众有吸引力呢?
A:这个故事本身是英国人非常熟悉的,而且也是英国文化的一部分。这个故事也是一个非常简单具有普世价值的的故事,它是关于逃脱,关于在巨大的困难之前,大家能够把力量聚集到一起,在战争的烽火中生存下去的故事。我们拍这部戏的时候是带着非常国际化的视角去拍的,所以我相信无论是美国的观众还是中国的观众都能够有共鸣。因为它展现的是最人原始的状态和心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