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纪委书记的情怀与作家的勇气

□本刊记者韩丽晴

一位纪委书记的情怀与作家的勇气

□本刊记者韩丽晴

丁捷／卜新章摄

丁捷／咸小晔摄

丁捷骨子里有书生的清澈与单纯。这是他2003年援疆前给我留下的印象，这个形象与他当年的文学作品的主题吻合度很高，都是通透的。2017年6月，在他作为某国有企业文化集团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对面而坐，阳光从朝南的窗子里照进来，在他一贯不疾不徐的语速里，打动我的是他偶尔在很主流的话语间，蹦出的一两句带着人性温度的个性化的观点表达。某一瞬间，觉得他的单纯、清澈仍旧在，更添了一份侠义在其中。茶几上，一本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正看了一半。他说，人经历得多了，便能沉得下心来，还是要把一些读过的经典再翻出来读读，要读能盛放得下心事的书。

在中国官场深浸过的丁捷，自然看得懂那些深浅、明暗不同的规则，但即使在职场上遇见最不堪的挫折时，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去运用什么“规则”。他内心里有着中国传统文化人的士大夫情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个男人不向往？！他崇尚的是李白和苏东坡这类人，既做官，也为文，一腔清气，一身傲骨。他起初羞于谈论官场，大学毕业后留校，在校办做秘书，却不肯与人谈及他的秘书工作，只说是做些文字方面把把关的事。因为他觉得秘书“这个职位低三下四，是帮那些不可一世的狂傲的官员，辅佐他们工作”。后来他调到江苏省委宣传部，再后来成为时任省委副书记任彦申的机要秘书。过些年离开秘书位置后，到一家国企任副总。这一路历程，他得以有机会看到了中国官场丰富的内涵，在许多正面形象背后，也有类似于影视作品中的情景，且更触目惊心。比如，陪领导下去检查工作，看到的都是光鲜的一面，但领导前脚刚离开，群众举报粗暴强拆的信就递上来了。到国企任副总后，当时的领导表面上看起来让他干工作，鼓励他改革，但当他经过一番调研，拼命个把月，拿出推进工作的方案后，一把手几句话就把方案否定了。丁捷说：“我特别失望，明着让你做，然后用不正常手段否定你，这个算不算腐败？我认为是腐败，因为不能让公司受益，是变相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而接下去援疆三年的工作，那种纯净又纯粹的人际关系和生存理念，令在国企失意的丁捷，心灵得到另一种缓释和提升，成为肌体和骨髓里倔强又坚韧的力量，他说那是一种能“令你提升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信心”的力量。所以，援疆回来因为某种人事关系被闲置近四年当中，尽管深受煎熬，但内心里依然有一片明净高远的星空，他说：“仰望星空后再回到现实，你可以更开阔地去看待很多东西，没必要拘泥于眼前的小事小非小利小得失。”他就这样在读书、写作中等了近四年，终于被安排到现今这家国有文化企业任党委委员，十八大之后，被江苏省委任命担任集团的纪委书记。

上任之前，他听到的都是单位从没有发生过一起违法乱纪案件，但到任不久，正逢十八大反腐力度空前增大，单位内接二连三出事，他第一次去处理这些案子时，非常震撼。人性中的贪婪在失控的权力下所达到的放纵程度，完全超越他以往的人生经验。尤其是下属企业中，有个正处级单位的领导班子全倒了。纪委书记任上的工作，很考验人性，这促进丁捷一次次自我追问，这些曾经优秀的社会精英，为什么会倒下？这是类似于苏格拉底永恒之问的问题，反腐，是政治，也是哲学，更是人性。如果人人自觉形成自我追问、反思的习惯，或许能避免许多悲剧的发生。

《追问》开始火之时，我无意中读到丁捷怀念已故南京师范大学校长谈凤梁先生的文章，结尾处，他写到谈先生的笑容，“这种从平庸的生命里无法流露出来的笑，永恒得足以进入后生们的血脉，成为基因。”这句话，写透了中国知识分子无论是何种境遇下，都能一如既往所坚守的价值、怀有的理想信念。在他办公室里，再次说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时，我联想到之前关于谈凤梁先生的这篇文章，深深明白了丁捷所说的这句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把另一个人打倒，打倒自己的都是自我膨胀的欲望。是的，精气神才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只要精神不坍塌，人就走在正道上，即使要停下来，也是停在正道上。

丁捷16岁即在《文汇报》发表文章。多年来，他文学创作不断，相继出版多部作品，最早出版的一本是诗集《叩响她的门环》。近年陆续有《亢奋》《依偎》等多部作品，直到《追问》出版，主题由从前轻盈、清新地叩问人生的温馨浪漫，到现在追问人性的幽深、直面人生的惨痛，从而让他在心灵上完成了一个作家所能达到的丰富状态。他也由青涩年少时的“鄙视”官场，到现在游走其间、深谙其道却又永葆清醒，他完成了一个男人的成长与成熟。他说：为什么要反感体制呢，不在体制内无法深入了解中国，这是一条血管大动脉，是中国的核心，通向四面八方，一个作家如果不具备在体制内生存的强悍能力，怎么可能写得出震撼人心的作品。这是他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洞明与练达，是他的智慧与能力，但从中也看到他在白衣飘飘年代里的那颗初心，依然闪亮炽热。骨子里，他还是那个灵魂清澈干净的人，无论是作为纪委书记，还是作为作家。

关于《追问》，众声喧哗，丁捷自己也说过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句：那些臆想出来的反腐剧，都把复杂的人性简单化了。而我读完《追问》，最大的感受是，丁捷是带着巨大的悲悯心在写作，或许他自己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我看到了。所以，不要把《追问》当作官场揭秘、解读官场潜规则的小说来读，它的真实令人心弦震颤，它是镜子，照见自己，也照得出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