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拉面
2017-09-15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老牌拉面
文|南在南方
马季先生有个相声,说“宇宙牌香烟”吹牛,这家拉面馆看上去也像在吹牛—还没亮手艺,先钉上个乌黑油亮的招牌:老牌拉面。好在,这条短街上只此一家面馆,没人扯皮。
那年夏天,我刚从北边儿来武汉上班,孤家寡人一个,每日在街上胡乱吃饭。等这家面馆开业,我就成了常客。北面南米,走到哪里,人的口味不肯将就。
“吃面,请先付钱。”这几个字写在墙上,看上去挺诚恳。
拉面师傅正值壮年,剃个青皮头,每天都穿着干净的白大褂。他手里常耍着一团面,好像十个手指里藏了蚕,片刻之间,那团面便成丝成线,他随手一丢,拉好的面便不偏不倚地落在沸水里。他这才把剩在手掌里的一小团面放在面垛上,啪啪地拍两下,让它回到组织中间。
这时,女主人手持长木筷,已经将拉面捞进碗里,添一勺骨头汤,半勺红油。青葱碎、香菜碎装在篮子里,由客随意自取。也有大蒜,招呼一声就成了—一个老妇提着蒜筐过来让你挑,说“红皮蒜香”。平时,她负责收碗洗碗,是女主人的母亲。
他们从信阳鸡公山下来,那里出产茶叶,也产小麦,离武汉不是太远。这是后来跟拉面师傅聊天时说起的。我说他这招牌吹牛,他说不是,说这招牌是他师父的,师父家是拉面世家。
“世家”二字让我稍觉意外,后来知道他念过高中。他养了两个孩子,都上小学,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说:“我这一辈子累死累活,就指望两个小子将来能有出息。”女主人接一句:“你屋里的老坟长趴腰子柏了?”男人瞪她一眼,又笑了。这个说法跟我老家陕西相似,据说祖坟上长了弯弯柏树,后代要出人才,而大多柏树都是直直的。
一年后,每天傍晚会有一大一小两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出现在拉面馆,他们站在墙角吃面。原来,他们把孩子接过来念书了。拉面师傅骂骂咧咧地说缴了多少借读费,又让女主人一句话堵了嘴:“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又过一年,大儿子小学毕业了,说是学习奇差,借读费倒是准备好了,可是没有学校愿意接收。拉面师傅只好熄了炉火,回家给大儿子找学校。当然,这没费啥力。他不高兴的是两个孩子没能按设想中齐头并进。好在小儿子还在身边,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儿,说话时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像是有好多主意。
除了在学校上课,拉面师傅还送小儿子去学奥数。奥数过于神奇,那些题目看得他怒气冲天。其中有一道牛吃草的问题,据说是牛顿提出来的:草长得一样快,牛一边吃,草一边长……他陷在这个问题里,大骂牛顿是头牛。结果他小儿子拿起笔,什么生长草量、每天实际消耗草量,轻轻松松就给算出来了。这一下他高兴坏了,赞美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让儿子念英语,儿子一时得意忘形,念:“Hello,你好蠢。Good morning,你太笨。”汉字是用英语语调念出来的,可他还是听出来了,炸雷般吼一声,吓得孩子咕咚咽了口口水。他伸出大手,朝着儿子的小脸挥过来,快碰到时,收了手,揪住儿子的腮帮子,儿子的脸就粉扑扑的。
后来,我成家了,吃他家拉面的机会少了些,但一星期总有一天的早餐要在这里吃。我知道他小儿子被重点中学录取了,择校费送出去了,这让他很神气;大儿子中学毕业了,考上职中,学烹饪。他叹息一声说:“在那儿学拉面,这钱花得冤枉!”
一年前,拉面师傅的大儿子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看上去都很时尚。
大儿子手脚麻利,拉面技术很不错,很多时候还带些表演感,同时还有想法。比如将骨头汤一半晾凉,一碗面加半勺冷汤半勺热汤,这样温度正好,客人吃得快,板凳也腾得快。那姑娘帮着收钱,这样一来,拉面师傅轻松了一些,有时间坐下来看会儿电视、吸烟、喝水,女主人就做些收碗、洗碗的活儿。
没有生蒜瓣了,大儿子将蒜剁碎,加了温水,放在那里。自然,那些青葱碎、香菜碎,也都收了进去。从最初一碗面1.2元,涨到现在的3.5元,物价节节高,大手大脚谁受得了?
前两天,我去店里吃早饭,拉面师傅喊一声:“老客,不要味精,多给辣椒!”又说他准备回信阳,这摊子撂给大儿了。回去再开一家店,小儿子快要高考了,念大学可不是玩的,得花钱哪!
忽然发现,他在这里拉了十几年面了。除了过年关门之外,每年五月,他还要关门半月,门上挂个牌子:麦子黄了,回去收麦了。每次看,我都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可能,回头再也看不到了。
图 | 孙 岳